第243節
不禁生出猜測,司馬道福嫁給桓濟,桓濟又是桓溫親子,這里面兜兜轉轉,或許是左手出右手進,未必如表面看起來簡單。 說不準,天子和大司馬早在背地里達成協議? 殊不見,前腳將公主食邑選在射陽,后腳就免去幽州三年糧稅,更許自留商稅。仔細算算這筆賬,桓容壓根就沒有吃虧。 不過,眾人也有擔憂。 桓豁掌荊州,桓沖治江州,桓大司馬領豫州,桓容控幽州。 鋪開輿圖,桓氏掌控的州郡連成一線,皆為沖要之地。不考慮父子兄弟前的嫌隙,財路不缺又有強兵,桓氏隱然成為國中之國,不容小覷。 如果再將益州和寧州拉攏過去,后果幾乎不可想象。 偏偏怕什么來什么。 詔書宣讀之后,桓大司馬當殿上奏,“近歲梁、益多賊寇,亂地方之治,害民匪淺。當地治所不能派兵剿滅,實乃無能瀆職,當依律拿下,交三省一臺嚴問?!?/br> “寧州刺使周仲孫深諳兵法,文韜武略,不世之臣。兩度隨天軍北伐,破成漢之際,立下赫赫功勛?!?/br> “今民受賊寇之苦久矣。臣請陛下下旨,以寧州刺使監梁、益二州諸軍事,兼領益州刺使,剿匪除賊,安撫百姓,以彰陛下愛民之德?!?/br> 尾音落下,滿殿寂靜。 郗愔不出聲,謝安王坦之同樣未有行動。其他人心知不妥,卻沒有出言相爭的勇氣。 司馬昱坐在殿上,目光掃過群臣,心中失望難掩。 “陛下?!臂瓙纸K于開口,出乎眾人預料,沒有同桓溫據理力爭,而是贊同其言,“寧州刺使確有干才,臣附大司馬之議?!?/br> 剎那之間,殿中變得更靜,落針可聞。 似約定一般,郗超等先后出班,附和桓溫奏請。 司馬昱孤立無援。 一旦桓溫強硬起來,他沒有任何勝算。郗愔又莫名的改變立場,他更沒有方對的余地。 無奈,只能當殿下旨,準桓大司馬奏請,需寧州刺使兼領益州,監三州軍事。 如此一來,自西向東,沿長江一線,除了郗愔掌控的徐、兗等地,均為桓氏及其盟友掌控。 滿朝文武知曉其害,奈何手無兵權,有兵權的又不愿意站出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子下旨,桓大司馬達成所愿。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官家和大司馬壓根沒有達成默契。分明是桓大司馬設了套,引司馬昱踩入其中。 想必司馬昱不踐前諾,不授九錫,反而想方設法拖延,甚至設計削弱大司馬民望,使后者生出不滿。無心再用懷柔手段,以雷霆之勢拿下三州,明擺著告訴天子,安心做個提線木偶且罷,如果再敢起旁的心思,后果自負! 朝會之后,桓大司馬未回城外大營,而是改道青溪里,前往桓容的宅院。 自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遲遲不肯回到桓府,夫妻不和已經擺上臺面。懾于桓大司馬之威,無人敢大肆傳播流言,僅有寥寥幾個婢仆暗中說嘴,隔日就被送去田莊,全家都從城內消失。 自從,桓府上下口風更嚴。 車架停在府門前,早有健仆候在一旁。 桓大司馬推開車門,望著高過十尺的院墻,再看墻內突起的角樓和木臺,不由得眸光微凝。 這是尋常宅院? 分明是按照防御外敵建造! 他曾到過此宅,那時門前還掛著庾氏匾額。墻內如何暫且不論,僅就外部而言,絕對經過多番改建,并有通曉機關的能人巧匠經手。 這么短的時間,究竟是如何做到,又是如何隱瞞消息? 思量間,南康公主已從院中行來,絹襖長裙,裙邊如流云鋪展,蔽髻上瓚金釵,流蘇輕輕搖曳,帶起耀眼的光環。 “夫主大駕光臨,南康未曾遠迎?!?/br> 見到嫡妻,桓大司馬朗笑道:“你我夫妻二十余載,何必如此生分。前聞細君不適,如今可好些?” “勞夫主掛念,妾甚好?!?/br> 兩人寒暄幾句,做足場面。隨即行入府內,大門合攏,擋住一干窺探的視線。 桓大司馬留心觀察,對府內的布局更覺驚異。哪怕是他親自監造的姑孰城,也未能做到如此地步。 無論走得多慢,回廊總有盡頭。 兩人行到正室,李夫人長身玉立,相距五步福身行禮。 “夫主請上座?!?/br> 三人落座,婢仆送上茶湯糕點,移開立屏風。 院中種著幾株四季桂,淺黃的花瓣堆滿枝頭。遇輕風拂過,花瓣輕輕搖曳,空氣中溢滿甜蜜花香。 桓大司馬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隨后用竹筷夾起一塊糕點,金黃的顏色,似用糯米制成,咬在口中,帶著一股桂花的香氣。 不似調了蜜,仍有絲絲的甜味。 南康公主揮退婢仆,李夫人親手調起茶湯。 室內陷入靜謐,除了水開沸騰的汩汩聲,再不聞其他。 用過一盞茶湯,桓大司馬取過布巾拭手,順帶擦去胡須上的水漬。 三年的時間,短髭已留成長須。烏黑的發變得斑白,眼角皺紋橫生,昔日的俊朗被衰老取代。如果桓容當面,必定會大吃一驚。 這哪里像老了三歲,分明是三十歲! “細君此前送信入營,言有要事相商?” “確是?!蹦峡倒黝h首,道,“瓜兒從幽州來信,有筆生意需夫主幫忙。如果夫主有意,不妨一同為之?!?/br> “什么生意?” “夫主以為這糕如何?”南康公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話鋒一轉,指向盤中糕點。 李夫人上身微傾,夾起一塊糕點,放在小碟中切開,現出流淌的內餡。 素手執起青筷,腕上玉鐲垂落,袖擺輕輕拂動,一舉一動皆可入畫。 “甚好?!被复笏抉R實話實說。 “這就是瓜兒說的生意?!?/br> “糕點?”桓大司馬皺眉。 “甘味?!蹦峡倒鲹u頭淺笑,移過小碟,道,“此糕未加蜜,除桂花外,另加了糖,入口才會如此甘甜?!?/br> “糖?”桓大司馬詫異,“這又是何物?” 南康公主側頭示意,李夫人取出一只陶罐,打開蓋子,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糖粒,灰白的顏色,有些似粗鹽。 “夫主嘗嘗?” 李夫人取出一只銀勺,舀起一粒遞到桓大司馬面前。 不到指腹大的糖粒,咬在口中咯吱作響,甘甜的滋味慢慢擴散,和蜜水的滋味截然不同。 “這就是糖?” “對?!蹦峡倒黝h首道,“瓜兒偶得此物制法,欲市以南北,料其大有可為。夫主以為如何?” 桓容早惦記制糖,奈何諸事纏身,一直沒能脫出手來。 不想桓祎給了他一個驚喜。 某次出海,桓祎跑得有點遠,遇上一艘外邦商船,意外尋來甘蔗,還帶回兩個黑皮的印度人。 這個時候,印度分為數個邦國,許多邦國的名字早淹沒在歷史中,桓容聽都沒聽過。但是,他們卻掌握著制糖技術。 哪怕材料耗費極大,制出的糖摻有雜質,顏色發灰,和后世的白糖截然不同,也足夠桓容興奮得蹦高。 有雜質不要緊,技術簡陋也沒關系。只要掌握技術核心,有足夠的原料,憑借能工巧匠,早晚能提升工藝! 第一批糖制出,并不盡如人意。 顏色不夠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夠甘醇。 兩個菠蘿頭卻各種膜拜,以為見到神跡,用生澀的漢話表示“這樣白的糖他們從沒見過,一定是神跡”。 第二批稍有改進,第三批則停滯不前。 桓容倒沒太過心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他不是專業人才,總歸要下邊的人摸索,急沒多大用處,反而會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雜質,讓甜味變得純凈,灰點就灰點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鹽都是灰的,何必著急上火。 制糖作坊擴大之后,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實力,不可能獨吞這筆財富,必須找人合作。 瑯琊王氏有意鹽市,但勢力難出建康,暫時不做考慮。 收到謝玄來信,桓容曾一度考慮陳郡謝氏,很快又打消念頭。以陳郡謝氏的立場,加上江左風流宰相對晉室的態度,除非對方改弦易轍,要不然,這個盟約不能結,結下也不會牢靠。 小士族和吳姓不能選,選了是給自己找麻煩。 思來想去沒有著落,桓容有些上火。 最終是賈秉提議,何不同桓大司馬做這筆生意。 桓容當場愣住,以為賈舍人在開玩笑。 賈秉態度嚴肅,半點沒有說笑的意思。見桓容不明白,干脆從多方面進行分析,列舉緣由。更提議,最好將郗刺使也列入名單。 “天下是為棋盤,世間人皆可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當為執棋之人?!?/br> “友人尚需底線,敵人大可利用?!?/br> “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財帛動人,如此暴利,神仙亦會動心?!?/br> “多方勢力聯合,牽一發而動全身。線頭掌于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齟齬,旁人傷筋動骨,明公可保無虞。更可坐收漁翁之利?!?/br> “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馬不睦,與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會被拉下官位。明公無需多費心思,倒是寧州刺使有才有謀,極會做人,不妨加以拉攏?!?/br> “明公且看,不出數日,朝中定將生變。屆時,明公可暗中籠絡各方,有財路為盾,短期之內,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br> 長期? 那時羽翼豐滿,誰來都不懼! 桓容被賈秉說服了。 事實上,聽過賈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動又有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