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桓溫,郗超,王坦之,謝安,王彪之……還有誰?都是名臣名士,國之棟梁!朕算什么?在他們眼中,朕算什么?!” 長袖猛然掃過,酒盞傾倒,司馬奕狀似瘋狂,赤紅著雙眼掃過眾人,大叫道:“下去,都給朕滾下去!” 眾人如蒙大赦一般,以最快的速度退出內殿。 “阿冉?!?/br> “仆在?!币幻抡吡粼谧詈?,聽到司馬奕出聲,立即伏跪在地。 “取竹簡來,朕要立詔?!彼抉R奕坐起身,笑容變得詭異,“朕要送太后和諸位賢臣一個大禮!” 覷一眼司馬奕奇怪的表情,宦者頓覺頭皮發麻。不敢稍作遲疑,立即奉上竹簡,欲要動手磨墨,卻聽司馬奕道:“取刻刀!” 這樣一份重要的詔書,自然要刻在竹簡之上。 司馬奕鋪開竹簡,手執刻刀,命宦者移來三足燈照亮。 稍顯昏暗的內殿中,瘦削的身影映在墻上,隨火光搖曳不斷拉長,伴著沙啞的笑聲和刀鋒劃過竹簡的鈍響,現出幾分古怪和詭譎。 宦者移來燭火,不小心掃過竹簡,僅僅只是一眼,立刻蒼白著臉低下頭,渾身被汗水溻透。 第一百二十二章 猝不及防 詔書的內容并不長,司馬奕卻刻得極其認真,一刀接一刀劃下,每一筆都留下一道深痕,足有半寸之深。 字字刻入竹簡之內,想要削去重改都不可能。 司馬奕刻字時,宦者小心伺候在一旁。 中途有宮婢和宦者在殿外探頭,意圖窺伺內殿情形,動作雖然隱秘,仍被殿中人察覺。 司馬奕冷笑一聲,放下刻刀,隨手抓起一冊空簡丟到地上,發出一聲鈍響。 “阿冉?!?/br> “仆在?!被抡邞?。 “去,傳朕旨意,凡是在殿外窺伺之人,都讓殿前衛拖下去打死。一個不留,就在殿前動手?!?/br> “陛下?”宦者驚駭。 “怎么,朕打死個奴婢都不行?” 司馬奕頭也不抬,表情陰沉。不等宦者回話,繼續在竹簡上刻字,手指用力得發紅,一刀劃過,不小心割破指腹,鮮血沿著指尖滴落,頃刻染紅簡上字跡。 宦者不敢遲疑,當即躬身應諾,快步行到殿前,揚聲傳達天子旨意。 “陛下有旨,將這幾個拖下去打死,就在殿前!” 宮婢和宦者驚駭欲絕,被殿前衛按倒時,大睜著雙眼,張口大聲求饒:“陛下,饒命!” 尾音未落,刑杖已然落下。擊打在人身上,發出沉悶的鈍響。很快有骨裂聲傳出,夾雜在哭喊聲中格外的刺耳。 聲音傳入殿中,司馬奕終于抬起頭,臉上閃過獰笑,心中涌起一陣古怪的快意。 “打,狠狠的打,都給朕打死!” 他已經沒有退路,早晚都要應驗扈謙的卦言,被狼狽的趕出臺城。命能不能保住尚且難說,顧及再多都是枉然,何妨痛快一回? “阿冉,今天殿中的人,你可都記著?” “回陛下,仆都記著?!?/br> “好?!?/br> 司馬奕刻下最后一筆,受傷的手指擦過竹簡,留下一道鮮紅的血印。 “你親自去安排,全都抓來,拖到殿前打死!” 司馬奕縱然無能,到底不是傻子。做皇帝這些年,早知身邊人忠與不忠。除了長樂宮,建康士族都在宮中埋過釘子,越是高門越不會例外。 殿中這些人,表面貌似忠心,實在早已三心二意。背地里,十個中有九個不干凈,都曾向外傳遞過消息。 縱然有一兩個無辜者又如何? 他早已顧不得許多,只想痛快一回。什么名聲,什么天子之威,全都是虛話! 繼位之初,褚太后臨朝攝政,他是個擺設。好不容易親政,門閥士族把持朝政,他同樣是個傀儡。 建康士族和外戚爭權,同權臣奪利,他的作用就是在詔書上蓋印,空負天子之名。除此之外,連多說一句話的分量都沒有。 他算什么? 在這些士族門閥眼里,他究竟算什么? 想到這里,司馬奕再次獰笑,狠狠的擲出刻刀。刀鋒劃過地面,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意志被消磨,雄心隨之湮滅,他曾想安心做個傀儡,就這么混混沌沌的過下去,直到老死在宮中。 結果如何? 連這都是奢望! 因為術士的卦象,褚太后無意保他,滿朝文武坐視他將被廢,更在背后推波助瀾! “對不起朕,你們全都對不起朕!” 司馬奕天性有幾分懦弱,沒有該有的擔當。遇到挫折向來不從自身找原因,而是喜歡怪罪他人。 和桓容一樣遭遇困境,四面楚歌,他從不想著掙脫,而是任由自己滑入泥潭,自暴自棄。不敢同褚太后和桓大司馬抗衡,反而柿子撿軟的捏,屢次向桓容下手。 這樣的性格行事,當真是可悲、可氣、可恨,甚至有幾分可憐。 宦者跪伏在殿中,目視墻上的暗影,知曉自己沒有退路。 他曾受過周貴人的大恩,在周貴人去世后,始終跟隨在司馬奕身邊。無論是長樂宮、長秋宮還是建康士族,都曾同他接觸,也曾試著收買。 可他始終不為所動,算是司馬奕唯一能信任之人。 現如今,司馬奕徹底破罐子破摔,自己往死路上走。 宦者心知天子一旦被廢,自己也將沒了活路,干脆不再多想,就當是償還周貴人的活命之恩,等到了陰曹地府,也可安心喝下孟婆湯,了無牽掛的投胎。 “阿冉?!彼抉R奕沙啞出聲。 “仆在?!被抡叻虻酶?,斂下目光,額頭觸及地面,心頭一陣冰涼。 “待我出宮那日,你隨我一同走吧?!?/br> 舍棄“朕”的自稱,司馬奕癱軟在榻上,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氣。 “陛下?”宦者倏地抬頭,滿眼不可置信。 “我活一日,總能保你一日?!?/br> 司馬奕斜靠在矮榻上,吃吃的笑道:“太后也好,桓溫也罷,總不會心急如此,沒等我出宮就痛下殺手??傄粑規兹?,等新帝繼位,等天下人都忘了還有我這個人……” “陛下!” 宦者雙眼含淚,卻始終不敢落下。 整個臺城之內,他或許是唯一會為司馬奕心痛之人。 “罷了?!彼抉R奕坐起身,將詔書小心卷起,并未立刻交給宦者,而是貼身收好。 正在這時,殿外的求饒聲和哭喊聲戛然而止。 有殿前衛通報,皇后宮中的大長秋跪在殿前,有要事稟報。 “什么事?”司馬奕滿臉的不耐煩。 “陛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怕是不行了,求陛下移駕長秋宮,求陛下!” 大長秋跪在臺階上,用力磕著頭。不到片刻時間,額前已是一片紅腫。不敢硬闖入內殿,只能苦苦在殿外哭求。 “皇后?”司馬奕愣了一下,說出的話十足讓人齒冷,“她還活著???” 剎那間,殿內燭火搖動,一盞三足燈無風自滅。本不該出現的青煙縷縷飄散,很快消失無蹤。 大長秋的聲音仍模模糊糊傳來,少頃,太后宮的大長樂出現在殿外,傳太后懿旨,請天子移駕長秋宮,見庾皇后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司馬奕面無表情,旋即嗤笑一聲,站起身,衣袖帶動矮榻前的酒盞和空簡,隨著酒盞和竹簡墜地,脆響聲迅速傳至殿外。 大長秋聲音沙啞,仍在用力磕頭,不求到司馬奕露面不肯離開。 大長樂微微弓著身子,見殿門從內開啟,門內現出司馬奕的身影,立刻俯身行禮。姿態雖然恭敬,卻半點感覺不到謙卑。 即將薨逝的庾皇后,權掌臺城的褚太后,兩者的地位天差地別。 對比大長秋和大長樂,當真是一目了然。 “起駕,去見皇后?!?/br> 司馬奕仍是長袍凌亂,發髻松散。不管人是否跟上,自己當先邁開腳步,大步向長秋宮走去。 路過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宮婢和宦者,腳步頓也未頓,仿佛沒聽到那一聲聲細微的呻吟,沒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氣味。 大長秋匆忙爬起身,顧不得額頭上的傷口,三兩步跟上。 大長樂落在最后,對跟隨的小宦者耳語兩聲。后者立即彎腰點頭,謹慎避開殿前衛的視線,無聲走進內殿,重點翻查尚未收起的竹簡,試圖找出天子究竟在內殿做了什么。 長秋宮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庾皇后躺在榻上,臉如金紙,湯藥難進,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醫者無力回天,只能盡量吊著皇后的性命,等候天子駕臨。 終于,耳邊響起一陣腳步聲,司馬奕帶著渾身酒氣走進內殿,越過醫者和宮婢,直接走到榻前。 庾皇后似有感覺,手指動了動,不可思議的睜開雙眼。 四目相對,年少夫妻變得格外陌生。 司馬奕許久未見庾皇后,幾乎認不出榻上之人。 形銷骨立,眼窩深陷,顴骨高高隆起,發絲稀薄,仿佛一具裹著人皮的骷髏。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壓根不似一個活人。 這是他的皇后? 司馬奕忽然有一陣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