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臣?” “滿朝上下都知母后向來只聽太傅的話?!?/br> 慕容評表情驟變。 什么叫太后只聽他的?這話若是傳出去還了得! 慕容鮮卑不似匈奴,自立國之后,朝廷規章和法度風俗皆仿效漢家。如父兄死后,兒子弟弟繼承庶母寡嫂之事早已絕跡。 國主今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 一時嘴快還是別有用心? 慕容評凝視慕容暐,表情愈顯陰沉。 慕容暐不以為意,呵呵笑了兩聲,打著哈欠站起身,順勢抻了個懶腰,懶洋洋道:“圣旨擬好之后,交給朕蓋印即可?!?/br> “遵陛下旨意?!蹦饺菰u拱手。 “國事處理完了吧?”慕容暐單手撐在腰間,又打了個哈欠。 “是?!?/br> “那好,殿中監又給朕進獻五個美人,兩個還是波斯買來。朕要去賞美,太傅就去見太后吧?!?/br> 話落,根本不給慕容評開口的機會,慕容暐轉身走向殿后,很快失去蹤影。 慕容評站在原地,確定天子絕非一時嘴快而是有意如此,不由得面沉似水,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殿中伺候之人低著頭,下巴抵在胸口,已是抖如篩糠。 慕容暐走出殿后,確定慕容評再聽不到,當場拍著腿大笑出聲。 “痛快,當真是痛快!” “陛下小心,地上涼!” 見慕容暐不管不顧的坐到地上,宦者吃驚不小,連忙上前攙扶。 “無礙,朕心里痛快,在這坐會?!蹦饺輹ヒ贿呎f一邊笑,笑著笑著竟流出眼淚。 想起父皇的勇武,想起歷代先帝的說一不二,笑聲變得尖銳,年輕的皇帝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一手扯掉發冠,淚水淌滿臉頰,竟有幾分瘋狂。 “天子?國主?朕不過是傀儡!” “陛下!”宦者大驚失色,宮婢更是噤若寒蟬。 “慕容評,太后,慕容垂,各個都看不起朕!朕活得還不如慕容亮!他投了氐人又如何?被朝堂上下唾罵又怎樣,至少他活得自在!” 慕容暐聲音沙啞,仿佛砂石磨過。 “這個國主有什么意思!” 宦者和宮婢不敢出聲,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今天的話傳出去,天子怎樣不好說,他們一定會人頭落地,小命不保。 “阿巧奴,你跪著做什么?起來,扶朕去看美人?!?/br> 一番發泄之后,慕容暐又吃吃的笑了,臉上猶帶淚水,顯得格外詭異。 “聽說波斯美人擅舞,朕要好好看看?!?/br> 宦者不敢抬頭,半跪著爬上前,哆哆嗦嗦的要扶起慕容暐。 不想剛剛碰到慕容暐的衣袖,就被一把匕首扎穿胸膛?;抡卟豢芍眯诺牡纱箅p眼,臨死之前終于抬頭,看進天子冰冷的雙眼。 “朕沒瘋,知道自己都說了什么。所以,你們都得死?!?/br> “啊——” 宮婢發出一聲尖叫,轉身就要逃走。 慕容暐抽出匕首,大步追上前,抓住宮婢的頭發,匕首從后心刺入,旋即猛地抽出。 宮婢僵硬在原地,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口中噴出血沫,死不瞑目。 “救命!” “陛下饒命??!” “陛下饒命!” 宦者和宮婢四散奔逃,慕容暐手持利刃,一個都不打算放過。 殿前衛被驚動,迅速趕來查看。發現慕容暐渾身血污,四周倒伏三四具尸首,余下的宦者和宮婢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陛下?” “他們想行刺朕!”慕容暐滿面帶血,指著剩下的宮婢和宦者猙獰道,“全都殺了!” “諾!” 殿前衛沒有任何遲疑,將掙扎尖叫的宮婢宦者拖出殿外,當場斬殺。 “陛下可要沐???” “不用?!蹦饺輹[擺手,抓著匕首走下石階,口中喃喃道,“朕去看美人?!?/br> 當日,宮中傳出有人行刺國主的消息,同時也有傳言,國主貌似瘋了。 無論消息真假,都沒在朝堂驚起太大的浪花。 死的不過是些宦者宮婢,鮮卑貴族和官員壓根不會在意。至于國主瘋沒瘋,反正又不用他處理朝政,瘋了又有什么關系。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請慕容垂領兵出征,搶回失去的州郡,打通南下和西行的通道。 秦氏塢堡這次有備而來,不只切斷燕國和東晉的聯系,和氐人相接的郡縣也是危在旦夕,隨時可能徹底隔斷。 若是真被徹底隔絕,唯一的退路就是返回祖地。 想起祖宗游牧的草原,早習慣中原生活的貴族官員豈能適應。 “詔授吳王慕容垂征南大都督,即日出兵,收回荊、豫、徐三州?!?/br> 給事黃門郎梁琛赴任城傳旨,慕容垂稱病避而不見,僅段太守出面接下旨意,并言:“吳王舊疾復發,又遇子喪,一時氣怒攻心,已是下不得床榻?!?/br> 梁琛不信,段太守嘆息一聲,帶他親自去看。 如話中所言,慕容垂面色蒼白,氣若游絲,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世子慕容令和中山王慕容沖守在旁側,一人奉上湯藥,一人向醫者詢問,神情間焦躁難掩,尋不到任何破綻。 梁琛走進室內,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 慕容沖回過頭,詫異道:“梁給事?” “見過殿下?!?/br> 慕容沖攔在當中,梁琛無法靠近床邊,只能距離三步張望。 世子慕容令放下藥碗,猛地站起身,怒視梁琛,聲音似從牙縫中擠出:“梁給事此來為何?莫不是奉了太傅之命,要將阿父和我拿去鄴城,將我全家斬盡殺絕!” 慕容令渾身殺氣,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劍而出,將梁琛斬殺當場。梁琛神情立變,下意識摸向身側,試圖拔出彎刀抵抗。 見狀,段太守連忙上前打圓場,言明梁琛此行的用意,并取出蓋有國主印的詔書。 “授我父征南大都督?” 看過圣旨,慕容令的態度沒有半點緩和,眼中殺意更甚。 “欺人太甚!” “世子慎言!” 梁琛終究是朝廷官員,代表的是鄴城的顏面。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慕容令竟當面將圣旨攥成一團,作勢欲丟,他不能不出聲。 “慎言?”慕容令怒極反笑,道,“我父因何舊疾復發,梁給事不會不知道!” 梁琛欲要開口,卻發現無話可說。 “遺晉發兵五萬,不到兩月攻到鄴城城下。不是我父率兵阻擋,慕容評早已逃回北地!” “我父如此大功,朝廷非但不賞,反而以戰敗問責,這是何道理?” “前時乞伏部占據荊州,秦氏塢堡襲擊豫州,朝廷又是怎么做的?別和我說什么國事,這分明是慕容評和可足渾氏挾怨以報私仇!” 慕容令越說越氣,繼而雙眼赤紅。 “為擊退晉兵,我父手下精銳盡喪。豫州防守空虛,被秦氏攻破時,我同諸弟奔向陳留,本以為能請得援兵,結果倒好,‘援兵’當真是來了,為的卻是我兄弟的項上人頭!” “不是封將軍以死拼殺,我兄弟均要葬身陳留,不留一人!” “現如今,朝廷有何立場要我父出兵?” 慕容令盯著梁琛,仿佛是一匹惡狼在盯著獵物。 “輕飄飄一份詔書,一個大都督的虛銜,沒有軍隊,沒有糧秣,沒有軍餉,朝廷這是要收回失地?分明是讓我父去送死!” 梁琛啞口無言,雙手顫抖,額頭盡是冷汗。 “阿子,住口!” 慕容垂忽然出聲,聲音沙啞,氣息斷斷續續,間或咳嗽兩聲,真如沉疴之人。 “勞煩梁給事上報朝廷,咳咳……垂不忘報國,實、實是有心無力……” 話落,慕容垂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像是隨時都會斷氣。 “阿父!” “叔父!” 慕容令和慕容沖臉色驟變,顧不得尷尬的梁琛,齊齊撲到榻邊。 段太守拍了拍梁琛的肩膀,向他搖了搖頭,道:“梁給事,實情你也看到了,吳王殿下病成這般,實無法承擔如此重任。還請梁給事上報朝廷,另選良將,盡速收回失地?!?/br> 話說到這個份上,梁琛心知無法強求,當天便帶人返回鄴城。 送走梁琛,段太守回到內室,藥味依舊刺鼻,本該臥榻的慕容垂卻無半點虛弱之態,擦去臉上一層厚粉,看向段太守,道:“勞煩舅兄?!?/br> “無礙?!?/br> 段太守擺擺手,坐到桌旁,飲過半盞茶湯,開口道:“此終非長久之計,殿下可有成算?” “自然?!蹦饺荽裹c頭,道,“國主昏庸懦弱,慕容評把持朝政,秦氏來勢洶洶,氐人盤踞在側,燕國早晚不保?!?/br> 段太守沉思兩秒,猜測道:“殿下之意,可是要擇一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