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鐘琳咳嗽兩聲,取下烤餅遞給荀宥,眨了眨眼,這些時日還沒明白?府君面前,吃飯最大,他事盡要靠后。 三人圍著火堆吃餅,營中士卒均在大快朵頤。 隨桓容殿后的兩千人不缺rou食,其他將兵則不然??吹酱髩K的炙rou,雙眼都能放出光來。幢主和隊主好歹能矜持一下,什長和伍長哪管許多,全部袖子一擼和士卒開搶。 中軍大帳內,諸位大佬推杯換盞,面上一團和氣,背地暗潮洶涌。 大帳之外,無論軍官士卒,全都敞開了肚皮,吃得滿嘴油花,全無形象。 桓容吃完六個蒸餅,三塊拳頭大的炙rou,喝完一碗熱騰騰的rou湯,勉強五分飽。重新將蒸餅架在火上,看向已經吃飽,只能陪著他撕餅皮的兩位舍人,笑道:“方才仲仁問我,大司馬會選哪條路?!?/br> 荀宥停下動作,認真的看著桓容,道:“府君可有答案?” “沒有?!?/br> “……” “不過,無論大司馬如何決定,于我都無大礙?!?/br> 荀宥微鎖眉心,鐘琳亦有幾分不解。 桓容將蒸餅翻了個個,接過阿黍調好的醬料,仔細的刷到餅上,口中道:“自我出仕,至今一載有余,始終未曾歸家探望。朝廷有制,逢臘日,官員皆可休假,我自要返回建康與家母團聚,盡人子之孝?!?/br> 臘日是華夏古節,歷史悠久,早在夏商之時便有記載。 魏晉時期,臘日被視為團聚之日,遇上重視節慶的官員,一些罪輕的囚犯都會被放回家過節。 時人重孝。 大軍既已南歸,桓容要回建康同母團聚,只會被世人稱道,無人會加以指摘,斥他任性妄為。 “故而,無論大軍走梁郡還是入歷陽,都于我無礙?!?/br> 抵達淮陽之前,桓容曾有幾分擔憂,還是周太守提醒了他。 “周太守曾提此言?” “并未直接言明?!被溉萑∠抡麸?,道,“周使君只言臘日將近,外出之人陸續歸家,城中愈發熱鬧。如我有意,可入城一觀?!?/br> 荀宥和鐘琳都是聰明人,稍一思量,便明白其中暗示。 周太守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此時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給桓容提了醒,他根本不必跟隨渣爹腳步,被動的見招拆招,大可以此為借口走人。 若是秦漢隋唐,這種行為簡直不可想象。哪怕是早些年的三國時期,也會被扣上違犯軍令的罪名。 換成晉朝,瀟灑是風尚,不羈是必須,放浪是性格。加上桓容頭頂孝道,尊崇傳統,行具大義,他要回建康,桓大司馬當真攔不住。 吃完蒸餅,桓容取過布巾凈手。 夜風漸起,天氣轉冷。 桓容打了個噴嚏,站起身,打算回車休息。 剛走出兩步,忽聽鐘琳道:“府君,各州刺使均在宴上,又有淮南太守在場,何不趁此時請見大司馬?” 桓容停住腳步,轉身看向鐘琳。 “孔玙何意?” “冬日多雨雪,府君既要返回建康,自當盡日啟程?!?/br> 潛臺詞是:冬天的路不好走,盡早啟程為上。擇日不如撞日,各州大佬都在場,桓容這時開口,桓大司馬礙于面子也得放行。 “府君,孔玙所言有理?!?/br> 有諸州刺使為見證,桓容孝順之名定當遠播。日后如有他人以父子之隙攻訐,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反駁。 誰說府君不孝順? 臉伸過來,抽不腫你! 鐘琳和荀宥互看一眼,深知彼此言下之意,有志一同勸說桓容,為免夜長夢多,早走一天是一天。最好今天開口,明天一早就出發! 桓容挑眉,琢磨兩秒,拊掌笑道:“善!” 中軍大營中,篝火熊熊燃燒。 酒香和rou香在營地中飄散,大帳中不時傳出陣陣爽朗的笑聲,似能驅散冬日的濕冷。 桓容步行來到帳前,被巡營士卒攔住,張口道明來意。士卒請他稍待,快行幾步告知部曲,后者看了桓容一眼,當即入帳稟報。 少頃,帳中笑聲忽然一頓,部曲自大帳走出,請桓容入內。 “桓校尉請?!?/br> 桓容笑著頷首,整肅衣冠,邁步走進帳中。 帳簾半垂,背后猶有涼風,前方卻是暖意撲面,夾帶著濃郁的酒香,熏人欲醉。 桓容的酒量一般,并且喝酒上頭。僅是聞到酒香,臉上就有些紅。被暖意一熏,暗中攥緊手指,方才穩步上前,繞過擺在地上的火盆,拱手揖禮。 “見過督帥,諸位使君?!?/br> 桓溫未著鎧甲,深衣扯開領口,面上帶笑,說話時帶著幾分酒氣。 “起來,阿子有事?” “是?!被溉莨Ь吹?,“兒去歲出仕鹽瀆,一載未曾歸家。今大軍凱旋,佳節將近,請阿父許兒先返建康,與阿母團聚?!?/br> 桓溫未及出言,郗愔當先拊掌道:“郎君至孝,好!如得子如此,愔平生無憾!” 此言既出,眾人紛紛附和。 桓溫的酒意消去幾分,眸光微凝。陪坐帳中的郗超低下頭,攥緊酒盞,指節用力得發白。 “阿子可知軍規?” “回阿父,兒知?!被溉莩谅暤?,“然孝乃人子之道,兒愿免請戰功,只望能見阿母!” 說話間,桓容伏跪在地,眼眸低垂,眼眶泛紅,將演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阿兄,瓜兒如此孝順,便答應他吧?!被笡_開口道。 他一開口,桓豁自要接言。加上郗愔之前作出的鋪墊,帳內眾人均感嘆桓容孝順,桓大司馬有個好兒子。 肺被頂穿是什么滋味,桓大司馬終于有了切身體會。 “阿父,阿兄此前重傷,想必在軍中無法安養。不若隨兒同回建康,遍尋名醫,善加調養?!?/br> 桓容表情真摯,言辭懇切,事母至孝,友愛兄弟的形象愈發深入人心。 桓大司馬磨著后槽牙,險些捏碎酒盞。面對眾人卻要強撐笑臉,表揚桓容一番,答應他的請求。 至于免請戰功,自然不能當真。帶桓熙一起回建康,更不能當真。即使桓大司馬松口,桓熙寧死也不會和桓容走。 “謝阿父!” 桓容功成身退,片刻也不耽擱,立刻回營打點行李,天亮就出發。 桓大司馬目送他離開大帳,一口氣堵在胸口。 他錯了。 當初不該將此子送出建康。 虎入山林,魚入汪洋,豈能再被他人掌控! 思及桓容,對比其他幾子,桓大司馬又不免失落,端起杯盞一飲而盡,只覺酒水苦澀,一直苦到心里。 桓容南歸晉地,可謂事事順利。 自汝陰奔逃的慕容垂叔侄卻是狼狽不堪。 遭遇兩場大敗,慕容垂手下精銳十去七八,殘存的幾百人中,幾乎人人帶傷。 染干津在枋頭戰死,悉羅騰于深澗被擒,前豫州刺使設伏不成反死于戰陣,范陽王慕容德僥幸脫險,只派來百余騎護衛,帶著剩下幾千人返回封地,明顯對慕容垂有氣,不肯再同他聯合出兵。 慕容垂心存怒火,奈何無處發泄。兼慕容沖箭傷在身,隱隱發起高熱,只能帶著幾百人返回豫州,暫時蟄伏以圖后事。 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進入州境,就遇上一隊奔逃的潰兵。 “怎么回事?”認出狼狽不堪,一身是傷的封羅,慕容垂大驚失色。 莫非是慕容評趁他不在動手,還是乞伏鮮卑心生惡意? “大都督,是漢人!”封羅滿面塵土,鎧甲上滿是血跡,一條刀痕自眉毛延伸到嘴角,左眼已是廢了。 “漢人?” “黑甲騎兵,是秦氏塢堡的仆兵!” 封羅翻落馬背,一口氣說出遇襲的經過。 日前荊州大火,一萬多乞伏鮮卑盡被屠戮,封羅派人前去查看,歸來被秦氏仆兵跟蹤,更被探出營盤薄弱處。 “領兵之人使一桿鑌鐵搶,是秦氏四子!” “漢人狡詐,趁夜襲營,左營盡數被燒,右營被毀去一半,存在營中的糧草全被燒盡?!?/br> “這且不算,他們手中還有投石器,有火箭!至少三千人,趁營中大亂,沖入營地砍殺?!?/br> “軍中精銳隨大都督出戰,守營士卒不敵,多數傷亡。末將無能,僅帶千余人殺出,一路被緊咬不放,奔逃至此,已不足八百人?!?/br> 封羅說到這里,聲音變得哽咽。 “世子呢?我子在何處?” “世子同幾位公子由北出營,今在何處,末將實在不知?!?/br> 嗡的一聲,慕容垂腦中轟鳴,眼前一黑,險些跌落馬下。 第九十二章 不厚道 豫州丟失,手下精銳盡喪,幾個兒子戰中離散,生死不明,慕容垂氣急攻心,眼前一陣陣發黑。 “秦璟,我與你不共戴天!” “大都督,現下怎么辦?” 封羅等人六神無主,只望慕容垂能拿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