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謀士提出意見,劉牢之頗有些心動。 桓容捧著茶盞,坐在一旁觀望,并不輕易出言。 荀宥和鐘琳互看一眼,雖對謀士之策不以為然,但有桓容叮囑在先,也沒有輕易開口,而是低聲商議,日前桓大司馬許諾的軍糧,未知何時可以兌現。 貪墨事發,運糧官和三名幢主擔下全部罪名,已在出發前軍法處置,人頭懸在營中三日。 桓熙沒有被供出,不意味著真相能徹底隱瞞。 參與北伐的地方大佬,個個都是聰明人,不說有比干的七竅玲瓏心,卻也不差多少。 隨著前鋒兩軍查出問題,軍中流言神囂塵土。 消息實在隱瞞不住,桓大司馬唯有自掏腰包,令人在僑郡市糧,補充被兒子掏空的糧倉。 既破財又丟了面子,桓大司馬怒氣難消,眾目睽睽之下,不能找桓容麻煩,干脆又給桓熙記下三十軍棍。 桓熙得知消息,嚇得面無人色。 傷勢眼見好轉,卻莫名其妙的發起熱來,連醫者都查不出究竟。等到熱度消退,勉強可以起身,就趕上大軍出發的日子。 桓熙由小童攙扶著登船,瞪著桓容所在的船只,滿目怨恨。 殊不知,見他這個表現,桓沖和桓豁都是皺眉。 前者愈發堅定扶持桓容的決心,后者也開始認真考量,是不是該采納四弟的建議,撇開桓熙,轉向桓容。 歸根結底,桓熙這個郡公世子實在是草包肚囊,爛泥扶不上墻。 桓大司馬對長子失望透頂,壓根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郗超望著桓熙的方向,不由得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收回目光。 事情至此并不算完。 桓大司馬命人補足九成軍糧,尚余一成沒有到位。按照規則,這些軍糧多會在戰時補充,就像桓熙之前的計劃,趁著秋收之前搶割北地稻麥。 多數將領沒有異議,桓容卻不想這么做。 “今歲天旱,北地州郡恐將絕收。胡人不事種植,多以放牧為業,大軍過處多為漢家百姓田地??v兵劫掠傷谷害農,絕非善舉?!?/br> 桓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荀宥和鐘琳商討對策,最后都只能搖頭,明白告知桓容,如果不縱兵搶糧,這一成軍糧恐怕收不回來。 “不能搶?!被溉萑允菗u頭,“此事我來想辦法?!?/br> “諾?!?/br> 對搶糧之事,荀宥和鐘琳同樣存有異議。 二者都是聰明人,多少能猜出此次北伐的目的。讓他們嘆息的是,桓大司馬一邊要爭取民望,一邊又要縱兵搶糧,豈不是矛盾? 難道在他眼中,只有南地的百姓才是“民”,北地的漢人都可以舍棄? 如果真是這樣,無疑會讓北地的漢民寒心。 沒有民心還想收回失土,修復皇陵? 簡直是白日做夢! 船隊一路北行,桓容想著如何籌集軍糧,劉牢之和謀士商議奪取彭城。郗愔和桓沖派人暗通消息,桓大司馬始終被蒙在鼓里,做著北伐歸來榮登九五的美夢。 郗超對著輿圖,幾番勸說桓大司馬,可以考慮郗刺使的建議,過徐州后不做停留,加速趕往陳留,其后直取鄴城。 “天氣久旱,若寇久不戰,運道恐將斷絕,于大軍不利?!?/br> “不若直驅鄴城,彼憚公危,必望風奔潰,不戰而勝。如其出戰,可攜大軍之威,一戰而下。如勝負難決,彼當秋時,可縱兵搶麥割稻,殺掠牛羊,盡奪寇資,從容南歸,待來年再戰?!?/br> “慕容垂引兵三萬盤踞豫州,同慕容評早有矛盾,必當救援不及。氐人如要發兵,需得繞過上黨,如不繞路,需先過秦氏塢堡?!?/br> “三軍北上,糧草雖足,未帶裘襖。如戰事拖延,遇北地早寒,恐勝局轉敗?!?/br> “還請明公三思!” 郗超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子,只為讓桓溫改變主意,別搞什么穩扎穩打,盡量速戰速決。 “明公……” 桓溫抬起手,止住郗超的話。 “景興之言我會考慮?!被复笏抉R盯著鋪在桌上的輿圖,道,“然一戰未接,不知其調兵安排,直取之策言之過早?!?/br> 聽到這句話,郗超神情微變,就像一桶冷水當頭潑下,只覺得一陣透心涼。 他說了這么多,費盡口舌,大司馬竟是半句都沒聽進去? 這樣的狀況,之前從未曾發生過。 “景興,”桓大司馬抬起頭,道,“你可去看過我子?” “明公是言世子?” “是?!?/br> “仆未曾去過?!臂尞?,不明白桓大司馬僅是隨便一提,還是話意有所指。 “之前的調兵令是你交給他的?” “回明公,確是?!?/br> “兩卷都是?” 郗超愕然片刻,心頭巨震,臉色瞬間發白。 “明公,仆僅交于大公子一卷!” “果真?”桓溫看向郗超,雙眼暗沉。 “仆不敢隱瞞明公!” “恩?!被复笏抉R點點頭,繼續查看輿圖。 船艙外驕陽似火,郗超坐在艙內,卻如置身冰窖。 大司馬疑他謄寫軍令?如果坐實這個猜測,日后定不會信他! 當初模仿郗刺使字跡,偽造書信,意圖助桓大司馬成事,萬萬沒料到,如今竟成了被疑心的證據! 事實上,不怪桓大司馬多想。 從桓熙上門調兵到桓容帶人來見,不到半日時間,竹簡上字跡可以模仿,印章卻是來不及刻印。 再者,軍令用的竹簡都是特別制作,兩份竹簡一模一樣,連系繩都沒有半點區別,這么短的時間,桓容去哪找一般無二的材料? 不是提前準備好,還有什么答案? 桓大司馬心下存疑,加上郗超三番兩次建議采納郗愔意見,更讓疑問發酵,這才有了前番之語。 郗超應該慶幸,桓大司馬對他終是信任居多。換成其他人,壓根問都不會問,直接拖下去處理掉,水花都不會濺起一個。 秦璟曾斷言,桓溫有jian雄之態,由此當可窺出一二。 太和四年,七月,五萬晉軍深入燕地,高平太守望風而降,獻城投晉。 桓溫分遣前鋒將領鄧遐、朱序及劉牢之帶兵強攻林渚,取得大勝。燕將傅顏戰死,手下將兵或死或降,余者盡皆逃散。 一戰得勝,軍隊士氣大振。 燕國朝廷震動,先后派將領王臧等合兵堵截晉軍,卻被迎頭痛擊,節節敗退。 劉牢之率領的前鋒右軍率先進駐武陽,當地高門舉族起應晉軍,斬殺燕國官員。 桓容負責押運軍糧,沿途遇到數股鮮卑潰軍,見糧車護衛雖多,卻手持竹槍竹盾,以為可以輕取,聯合山中的盜匪,集合千余人意圖搶劫。 不想,看似好捏的軟柿子,竟是實打實的硬骨頭。 竹盾立起,竹槍斜舉,沖在最前面的鮮卑騎兵,有一個算一個,都被竹槍扎透,當成串成血葫蘆。 桓容坐在武車內,被四十名部曲圍得密不透風,別說是潰兵和盜匪,連只蒼蠅蚊子都飛不進來。 聯合起來的“搶劫團伙”沖不過槍陣,無法靠近糧車,不由得心生退意。退后兩步卻發現,身后立著成排的竹盾,逃跑的路全被堵死! “送上門的還想跑?” 甭管是潰兵還是盜匪,砍了全是軍功! 桓容手下的私兵尚罷,押運軍糧的老兵無不興奮。 貌似不起眼的竹槍,竟能把鮮卑騎兵打成這樣!打了這么多年仗,還沒撿過這樣的便宜! 在他們眼中,面前的已經不是窮兇極惡的胡人,而是一枚枚閃亮的錢幣,一匹匹漂亮的絹布,一斗斗能喂飽全家的糧食! “殺!” “殺??!” 步卒戰意爆發,抄起環首刀和長矛,帶著猙獰的笑意,雙眼赤紅的沖向“戰功”。 面對這樣一群紅了眼的“瘋子”,鮮卑兵再兇狠也會腿腳發軟。 和胡人有血仇的老兵最是勇猛,殺到刀刃卷起,刀身折斷,干脆三五人一起抓住鮮卑兵的手腳,在驚恐的慘叫聲,徒手結果了敵人的性命。 鮮血飛濺,晉兵滿身滿臉都是赤紅。 “??!” 盜匪最先崩潰,嚇得癱軟在地,更有數人當場失禁。 鮮卑兵始終沒放棄抵抗,其結果,都成了晉兵的刀下亡魂,被割下耳朵,成為日后上交的戰功。 桓容被護在武車里,自始至終沒有參與廝殺。 無論他手下的私兵還是新調來的步卒,都認為理所當然。 “府君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壓根不該做廝殺漢的事?!?/br> “府君放心,這樣的賊寇,來多少咱們殺多少!” 清理戰場時,數名步卒一邊割耳朵一邊表示,沒有桓府君,他們怎么能遇上這樣的好事。假如不是府君的馬車足夠顯眼,運載的糧食數量多,哪能引來這么多的鮮卑人! “要不是府君下令,沒讓咱們和左軍一樣去搶割麥子,壓根就遇不上這些潰兵?!?/br> 丟開沒了耳朵的鮮卑兵,步卒系緊口袋,面朝武車方向,笑得那叫一個憨厚。 不看背景,扛上鋤頭就是一個地道的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