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說完,毫不理會王彪之驟變的表情,也不顧群臣錯愕,直接走出簾后,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離開朝會。 “這……” “簡直荒謬!” 群臣皆驚,滿殿斥責之聲。 謝安再次嘆息,不知天子是真的無心朝政,還是以此作為反抗,但長此以往總是不妥。 想到這里,謝安拉了拉王坦之,又給王彪之遞了個眼色,三人湊到一處,低聲商量,天子既然不理事,說不得要向太后遞送奏疏。 “今遇北伐大事,關乎收復失土,朝廷安穩,實乃萬不得已,非得如此?!?/br> 褚太后出身高門,曾臨朝攝政,于政事頗有見地。 即便懿旨不能代替圣旨,但有太后在宮中坐鎮,總能想法勸說天子,督促天子下旨,不要耽誤朝廷辦事。 換做后世封建王朝,這樣的想法可謂大逆不道。但在現下,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司馬奕不理朝政,明顯破罐子破摔。 桓溫率領五萬大軍北伐,雖有郗愔分權,但世事難料,萬一北伐順利,桓溫欲借機篡位,以天子如今的表現,難言百姓會不會繼續擁護“晉室正統”。 說一千道一萬,晉室最大的優勢是漢家正統。 只要不是被胡人打進建康,桓溫以天子無德無能舉兵謀反,不過是被罵上幾年,只要施政得當,其后代子孫照樣可以穩坐皇位。 參考曹魏代漢,司馬氏取代曹魏,誰敢說桓溫不會真取司馬氏而代之? 謝安和王坦之等都是憂心忡忡,奈何正主卻不放在心上,讓他們有力氣都沒法使,只能干著急。 “庾始彥奔出建康,此后未有消息?;冈佑幸鈱⑩资先逑陋z,僅庾友一支同桓氏為姻親,勉強可逃過一劫,其他人恐怕……” 后邊的話不必多說,眾人皆心知肚明。 庾柔庾倩已死,殷涓正在流放途中。 庾希為自保逃出建康,并非不能理解。然而他只顧著自己,沒有考慮親族,連庾邈和庾攸之都沒有得到消息,這就未免讓人心寒。 “依我看,他不會返回暨陽,能投奔的地方也是有限?!?/br> “前青州刺使是他外兄,有沒有可能?” 眾人各有議論,始終莫衷一是,到頭來也沒討論出結果,反倒又添一樁煩心事。 后宮中,司馬奕召來妃妾嬖人,繼續大擺筵席,飲酒作樂,半點不關心朝臣的反應。 庾皇后已病了半月,醫者每日診脈煎藥,殿中彌漫著苦澀藥味,病情卻不見好轉,甚至有加重的趨勢。 褚太后去看過兩次,回殿后便搖頭。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br> 打定主意不想活,服再多的藥也是無用。 南康公主近日常入臺城,一為了解朝中消息,二來,是為太后宮中藏著的一副軟甲。 “說得稀奇,不過是樣子好看?!瘪姨髮嵲跊]辦法,只能讓宦者開庫房,將裝軟甲的箱子抬來。 “別看名為軟甲,上身也有幾斤重,瓜兒那身子骨能撐得???” 這套軟甲不似魏晉將官穿戴的鎧甲,倒類似改良版的鎖子甲。 “說起來,這還是元帝帶過江的,其后賜于我大父,至今已有近五十年了?!?/br> 褚太后一邊說,一邊令婢仆展開軟甲,道:“這甲擋不住刀槍,倒是能擋一擋弓箭。當初我入宮,大父做主將這甲給了我,待日后留給我子,沒想到……” 褚氏家主的本意是向晉室表忠,也為保護帶有褚氏血脈的皇子。 可惜,褚太后的親子早死,未及冠便去世,這套軟甲壓根沒了用處,只能藏于深庫,日久落塵。 南康公主得知桓容要隨軍北伐,心焦似火,恨不能提劍殺去姑孰,斬了桓溫和郗超的頭顱。 經過李夫人一番勸說,才讓公主殿下壓下火氣,轉而為桓容搜羅保命之物,這套藏在太后宮的的軟甲自然就入了眼。 “實話同太后說,瓜兒這次隨軍北伐是那老奴的主意?!蹦峡倒髡龑︸姨?,表情冰冷,“要是能讓瓜兒一路平順,他就不是桓元子!” 褚太后默然。 “我不求太后能下懿旨,也沒指望官家能硬氣一回,駁回那老奴的上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護得瓜兒平安,讓他囫圇個的回來?!?/br> 南康公主少在人前示弱,遑論流淚。 現如今,想到兒子的安危,她竟雙眼泛紅,少見的現出軟弱之態。 褚太后做過母親,知曉失去孩子的痛楚。見南康公主這個樣子,還有什么可說,送出軟甲不提,更讓宦者取出一把漢朝大匠鑄造的匕首,用來給桓容防身。 “多謝太后?!?/br> 南康公主沒有客氣,也不是客氣的時候。妥當收起軟甲匕首,壓下眼角酸澀,道:“大軍六月出發,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回來。這期間,太后需做好準備?!?/br> “我知?!瘪姨簏c點頭,道,“外有郗方回,內有謝、王幾家,大司馬未必能真的稱心如意?!?/br> “太后有把握便好?!?/br> “把握?”褚太后苦笑,道,“我哪里有把握。最好的打算就是桓元子不篡位,哪怕是要廢帝另立,我也認了?!?/br> 南康公主沒有接言,心知褚太后是被逼得沒辦法,才會說出這番話。 “太后,事情尚未到那個地步?!?/br> “阿妹?!瘪姨髶u搖頭,苦澀道,“你原就比我看得清楚,當初還是你點醒了我。我知你是想安慰我,但事已至此,我寧愿想到最壞,也不想繼續做夢?!?/br> 南康公主沉默了。 殿門外,撐著病體來見太后的庾皇后也沉默了。 天空中聚起烏云,雷鳴轟然而起,丈粗的閃電自天邊砸落,又是一場大雨。 臺城外,帶有各家標記的牛車匆匆而行,健仆甩起長鞭,犍牛沖開雨幕。 臺城內,南康公主告辭太后,由婢仆撐傘離開長樂宮。 庾皇后站在廊檐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嘴邊溢出一絲鮮紅,伴著宮婢驚恐的叫聲,緩緩軟倒在地。 樂聲伴著歌舞聲隱約傳來,應和閃電雷鳴,就像是變了調子的哀樂,為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而起。 回到桓府,南康公主來不及休息,命人將裝有軟甲的箱子送上馬車,令忠仆馬上啟程趕往鹽瀆。 “務必送到我子之手?!?/br> “諾!” 忠仆半點不敢耽擱,冒雨駕車趕往碼頭。 雨越來越大,順著半開的窗飄入室內。 阿麥想要上前關窗,被南康公主止住,非但窗不關,更要將門敞開。 “殿下,雨水大,恐要著涼?!?/br> “無礙?!?/br> 南康公主站起身,幾步走到門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順著臉頰滑落。 李夫人自廊下走來,身著燕尾袿衣,淺色長裙,腰間一條絹帶,帶下綴有環佩,行走間微微撞擊,發出悅耳脆響。 “阿姊?!?/br> 李夫人走到回廊盡頭,踏上屋前木板,木屐聲嗒嗒作響,應和雨水,敲擊出動人的旋律。 “阿妹來了?!蹦峡倒鳑]有轉身,依舊仰望層云。 “我昨日調好幾味香,剛派人給姑孰送去?!崩罘蛉送T谀峡倒魃砬?,烏發堆成高髻,僅有一枚花簪。容顏嬌美絕艷,遠勝珍珠玉飾。 “已經送去了?” “送去了。不出意外,郎主和兩位公子身邊都有?!?/br> 南康公主終于轉頭,看向李夫人,問道:“可會疑心到阿妹?” “不會?!崩罘蛉诵Φ?,“是和三公子送往姑孰的密信一起走的?!?/br> “哦?”南康公主微感詫異。 李夫人仍是笑,隔著雨簾,笑意微有些朦朧,讓人看不真切。 “阿姊放心,我做事有分寸?!闭f到這里,李夫人靠近南康公主身側,低聲道,“無論如何,總要讓大司馬完成北伐。有他在,旁人自不敢輕易動郎君?!?/br> 南康公主點點頭。 桓大司馬想要桓容的命,卻也是桓容安全的保障。 表面上,父子倆尚未撕破臉,其他人想要打桓容主意,必要仔細思量,事后會不會被桓大司馬報復。 不為兒子報仇,借口搶幾塊地盤,結果幾個不聽話的刺頭,可能性當真不小。 “郎君既隨軍北伐,定能有所建樹。大司馬總要返回建康,到時該怎么辦,全由阿姊做主?!?/br> 自始至終,李夫人沒想過一次送桓大司馬上路。這樣做太明顯,也太招人眼。 細水長流,徐徐圖之方為正道。 可惜桓大司馬逼得太急,做得太過,桓容身邊危險太多。不然的話,送往姑孰的香也會遲上幾月。 兩人并立在廊下,都沒有再說話。 側耳靜聽雨水打落房檐,心也隨之平靜。 太和四年六月,桓容接到官文,迅速調集隨行人員,登上公輸長和相里兄弟改裝的武車,由鹽瀆出發前往京口。 西府軍和北府軍為北伐主力,分別由桓溫和郗愔率領,自駐地出發,至兗州會師。屆時,參與北伐的刺使也將率兵前往,大軍合成五萬,號稱十萬,揮師北上伐燕。 桓容有縣公爵位,手下也聚起一定實力,但同各州刺使相比依舊不夠看。 別說掌控府軍的桓大司馬和郗刺使,就連桓沖、袁真等人揮一揮衣袖,都能將他現下的勢力輕易打散。 “根基淺啊?!?/br> 坐在車廂內,桓容推開車窗,看著并行的一隊私兵,不禁咂舌。 這些都是袁真的私兵,比人數論裝備,遠超桓容手下這幾百人。但論個人實力,比單打獨斗,桓容相信,放出典魁這個人形兵器,基本能揍趴他們全部。就是遇上劉牢之,估計也能戰個旗鼓相當。 一路之上,桓容遇上三股私兵,滿臉都是好奇,很是開了一回眼界。 殊不知,別人看到鹽瀆這支隊伍,同樣是吃驚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