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他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看著手上劃出的小口,再看看不遠處摔在地上的籃子,還有已經破的不能再破的雞蛋,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哭了一會,林世康慢慢的冷靜了下來,他畢竟聰敏,又長年讀書,有著不同與一般小孩的智慧,遇事總要分析些原因,雞蛋破了,是因為他摔倒了,他摔倒了,是因為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那是什么東西呢? 林世康回頭看了一下,這一看可不得了,絆了他的東西,竟然是一只腿。 腿的主人,是一個孩子,小小的,她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雖然有些臟,卻也能看出是個漂亮的女孩。 “她穿的這身衣服,可真好看,長的也好看,比村里最好看的王二丫都好看?!?/br> 六歲的林世康的有著純粹的審美觀,并沒有像現在這般獨特,但他也僅僅是覺著這個女孩長的挺好看,這么小的他是不可能對這個好看的女孩生出什么情愫的,他看了看女孩便不再看,他所想的,自然是怎么跟自己的娘親交代。 林世康站在原地想了半天,現在雞蛋沒有了,臘rou肯定是換不成了,想到娘親手里的雞毛撣子,他只感覺自己渾身的皮子都緊了緊。 林世康最后還是決定將這個害他絆倒的罪魁禍首帶回家。 他先去把裝雞蛋的籃子撿了回來,挎在胳膊上,然后小心翼翼的將女孩背在肩上,林世康平時沒干過什么體力活,沒什么力氣,雖然女孩很小,他也費了很大的力,一路上歇了好幾回,磕磕絆絆的回到了家。 “娘,娘?!?/br> “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林夫人出了屋子,然后看見林世康手里哪有什么臘rou,倒是旁邊的地上躺著一個小丫頭。 林世康將事情原原本本的與林夫人說了,也做好準備去挨那一頓雞毛撣子,可等了半天,也沒見娘親說話,再一睜眼,原來娘親早就去看那個女孩了。 林夫人雖然生活在村子里,也沒讀過什么書,但眼光還是有的,再不濟也比剛剛六歲的林世康強上許多。這小丫頭看來不過四、五歲,長的卻是好看,是個美人坯子,雖然臟兮兮的,但那一身衣服,一看就是綢緞的,質地上好,還布著繁復的花紋,絕對價值不匪,再看看那一雙小手,細嫩白皙,絕不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會有的手。 “這是撿到了個寶貝呀?!?/br> 林夫人自言自語道,一把抱起女孩進了屋子,將林世康冷落在外面。 林世康當時只為沒挨上那頓雞毛撣子而欣喜,哪想到接下來的日子,他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當天夜里,林世康睡在了父母的房間里,而隔壁間自己本來的房間,是爹娘在照顧著那個昏迷不醒的小女孩,迷迷糊糊間,他聽見爹娘好像在討論著什么。 第二天一早,林世康發現他最喜歡的那只大公雞沒有了,那是一只頂好的大公雞,有著漂亮的花冠和尾羽,總是驕傲的邁著步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然而,這只他最喜歡的大公雞被送到村里唯一的老郎中家里,換回了一些草藥,喂進了女孩的肚子里。 林世康坐在女孩的旁邊,恨恨地看著她,因為她,沒有了過冬的臘rou,甚至連大公雞也沒有了,等她醒了,定要她賠來。 過了兩日,女孩終于醒了,而林世康也后知后覺的發現了不對,女孩不僅霸占了他的房間,還霸占了所有本來該是他的東西。 女孩醒了的那日,不哭不笑,也不說話,喂她吃飯,她就吃,不喂就呆呆的坐著,任憑林世康怎么逗她也沒有反應,林世康一度認為,自己撿了個傻子回來。 過了幾日,女孩終于緩過來些,知道說話,玩耍,就是絕口不提自己的來歷與家人,林文良夫婦問了許久,最后還是放棄了,只待女孩家人尋來。 可是過了許久,女孩的家人也沒有蹤影,倒是女孩把自己當成了林家人,乖巧懂事,讓林家人不忍苛待,林文良甚至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做林世寧。 一年以后,當林世康也變成了孤兒,知道真相的時候,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自己的這個meimei實在聰明的緊,自己的爹娘的算盤終究是打不響的。 那一夜的大火席卷了整個村莊,逃出來的人寥寥無幾,年幼的林世康緊緊握著meimei的手,對著曾經的家園,對著自己的父母磕了三個響頭,在漫天的大火下,他狠狠的哭了一次,他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哭泣。 那個時候,他從林世寧的口中,知道了她的故事,她的確是富戶之女,那一日,父母帶她出去游玩,卻不想半路遭了強盜,父母皆被殺死,她一個人拼命的往前跑,許是強盜沒把她這幼女當一回事,也沒來追,女孩跑了許久,終是力竭暈倒,最后被林世康撿了回來。 女孩聰慧,知道林文良夫婦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自己父母亡故,叔嬸又霸道,霸占她家的產業尚且不及,怎會出來尋她。 女孩隱瞞了實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抓住了林家,林家夫婦待她極好,她也決定將來好好報答,卻不成想,遭此不測。 林世康輕輕擁住林世寧,如今,他們都成為了孤兒,從今往后,兄妹二人,相依為命。 林世康年紀尚小,雖識得些字,但并沒什么用,林世寧聰明,也僅僅是個五六歲的孩童,三年間,二人遭受了無數次的白眼,毆打,但總算是挺了過來。 也是在那三年,林世康用樹枝在地上無數次的寫字,一次又一次,最終成就了舉世無雙的筆法,成為了如今的圣手連征。 回憶到這里,洛云溪有些震驚,她知道沈世康定于連征關系非同尋常,卻沒想到,這品位奇差的沈世康,竟然就是連征本人。 “你……” 沈世康沒有看到洛云溪的震驚,陷入回憶里的他,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林世寧偶然間得了一個酒方,憑著林世康賣字賺得的錢,買了些材料,開始釀酒,雖說也浪費了些東西,但好在最后成功了,開壇的那日,酒香滿園,吸引來了許多好酒之人,也引來了二人的養父母跟家園。 沈世康終于回過神,頓了頓,又道,“沈家人專情,我父母年邁無子,卻從未想過納妾,聽說有人酒釀的好,特來一觀,見我二人年紀尚小,便帶回去做了兒子女兒?!?/br> 洛云溪聽他之言,方有大悟之感,原來那甘露飲竟是林世寧所釀,只是不知她究竟為何而去了??上蚴揽祬s沒有說的意圖。 “沈家待我如親生,而我卻敗了沈家?!鄙蚴揽堤ь^,笑的異常難看,他看了洛云溪一眼,“其實,我此次來是跟你告別的,沈世康終有一日,會東山再起的?!?/br> “你要走?” “此時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br> 洛云溪知他的意思,挽留的話說不出來,她不知沈世康以后會否回來,會否如他所說的那樣東山再起。只是此刻,她愿意相信,以他的聰明才智,定會榮錦歸來。 多年以后,當洛云溪與沈世康并肩看日出時,心中生出無限感慨,原來最后陪在她身邊的,卻是這難得的友情。 沈世康的離開,雖也有些愁緒,卻不似洛銘那般濃烈,只是,洛云溪不知道這世間的人與事是不是都是這樣,不會永遠停留。 那么楚離呢?楚離是不是也會離開,然后再也不會歸來?洛云溪突然有些害怕,她不敢想象,若是楚離也離開了,她會怎樣,這種揪心的感覺是什么?她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就算是母親離開時也不曾有過的。 洛云溪抬頭,那人站在燈火闌珊之處,如同初見時的那驚鴻一瞥,好似漫天都盛放了煙花,將這世間所有的光彩都傾注與那一人身上,再也照不到其他的地方。 洛云溪跌跌撞撞的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他,好怕一放手,這人就會消失不見,就像她身邊曾經出現過的這些人,來了又去。 楚離沒說話,嘆了口氣,輕輕將手放在了洛云溪的后背,就這樣抱著他,也讓她抱著自己。 洛云溪不會知道,也許就在明天,或者在后天,又或者,是未來不知道的某一天,楚離,終歸是會離開,也許是一時,也許是一世。 ☆、中秋之宴 日子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已經到中秋了,洛云溪跟楚離讀書也有些回收了,不止那本《論國》,還有其他許多,然而,讓洛云溪印象最深的卻是自己從綠瑤那里看的那本《蓮女傳》,蓮女最后的決絕,讓她動容,她不知道,若楚離同書生一樣一去不回,自己是否會如蓮女那般,毅然決然的結束這一生。 其實洛云溪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看起來單純無害,一個大家閨秀模樣,其實骨子里卻是倔強的,又是狠心絕情的,她可以為了洛銘去害了李如芬尚未出世的孩子,就算知道了趙姨娘設計的真相,也毫無動容,她也可以看著明瀾的尸體而面色不改。只是,她竟不能想象楚離的離開,這世上,總有那么一種事情,讓人不能接受,不是這樣,便是那樣,即便你在冷血無情,遇到了,也會心傷。 洛銘離開了,沈世康也離開了,洛云溪釋懷了,楚離是否會離開她不知道,知道了也無可奈何,那一夜的月色微涼,那一吻來的突然,也消失的突然,沒有任何言語,更不要說承諾。 一觸即逝的溫熱觸感,如同那一夜的微風,消散的干干凈凈,只能在洛云溪的記憶里,時不時的閃現。洛云溪不會忘記,那懸在頭頂的四個字,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給她致命一擊。這一生,她所有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 當然,此時的洛云溪并沒有時間再去想這些事情,縱然她心中有百般柔腸,也必須先去面對即將發生的事情。 中秋節,本就是闔家團圓,舉國歡慶的日子。今年,皇上更是在皇宮中舉辦宴會,邀請朝中重臣帶著家眷前去。雖說從前也有過這種宴會,但洛云溪是不去的。這宴會邀請的向來都是成年的重臣子女,說是歡慶中秋,實際上就是個相親大會,有互相看中的男女,當場就會求皇上指婚,又或者哪家的漂亮女兒,被皇帝相中,去充實后宮。而有些尚未出閣的女兒,被指配婚姻更是常事。 這種事在官場來說,已是司空見慣了,雖說各家女兒,除了心高想攀龍附鳳的,一般是不喜參加這宴會的,只是皇上邀請,又有誰敢不去。倒是洛云溪,因得了那克夫命,被皇宮忌諱,從沒參加過這宴會。只是今年不同,不知那皇上怎地突然想起了她,點名要她去。 被點名邀請而去,洛云溪雖說不愿,但不能抗旨,只得隆重的打扮了,隨著父親去了皇宮。 洛云溪沒穿過這繁雜的服裝,顯得有些不自在,頭上的發飾壓的她有些抬不起頭,但進宮不比在家,怎樣也不能失了禮儀,若被皇上怪罪了下來,可不是好受的。 洛云傾今年剛好及笄,自是可以出閣的女兒了,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她與洛云溪出自一家,又都是嫡女,穿著打扮相差不大,只是洛云傾雖說也算貌美,與洛云溪比起來,又差了許多。 洛云傾有些嫉妒的看了洛云溪一眼,又很快釋然,貌美又如何,楚離與明非喜歡你又如何,終究,那命數壓的你抬不起頭,終究是嫁不得。 皇宮里雕欄玉砌,金碧輝煌,湘臨侯府的景色雖美,但到底少了些威嚴與肅穆,不及這皇宮三分。 洛云溪二人緊跟著自己的父親,并排緩緩的向前走著,目不斜視。來之前,二人被耳提面命了一番,自是知道皇宮的規矩多,一不小心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大姐,你說我今日可有機會?” 洛云傾不著痕跡的拽了拽洛云溪的袖子,雖說話是對她說的,眼睛卻是向前看的,步子也沒停下。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洛云溪有些愣住,很快又明白過來,表情步子跟洛云傾一般。 “這我也說不好,父親不是已答應你了嗎?!?/br> “父親答應了沒錯,只是大姐,太子殿下他屬意與你,可會甘心娶我?” 洛云溪的步子停了下來,落了幾步,被前面人催促了下,方才趕了幾步上來,嘆了口氣,方才開口。 “云傾,我這命數,連個尋常人家都不會娶我,更何況天家?!?/br> 洛云溪這許多年來,最不喜的事無非兩件,一個事凌云寺母親離世之事,另一個就是這克夫之命數,雖說后一件在大街小巷早已傳了個遍,也有不少人因對洛云溪好奇,而想法設法去瞧她的模樣,其實,這許多年過去,她心中釋然不少,大不了這輩子不嫁了,就算父親百年歸去,洛銘繼承家業后,總不會虧待了她??煞彩驴傆袀€例外,楚離就是這個例外,他的出現,將洛云溪的生活步調都打亂了個徹底,讓她再也無法直視自己的命數。 “大姐,你……” 洛云傾等的就是這句話,她明知洛云溪一心只在楚離,卻又忍不住一試再試,只是楚離,那樣一個干凈美好的人,又怎會喜歡大姐,喜歡這個克夫克子,注定孤絕無依的人。 “大人,宴客廳已到,各位請入內?!?/br> 皇宮很大,幾個人走了很久方才到達宴客廳,洛云溪聽見領路的小太監與父親說了句話,喊了 句:“湘臨侯洛樊及家眷到?!本蛯兹祟I進廳內。 皇宮的宴客廳自不是侯府可以比擬的,雕梁畫壁,金光熠熠。洛云溪一抬頭便看見高高在上的龍椅,椅子離她有些遠,看不清上面都雕了些什么,但這并不影響這龍椅的觀瞻與威嚴。 大廳的四面立著四根柱子,每根柱子上又都雕刻著五爪金龍,盤在柱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又吐著珠子,洛云溪莫名的覺得與凌云寺的怒目金剛的感覺有些相似。她有些擔心洛云傾害怕,回頭看了下,卻發現洛云傾已經坐下了,正招呼她一起。 洛云溪有些失笑,這龍柱與那怒目金剛形象相去甚遠,不知自己怎地就會覺得相象。 洛云溪幾人到的有些早,廳中還沒什么人,但即便如此,洛云溪也感覺到自己受到了許多注目禮。本來她還覺得來的有些早,現在看來,她卻恨不得更早一點來,想到此處,她趕緊走到洛云傾跟前,坐了下來。 洛樊身為一品大員,坐的地方自然很靠前,只是即便靠前也離那高高在上的座位相距甚遠,洛云溪向那正中望了望,依然沒能看清那龍椅上的雕刻,只得作罷。 說是宴會,自然少不得酒菜,洛云溪望著案前那一壺酒,抿了抿嘴,倒了一杯,一口飲盡,卻是好酒,雖比不得明月樓的甘露飲,卻比那李如芬的瓊山露要美些。 洛云溪一壺酒飲盡,方才發現,這廳內已經坐滿了,只是她識得的卻只那一位明淵。 明淵比洛云溪上一次見他時蒼老了許多,這位沙場老將失了親子后,也老了許多,洛云溪聽說過,明瀾死后,淵親王福晉一病不起,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不禁有些同情。 那明淵見洛云溪看著自己,眼神登時凌厲了起來,洛云溪這才想起,自己與他并沒什么友好的回憶,那一日若不是楚離,自己恐怕已命喪黃泉。 不再看她,洛云溪將酒壺遞給身后的宮女,示意她再去添一壺來。那宮女畢竟是皇宮中的人,雖說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在宴會還沒開始時,就將酒喝光的,但也面不改色的接了酒壺。 那宮女剛剛將酒填滿回來,就聽見門外的太監大聲報:“皇上駕到?!?/br> 聽見這個聲音,大廳的人全部跪了下來,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洛云溪從沒見過這陣仗,卻也知皇宮中的規矩如此,跟著眾人跪了,卻偷偷的抬頭看了眼,想要瞧瞧這皇上究竟是個什么模樣,沒成想,皇上沒看見,卻與跟在皇上身后的明非看了個對眼。 明非今日穿的是明黃色的太子服,與他一貫的青衫有所不同,帶著些疏離。他看著洛云溪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悄悄的擠了擠眼睛,這小動作卻又把那明黃色的疏離沖散。洛云溪心中有 些計較,別過頭去,裝作沒看見。 這二人的小動作被洛云傾看了個正著,眼里的恨意越發的濃重。 “眾卿平身?!?/br> 皇上終于坐在了龍椅之上,洛云溪也總算能從地上起來了。接下來無非就是皇上說了幾句話,洛云溪沒仔細聽,想來也無非是些冠冕堂皇的話,沒什么實際意義,恩威并施罷了,與她無意,也沒什么好聽的,還不如喝些酒實在。 “洛樊,這便是你的嫡長女了罷,果如傳言,確實美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