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這里并非與世隔絕,然而這里安靜祥和。村落間的房子相隔得很遠,誰和誰也不相鄰。 “可惜你是此地的官,大家都認識你,要不我們以后在這里隱居也很好?!?/br> 李果笑語,張開手掌遮擋午后的陽光。 “不好,若是日后兵荒馬亂,匪徒由山林中起,又怎能安生?!?/br> 趙啟謨或許先前也曾想過隱居的事,還想得很深入。 “就是遇著干旱荒年,田糧收入不足以繳租,也是凄凄慘慘?!?/br> 在決定和李果廝守一生時,趙啟謨顯然已想過多種方式。 “啟謨,那書生和賣花漢,所選的道路,比之我們更為艱幸?!崩罟衷鯐恢离[居之事,不過是葉公好龍,真的去實施,可得忍受多少磨難。 “拋家棄雙親,奔赴異鄉,天地間唯有二人,生死相隨?!?/br> 趙啟謨沒見過這兩人,卻也能猜測到他們經歷過什么。 “啟謨,我不忍你如此?!?/br> 趙公是極好一個人,趙夫人對啟謨更是寵溺,做為父母,他們并不愧欠趙啟謨什么,而做為人子,在世人眼里,啟謨恐怕是忤逆不孝。 “明年我回京去,會和父母將你我之事托出,親情不忍割舍,又何必要去割舍?!?/br> 趙啟謨想隨著時間流逝,父母會寬容他,畢竟他是他們的兒子。他仍要侍奉左右,為他們盡孝。 “倒是你,果子,到時,我陪你去求得父母見諒?!?/br> 趙啟謨不忍李果再為他,遭人責罵挨打,若是要打罵,他會護著李果。 “我娘早晚要知曉,啟謨,我娘疼我,我爹總覺得愧欠于我,甚少管我?!?/br> 我這邊不難,難得是你。 “還是我隨你上京請罪吧。趙公仁愛,必不會為難我?!?/br> 說是這般說,然而李果極是畏懼趙夫人和趙啟世??扇羰菫榱藛⒅?,刀山火海,他也不畏懼。 第106章 雪夜長跪 三年期滿, 趙啟謨歸京, 李果相隨。猶如當時所言,我與你上京請罪。 冬夜京城, 大雪紛飛, 趙啟謨跪伏在堂下請罪, 李果則被趙啟世攔在院中一角。 這日午后,趙啟謨告知家人他與李果的事, 交談時, 趙夫人憤而離席,趙啟世震驚得從椅子上躍起, 唯有老趙沉著理智, 試圖用禮法說服趙啟謨。 父子冷靜交談, 沒有爭執,但誰也沒說服誰。 就在趙啟謨和老趙交涉時,李果如約前來,他剛踏人院子, 便被在院中的趙夫人看到。趙夫人如見仇敵般, 讓仆人驅逐李果離開, 趙啟謨聞聲出來,攔阻仆人,將李果護在身后。趙夫人怒得滿臉通紅,呵斥趙啟謨跪下。 趙啟謨邁步上前,袍擺一波,屈膝跪在了廳堂的石階下, 父母面前。 老趙痛苦默然,一個是盛怒的妻子,一個是甘愿受罰的兒子。 他搖搖頭返回廳堂,趙夫人怒視李果,仆人將李果驅逐到院門口。盛怒過后,悲痛涌上心頭,侍女們連忙攙扶她回廳堂坐下。 多年前,趙夫人便覺得李果這個鄰家子是個大麻煩,不想長大后,果然害了她的兒子。 趙啟謨跪在院子通往廳堂的石階下,那里布滿小石礫,石礫之上,還有一層薄薄的雪。李果沒有離去,他站在院門口,但不肯走,他目光落在趙啟謨背影上,很心疼,可無能為力。他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到啟謨的兄長趙啟世朝他走來,勸李果離開。 趙啟世多年任職地方官,因為政績好,今冬被調回京,卻也因此見得這一幕,震怒的父母,伏身于堂下的弟弟,還有他的情人李南橘。 當年,趙啟世在廣州遇到的那位少年,已經脫胎換骨,他衣物奢華,不亢不卑。趙啟世也從啟謨那邊得知,這人已經是位海商,也得知他的不凡經歷。然而只要他不是男子,縱使只是一個平庸窮困的女人,父母待人寬仁,也不會這般為難他。 李果只是搖頭,他沒有惱羞成怒,也不似哀怨悲慟,靜靜他站在院子一角,任由冬雪飄落一身。 趙啟世為官多年,對于這樣的家事、奇情他卻無法斷奪,他不似父母那般震驚,在廣州時,他已隱隱有所覺。 人生在世,唯有情最難阻斷,歷經千險而彌堅。 午后的雪無聲無息地下,將院中仿佛石像般的趙啟謨鋪蓋成了一尊冰雕。趙啟世想著,弟弟但凡犯錯,都會認錯,可他明明知道這是錯,卻悄無聲息地在懇求。 他堂堂一個昔時的洪州通判,即將赴任的南劍州知州,就這么跪在自家院中,一跪就是一個多時辰。 “我勸你早些回去,今日之事,是我家事?!?/br> 趙啟世對李果相勸。 李果的頭發眉毛結了冰凌,他一個南人,受不住此地冬日的大雪,冷得渾身戰抖。 “若是不肯原諒他,那也該勸他起身?!?/br> 李果透過燈火,能看到跪在院中的趙啟謨。啟謨一身的冰雪,他看得心都欲碎,然而無論是悲憤或則痛哭都無濟于事。 “你要真為他好,便回刺桐去,它日勿再糾纏于他?!?/br> 無論啟謨的決心有多大,只要這人放手,這份孽情會隨著時光而消散。 讀書時,趙啟世也遇見過類似的一兩人,鬧出風波后,遭家人強拆,不也各自過著生活。雖然這生活,難免抑郁寡歡。 “我為和啟謨廝守,托身鯨波,往返海外,幾乎葬身于魚腹?!?/br> 這兩年,李果遭遇了多少驚險,他并非是在以命搏錢,他所搏的不過是一個守候。 “我便是要糾纏他一生,與他白頭偕老?!?/br> 李果抬手,注視著手指上佩戴的一枚戒指。 “咄咄怪事?!?/br> 趙啟世搖頭,李果這些挑釁的話語,并不讓他惱怒,相反,他竟萌生幾分同情。 眼前這人極其富有,樣貌上等,年紀輕輕,卻要為一份孽情,奮不顧身。 不想再和李果交談,趙啟世覺得多談無益,他背過身,抱胸站在院中。他不能讓李果出現在廳堂前,以免再激怒母親。 天色黑暗,堂上燈火通明,院中那跪地的身影,毅然,決絕。 趙啟世想,若不是父母過于寵溺,三年前考得探花郎,便該逼迫他成親。只是他若真的只喜歡男子,對那新娘子便頗為愧欠了。 “我與啟謨若有心隱瞞,能瞞上許多年。啟謨說不舍親情,不愿拋家棄雙親,我今日是和他來請罪?!?/br> 李果渾身冰寒,他的手指和唇皆被凍成灰紫色,說話時,話語哆嗦。 “你們即是不原諒他,那我與他離開便是?!?/br> 李果心疼極了,那偌大院子里,北風呼嘯,趙啟謨孤零零一人跪在地上。 趙啟世張臂一攔,神色凌然,將李果攔住。 “他這般要凍壞了,你放我過去?!?/br> 說時,李果臉上劃落兩道淚水,瑩瑩發光。 “你此時若過去,便就功虧一簣?!?/br> 趙啟世的聲音冷靜,他的話似有所指。陪伴這兩人在寒風冰雪中站立多時,啟世心境有著很大的轉變?;蛟S是李果的話語說服了他,或者是弟弟那副甘愿受罰、無怨無悔的模樣令他惻隱。 不知不覺,他的情感傾向這兩人。 以啟謨的聰明,他的人生本該一帆風順,不該有今日的局面。但趙啟世知道,不用再多久,他知道他父母心中不忍,尤其母親對這位弟弟自幼溺愛,就是再惱怒,也終究有著深厚的母子情。 果然,不會,一個窈窕的身影從屋中走出,她手里拿著一件風袍,她將風袍披在趙啟謨肩上,又跟他說了什么,只是趙啟謨仍是紋風不動。 “還不起身,有什么事,明日再說!” 堂內傳出聲響,是老趙的聲音,他聲音威嚴。 趙啟謨拒絕仆人的攙扶,長時間跪地使得他雙膝麻痹,他雙手撐地,搖晃高大的身子,緩緩起身。 仆人不敢靠近,只能看著趙啟謨邁出似鉛重的雙腳,慢吞吞朝院門這邊走來。李果激動想上前,趙啟世仍攔著不放。 “哥,讓他進來烤火,他那邊不下雪?!?/br> 李果所站的位置昏暗,趙啟謨看不到李果已經快凍成冰人,但也知道他在月院中陪自己這么久,必然冷得不好受。 趙啟世身子側開,放李果過去。李果上前攙住趙啟謨,兩人相依相扶,朝啟謨秦寢居走去。趙啟世跟在后頭,他打量趙啟謨和李果披戴一身的冰雪,連忙對仆人說: “快去端火盆,將二郎屋中烤暖?!?/br> 屋內三盆炭火,房間烤得暖和和。 “瑟瑟,拿我的襖衣和風袍給南橘更換?!?/br> “好?!?/br> 李果幫趙啟謨脫下濕冷的衣物,五層衣服,層層濕透,冰寒徹骨。 “我自己來,你快去烤火?!?/br> 趙啟謨拉開李果的手,他成為一個大冰人,李果何嘗不是,況且李果本來就畏冷。 趙啟謨一身濕衣服脫去,更換一件干燥整潔的衫子,他體質好,在暖房中,體溫逐漸回升。再去看李果,見他不停地打噴嚏,縮在火盆旁。 瑟瑟已拿來干凈的衣服給李果,她幫李果更衣。李果說不必,自己將衣服更換。換的是趙啟謨的襖衣和風袍,又寬又大。 “即已更換好衣服,請回去?!?/br> 趙啟世出現在屋中,對李果仍是下逐客令。 “他今晚住這里?!?/br> 趙啟謨將李果護在身后,他對兄長將李果攔在院中的角落,任由他風吹雪凍,頗有怨言。 萬般過錯皆由他,和李果無關。 火盆旁的李果,渾身戰抖。 見李果這幅模樣,趙啟世心里也有點小內疚,想著既然已讓他進來,也無可奈何。一時心軟,一會若是娘過來探看,看到這位李南橘,還不知道要如何發火呢。 瑟瑟拿來被子,將李果裹住。 在洪州最后一年,李果常來居住,由此連瑟瑟也和他相熟。他這人待人溫和,人緣很好。 “手指我看看?” 趙啟謨執起李果的手,李果手指頭還是紫色,血液尚未正常流通。 “捂一下就好?!?/br> 李果把手指縮回,捂在暖和的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