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鏡頭里,這位老戲骨往后倒跌了半步,化妝后的蒼老臉龐上,漸漸浮現出一種無力和悲哀。劉老死死盯著這二十多個監控器,而在其中六個監控器里,只見容栩一直低著頭,黑發從臉側滑落,看不出他的神情。 唯獨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從孔朝幾人闖宮到現在,就沒有彎過! 良久,冷風蕭瑟,皇帝緩緩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兒子,沙啞著聲音,說道:“瑯兒,今日……先暫且作罷。你先起來,朕……有事與你相商?!?/br> 回答他的,是朱墨瑯仍舊跪著的模樣。 “瑯兒,你……” “父皇?!?/br> 低悅沉穩的聲音突然響起,整個片場的目光都集中向了容栩。 這是容栩這場戲要說的第一句臺詞,他的聲音平靜溫和,如同過往朱墨瑯所說的每一句臺詞一樣,聽著就讓人心靈沉靜,忍不住地想要臣服,忍不住地想要去相信。 他低著頭,輕輕地說著:“父皇,您可信兒臣?!?/br> 皇帝遲疑許久,沒有開口。 一道低沉悲傷的嘆息聲在片場中低低響起,很快消散在呼嘯的風中。太子的長發被那突然刮起的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動作緩慢地抬起頭,先露出的是一雙姣好精致的眸子,然后是那張溫雅清俊的臉龐。 在這萬眾矚目之下,年輕的太子揚起唇角,輕輕地笑著,可是眼睛里卻逐漸沉淀了一層水色。他沒有哭,只是微笑著看著養育自己十八年的父親,用最溫柔的目光和最鎮定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您不信我?!?/br> 不是疑問,是肯定。 太子的聲音里沒有一點疑惑,他堅定地說出了這四個字。 這副場景落在許多工作人員眼中,讓很多人都忍不住地別開眼去。 有感性一點的甚至稍稍紅了眼睛,心頭微酸,喉嚨發澀。 到這里,這場戲就拍完了,底下攝像組、打光組繼續換位置和角度,拍攝剩下來的鏡頭。 剛才那場戲容栩跪了很久,起身的時候,不免有點腳下發麻。羅茜仔細地幫他按摩硬邦邦的小腿肌rou,然而只按了不到五分鐘,就又開始拍攝下一場戲。 羅茜癟著嘴,說道:“還是有點硬,沒有按摩好呢?!?/br> 容栩無奈地輕笑道:“已經可以了,我的動作戲沒秦呈多,底下沒問題的?!?/br> 是的,接下來容栩要拍攝幾場動作戲。 說完那一句悲哀絕望的話語之后,太子突然一掌拍地,從腰間的玉石寶帶中,抽出一把匕首。他一手拉住皇帝,另一手橫著匕首,死死地抵在皇帝的脖子上。 皇帝大驚,文武百官也全部亂了。 廣平王趕緊指揮軍隊去救駕,孔朝也是驚訝地帶領錦衣衛,身形迅速地去救主。 太子的這種行為已經無聲地證明了,盛家孤女的話是真的。是太子,給忠心耿耿的盛閣老安了一個無妄的謀反罪名,斬了盛家滿門。也是太子,一手栽贓嫁禍給東廠,如今還要混淆皇室血統,奪走皇位。 無數的官兵從四面八方圍擁而來,百官中的太子黨們也紛紛傻眼,沒一個人敢在這種時候支持太子。太子的手中挾持著皇帝,太子從小就善騎射不錯,可他武功不強,但他只要將匕首抵在皇帝的脖子前,就沒有人敢強硬地殺他。 “滾!讓孔朝來!” 年輕俊美的太子拔出一個侍衛的劍,將一個錦衣衛擋走,大聲怒斥。 整個場面極其混亂,也只有劉老能在這么混亂的場景中尋找出一個邏輯,將畫面拍攝的有條有理。許多錦衣衛將太子團團圍住,朱墨瑯雙目通紅,左手執著匕首挾持皇帝,右手則拿著一把長劍。 錦衣衛們不敢使上真功夫,就怕傷了皇帝,于是也硬生生地讓朱墨瑯從大殿一路逃到了宮門口。宮門緊閉,朱墨瑯一手挾著皇帝,一邊喝道:“開門!” 宮門上圍著無數的弓箭手,所有弓箭都對準了太子,但他們不敢射箭。 朱墨瑯再次抬頭,對著那群弓箭手怒喝:“開門?。?!”聲嘶力竭的模樣讓他那張完美的臉龐多了一分猙獰,仿佛一只走到了絕境的野獸,不顧一切地向敵人咆哮。 正在這時,朱墨瑯沒有注意到,一個冷峻清冷的男人已經登上了宮門。他站在城墻的另外一側,拉起長弓,微瞇著眸子,瞄準了臉色慘白的皇帝和幾乎瘋狂的太子。 然后,拉弓,射箭! “嗖——” 尖細的箭羽直直地穿透朱墨瑯的左手,從皇帝的脖子上擦過,只留下一道血痕! 這就是孔朝,百步穿楊,能被數百錦衣衛看做大哥,真心實意的服從。 而接下來的戲,則是孔朝和朱墨瑯的對手戲。 雖說左手被射穿,匕首也突然落地,但在那十指連心的痛楚之下,太子居然還能咬著牙,硬生生地挺過來,依舊用右手挾持著皇帝。 那道高大的宮門在他的身后打開,朱墨瑯的眼中忽然閃現出一抹希望,他轉身看去,看到的卻是執著一把繡春刀,緩緩邁步向他走來的孔朝。 眼中的希望漸漸沉默。 刀劍相劈,熱血傾灑,孔朝一刀劃過,朱墨瑯頭上的玉冠被劈成碎片,一頭黑色長發落在身后,襯得那張白皙俊逸的臉龐更為剔透。他咬著牙,仍舊拉著皇帝,一次次地阻擋孔朝的動作,但到最后,孔朝一刀向他劈下,他抬劍抵抗,絕望地喊道:“孔朝,我待你如何,你今日叛我,你可敢對著天說一句,你問心無愧!” 這一刀劈在太子的劍前三寸,突然停步。 孔朝英俊的臉上多了一道血痕,他低著頭,目光幽深地看著眼前狼狽的太子。 良久,錦衣衛指揮使低聲說道:“太子待我極好,那日月夜飲酒,臣敬佩太子的為人,憧憬太子口中的盛世光年。但太子……您千不該萬不該,殺了盛家上下一百三十六口人,殺了我那十一個無辜的兄弟!” 朱墨瑯口中滲血,冷冷一笑,再無曾經的溫柔仁慈,道:“不殺他們,就是我死!” 孔朝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傷,他輕輕搖首:“盛閣老到最后,已然決定不揭發這件事。我那十一個兄弟,也只有一人知道此事,你不殺他,他并不想告訴任何人。那日他死在我懷中時,你可知道,前一日他剛與我說,他要辭官回鄉,和他早已訂了婚的青梅,過簡簡單單的生活!” 說到最后,孔朝的眼中怒意涌現:“朱墨瑯!沒有人想要了你的命,是你自己要了你的命!” 朱墨瑯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然而下一刻,孔朝怒喝一聲,忽然一刀劈下,直接劈斷了朱墨瑯的那把劍,徑直地劈在了他的肩膀上! 頓時,鮮血橫流,朱墨瑯噴出一口滾熱的血,全部灑在孔朝的臉上。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頭,安安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的錦衣衛。 忽然!他抬起斷劍,猛地向不遠處的皇帝奔去,一瞬間,一把刀從他的身后刺穿了他的心臟,讓他的動作戛然而止。 這把刀薄而輕巧,刀身筆直,刀刃略彎。 guntang的血從冰冷的刀身上流淌而過,落在地上,仿佛沾染不了一絲污穢。 周圍所有的錦衣衛都停住了,廣平王被侍衛簇擁著看到這一幕,也睜大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所有聚集過來的文武百官一個個都驚愕地看著太子被那把繡春刀穿透了身體,他手中的斷劍“咔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全場沒有一點聲音,唯獨風聲在瑟瑟的作響。 過了許久,卻見太子輕輕地勾起唇角,仿佛無奈地說道:“孔朝,你這樣對我,你的良心……就沒有一絲不安嗎?” 繡春刀突然從后心抽出,朱墨瑯猛地倒地。他躺倒在地上,鮮血從胸口的大洞中不停地流淌,很快將青石板染紅。那柔軟烏黑的長發沾染上了泥土,俊美清雅的臉上全是污黑的血跡,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的胸膛、口中往外流彈。 而下一刻,只聽皇帝悲痛地喊了一聲“瑯兒!”,接著忽然跑上前,將太子冰涼的身體抱入懷中。 朱墨瑯艱難地抬著眸子,看著自己喊了十八年“父皇”的人。 皇帝病重已久,早已如風中殘燭,可此刻他卻緊緊抱著自己的太子,老淚縱橫。脖子上還有幾道被太子割下來的血痕,但是太醫們想要上前,都被他揮開,只是吼道:“救太子!快救太子!” 太醫們一個個地跪下,跪倒了一片,就是沒人敢上前救太子。 不是不敢救,是救不了。 太子剛才瘋了一樣地想要殺皇帝,孔朝那一刀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臟,如同每個武功高強的錦衣衛一樣,快準狠。他們要刺心臟就不會刺到脖子,要刺脖子就不會刺到腦袋。 到最后,皇帝只能抱著太子,一遍遍地喊著“瑯兒”。太子微笑著看著自己年邁的父親,他想說話,卻開不了口,因為喉嚨里全是鮮血,每當想要說話,咳出來的都是血。 皇帝緊緊地抱著兒子,痛哭道:“你若早說,朕哪里會要了你的命,朕怎么可能要了你的命!” 這句話落,太子的瞳孔忽然放大,他怔怔地看著抱著自己悲痛欲絕的皇帝。 朱墨瑯緩緩地伸手,似乎想要抹去父親臉上的淚。但是他的手只伸到一半,突然便往下一垂,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凄涼蕭瑟的微風緩緩吹過,卷起太子粘在血泊里的長發,想要將它們吹起,但是血液的重量卻讓那些長發無力再動。整個皇宮大殿徹底地歸入寧靜,皇帝也沒了哭聲,所有人都看著那個已然死去的太子,好像根本沒有人會想到這個結局。 到死時,這位風華絕代的太子輕輕地勾著唇角,露出一抹安詳的笑意。但是一滴淚卻從他的眼尾往下滑落,無聲無息地砸在了地上,最后消散在塵土里。 “瑯兒?。?!” 這聲音慟絕,令周圍所有人都無聲沉默。 至此,這場戲全部結束。 扮演皇帝的老演員緊緊地抱著容栩,痛哭流涕。畢竟是老戲骨,哭起來時真的是痛徹心扉,那種沉痛容栩就算是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 說起這種被人抱著“尸體”哭的戲份,以前容栩也拍過一次,那次是《逐鹿》里,東離瀾要抱著萬俟遙的尸體哭。容栩清楚地記得,當時葉橋ng了好多次,把郭導氣得夠嗆。 不過這種哭戲對于葉橋這樣的小鮮rou來說有難度,可對于老戲骨來說,是一遍就過。 等劉老確定這場戲不要補拍之后,容栩這才松了口氣,羅茜也激動地小聲說道:“殺青了!” 容栩轉首看向她,笑著頷首:“嗯,殺青了?!?/br> 一聽到這話,羅茜高興得連連點頭,但是等她的這股興奮的勁頭平息下來后,她看著容栩滿身的血污,心疼地說道:“容容,咱們趕緊去換衣服吧?!?/br> 剛才那幾場戲是連續拍攝下來的,雖然在劇情里,朱墨瑯的武功不算多高強,容栩的動作戲也不多,但他可是被人實打實地“虐”了很久,又是一箭穿手指、又是一刀劈斷肩骨,還有那最后,被一刀刺穿了心臟。 這些戲份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都是特效化妝弄上去的,可也把容栩整得夠嗆。原本華麗的錦衣蟒袍碎成了布條,高高豎起的長發也凌亂地披散在肩頭,臉上都是血、衣服上也都是人造血漿,要比慘的話,容栩現在的造型無疑是他拍過的所有戲里面最慘的了。 說句題外話,刺穿手指的箭……嗯,秦呈射的。 劈斷肩骨的刀,秦呈劈的。 刺穿心臟的那把刀……沒錯,還是秦呈刺的。 于是當秦呈快速地走過來,仔細地檢查容栩的手指,發現上面竟然有一點小小的摩擦破皮后,他皺著眉頭,低聲問道:“怎么擦破的?” 這時候容栩手上的道具箭已經被取下來了,可是那個洞穿外形的特效妝還沒處理掉。少年輕輕地挑起眉骨,從喉嚨里輕笑道:“只是小傷,最后手砸地的時候,不小心撞得有些狠了?!鳖D了頓,他又補充道:“你不覺得……我這個被箭射穿手掌的傷,更嚴重?” 一是沒有反應過來的秦呈:“……?” 只見少年一臉嚴肅,清澈的眼中滿是正經,一字一句地說道:“還有你看我的肩膀,被劈斷了。我的心臟,被人刺穿了。很痛?!蓖nD了片刻,容栩認真地看向秦呈,語氣鄭重地重復了一遍:“很痛?!?/br> 秦呈:“……” 看著少年滿臉“我真的很痛,不信你看這些傷口”的表情,男人慢慢地勾起唇角,只覺得心里有一種溫暖的東西悄悄融化了。他低頭看著容栩,又認真地看著那些容栩口中的“傷口”,最后凝視著那雙眼睛。 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秦呈才忍住了低頭親吻這個少年的欲望。在整個劇組的注視中,他只能張開雙臂,將對方擁入懷中,低聲說道:“恭喜你殺青了,容栩?!?/br> 這句話的聲音不小,被很多劇組人員聽到,他們了然地轉開視線。 容栩微怔,半晌,他也輕笑著張開手臂,緊緊地擁住了這個男人。 有些話不用說,就這樣抱著,感受著從那顆心臟傳遞而來的跳動,一切就已經心知肚明。 不過事實上,等到下午時,秦呈才知道自己這句話其實說錯了。 下午劉老、制片人和編劇幾人開了一個短暫的會議,當他們結束會議后,劉老親自找上了容栩,認真地盯著他,過了許久,才說道:“其實吧……剛才看了今天咱們拍攝的所有結局戲后,容栩,我想給你再加場戲,你覺得怎么樣?” 已經卸完妝、換完衣服的容栩:“……” 對于《妝花羅》這種大制作電影,當然戲份越多越好。 朱墨瑯身為最后的大反派,其實只能算是男三號,因為男二號是小反派李公公。人家李公公雖然不是大反派,可除了結尾揭露真相,整部電影幾乎都是人家在當反派,戲份特別多。容栩的戲份實打實地加起來估計也占不了二十分鐘,是名副其實的短而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