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我再惆悵地捏了捏口袋,想起確有其事。我們畢家世世代代做胭脂為生,買那卷紗布便是作材料用的,當時在賭坊輸光了錢,不得已才賒了賬,這日子一久,竟然就給忘了。 但我忘了別人可沒忘,眼下這家門口四面楚歌,要債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 “我說舒婉??!你就趕緊開門吧,我們知道你在里頭?!?/br> “是啊是??!你要再不開門,我們可就真要闖進來了?!?/br> “舒婉??!我老周奉勸你一句啊,這門萬一砸壞了你又得請人來修,那不是雪上加霜嘛?” “舒婉……” 我捂了捂腦袋,只覺這一聲又一聲的“舒婉”實在鬧得人頭疼,之所以賭牌九總輸,我看多半就是被他們給叫輸的。畢舒婉,必輸完,也不知我爹當年取名的時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早早地丟下我去地府投奔了我娘親也就罷了,連取個名字都這么坑自個兒閨女。 考慮到門壞了又要花錢,屋里又躺著個傷患,我狠心將自個兒大腿一擰,瞬時拉開院門,頭也不抬地朝面前的幾個人跪下去,怎么凄惶怎么喊:“求求你們再寬限幾天吧,你們看看我這家里頭,窮得就剩下四面墻了,連個像樣的桌椅都沒有,實在已經當無可當了??!” 幾個人站在院門口望了一眼:“這個我們當然知道,但昨天清平巷的王四還說見著你去了賭坊,你要是沒錢,哪來的錢去賭?” 我噎了一下,趕緊揉了揉被掐得生疼的大腿,弱弱地道:“正因為去了賭坊,所以現在已經沒錢了啊……” “你!”雜貨鋪的龐嬸呲牙咧嘴地指了指我:“有錢去賭沒錢還賬,把我們當猴耍是不是?” “不是不是?!蔽已鹧b著抹了把眼淚,抓著她的裙角搖晃:“我昨天本來贏了好些錢來著,但后來都輸出去了,不信你搜搜,我現在身上真的沒有錢了??!” 龐嬸將脖子一歪:“我不管,你欠我那六錢銀子已經好幾個月了,今天說什么也要拿出來?!?/br> 眼見求她無果,我又挪到布莊的周掌柜跟前,哭著道:“周掌柜,您的布莊在咱們封陽縣是數一數二的大,應當不缺那三錢銀子吧?求求您,您就寬限我幾天吧?!?/br> 豈料向來和順的周掌柜這兒今日也不好使了,他嘆一口氣,不忍地將頭扭到一邊:“不是我無情,實在是你在封陽縣已經信譽全無,誰知道你口中的幾天到底是多少天???” 我腮幫子酸了一酸,心里苦悶極了,既然無法,那也只好硬著頭皮去求下一個。 米鋪的陳大爺、藥鋪的李先生、鹽販衛老爺…… 哪知挨個地求過去,說得嗓子都啞了,這幾人就都跟串通好了似地,無人一理會我。紛紛頂著張冷臉,一副討不到錢便誓不罷休的架勢。 我跪得膝蓋都軟了,扭扭捏捏地挪到一邊,干脆也不再說話。反正身上是沒錢了,他們還能將我賣了抵債不成? 還真別說,這人一倒霉起來,真是想什么來什么。 債主們靜了一瞬,人群中忽然就竄出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媽子來,這個人我認得,是隔壁街存香院的張mama。 張mama笑容可掬地彎下身子:“舒婉啊,大家做了十幾年的街坊,今日見你落難,mama實在是于心不忍?!彼焱鈬@息一聲,大有惋惜之意:“你平日里雖不擅打扮,但打扮打扮也絕對是個美人兒,不如索性跟了我,這些債mama都替你還了?!?/br> 我身子一抖,這不是乘人之危嘛? 我低著頭撅泣了幾下,又巴巴地望一望身前的債主們,指望著他們能給條活路。 哪知這些人真的是鐵石心腸,但凡與我眼神對上的人都瞬時將眼睛挪到別處,像是見了瘟疫似地,毫不憐憫。 好吧,雖然我也知道自己不值得憐憫,但他們也不能這樣逼良為娼??!這是人干的事兒么! 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撲倒在門檻上,大哭道:“蒼天??!我畢家世世代代只賣胭脂,你們卻非要逼著我賣身,還有沒有王法??!若真要去那種地方,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在這里算了……”我一邊哭著,一邊捂著臉從指縫里撇一眼眾人的反應,瞧著他們壓根兒就沒打算反應,干脆牙一咬,心一橫,開始往門框上撞,嘴里嚎著:“我撞了,我真的撞了……” 如此反復了幾回,不想嚎了半天也沒個人站出來拉著,我只好繼續捂著臉嚶嚶嗡嗡地哭。心想這到底是撞呢?還是不撞呢?這狀況真讓人有點拿不住。 正當騎虎難下,身后突然響起個好聽的聲音:“這位姑娘欠了你們多少錢?” 哎呀媽呀,真是潤人心脾。 我趕緊收了聲,回頭呆呆地將他望著。 待看清楚來人,我登時虎軀一震。 謝天謝地謝財神,昨夜總算沒白忙活,救回來的這個富家公子他竟然醒了。眼下看起來雖氣色不好,但能動能說話,更重要的是,他打算替我還債。 債主們見著屋里頭突然冒出來個虛弱得走路都翩翩然的公子,齊刷刷地一愣,左看右看,又將各自的賬目一合計,伸出四根手指道:“總共四兩六錢?!?/br> 我暗暗心驚,我竟欠了這么多錢?若要自個兒還清,那得不吃不喝地攢上大半年??!同時也對債主們略有些鄙夷,我這屋里突然冒出個清秀俊逸的公子哥兒來,你們好歹驚上一驚??!滿腦子只知道錢,一股子銅臭氣。 好在這位公子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性子也豪爽,面對眼前黑壓壓的一片債主,眼睛也不眨一下地道:“你們別難為她了,我替她還了就是?!?/br> 唉呀媽呀,真是撿到寶了! 我強忍著心花不怒放出來,嬌滴滴地道:“公子大恩,小女子一定舍命償還?!?/br> 他瞄了我一眼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過是嫌門口太吵,這才決定出來替你解圍的?!?/br> 我啞了一會兒,登時覺得有些下不來臺。 這個沒良心的,好歹我救了你一命,說話也不知道給我留點面子。罷了罷了,就當他是在害羞好了。 我諂笑道:“想做好事還不肯承認,您可真幽默?!?/br> 他沒理我,只自顧自地在身上摸起來。哪知胸口、袖口、腰間都摸了個遍,就連一個銅錢也沒摸出來。 我站在一旁真是急死了,想提醒他腰上的玉佩能當不少錢,又不好意思開口。 好半天過后,他才終于望見了腰上的環佩,解下來朝眾人躬身一揖,笑瞇瞇地道:“不好意思,我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銀子,不如這塊玉佩你們就先拿著?” 我心尖尖上一顫,這個敗家孩子,這么好的一塊羊脂白玉就這么輕輕松松地給出去了? 震驚之余再望一眼跟前的債主們,他們個個都直愣愣地望著玉佩,看得眼睛都綠了。 我趕忙將它奪過來捂在懷里,湊過去道:“你傻呀!這塊玉佩怎么著也能賣個三五十兩!我才欠他們四兩!” 他望著我皺了皺眉:“那……” 我抽了抽嘴角:“當然是拿到當鋪去當了,換成銀子??!” 他眉頭一展:“也好?!?/br> 我“呵呵”笑了兩聲:“那這事兒就交給我去辦了。你傷還沒好,還是趕緊回屋里歇著吧,我先隨他們去還債,很快就回來?!?/br> 他點點頭,轉身走回去,又回過來道:“記得回來的時候帶些熟食,我好久沒吃東西,肚子有些餓了?!?/br> 我慌忙點頭。 望著他進了屋,方得意地轉身面對著院子里的一排債主:“你們先別急啊,先回去等著,等我到當鋪換了銀子,再挨家挨戶地給你們送去?!?/br>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沒寫歡脫文了,如今還有點風韻猶存不?【捂臉 ☆、公子貴姓 眾人瞧著我有錢了,也都笑瞇瞇的:“好說好說?!币桓C蜂散了。 唯獨那鹽販衛老爺卻一路都將我跟著,時不時笑呵呵地道:“舒婉啊,方才這塊玉佩我沒看清,能不能再拿給我看看?” 我一邊走著一邊將它捂在懷里:“一會兒我當進了當鋪你再找苗掌柜慢慢看,急個什么勁兒???” 被甩了冷臉,他依舊笑呵呵的:“這封陽縣誰不知道,我平常就好這口。要不這樣,我給你五十兩,欠我的錢也不要了,你將玉佩轉讓給我如何?” 我愣了愣,衛老爺多精明的一人??!這么輕松地就開出五十兩的價錢,足以說明,這玉佩絕對不止這個價。 我打了個“哈哈”,停下來道:“衛老爺,我一個做胭脂的也沒見過什么好東西,這玉佩到底值多少錢更是心里沒底,我們還是先去當鋪看看吧,免得您價高了吃虧?!?/br> 他趕忙攔住我:“不虧不虧,你要是嫌錢少,我還可以再加十兩,六十兩如何?” 我心下一詫,想不到他竟如此大方,當機立斷地道:“一百二十兩?!?/br> 他眉頭一皺:“你怎么坐地起價???”衛老爺掰出兩根手指頭:“這樣這樣,八十兩?!?/br> 我睨他一眼,為難道:“我們還是去當鋪吧?!闭f完便再不理他,自顧自地走了。 半晌,他在后頭追上來:“咱們各退一步,一百兩如何?去了當鋪,苗掌柜還給不上這價呢!我估摸著你日后也贖不回來,干脆賣給我得了?!?/br> 我思考了一瞬,覺著一百兩也不少了,起碼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況且當初還只打算當個三五十兩呢!當即拍門定板:“成交!” 隨他去鋪子里拿了錢,又挨家挨戶地去把錢還了,再到隔壁巷口去給玉佩的主人買了兩只燒雞。一切辦完,手里還剩九十五兩。 我揣著銀票一掂量,覺得如今有錢了,也是該給人家請個大夫好生醫治著,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兒就不好了。這么一想著,就又跑到南巷的胡同里去找了封陽縣有名的謝大夫隨我一道回了家。 經他一診治,卻說此人身強體健,已經沒什么大礙了,開兩副補血生津的藥吃了便好。 我慌忙謝過,又拿著藥方去藥鋪抓了藥。 忙活一早上,真是跑得腿都快斷了。不過撿了這么個金主,一切也都值得,這腿即便是真斷了,也斷得開心,斷得快活。 就是奇怪,這么有錢的一個公子哥兒,不知究竟是何來歷,砍傷他的人也不曉得什么時候會找上門,想起來心里頭還是有些忐忑。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錢,倘若錢還沒來得及花就先把命給送了,黃泉路上也不能瞑目??!尤其是見了我爹,他指定又要戳著我的腦門兒罵我不成器。 呃……雖然這些錢它不是我的。 但只要我想,它還是可以有一部分是我的。 趁著煎藥的當口,我將懷里的銀票分成了兩分。一份五十兩,一份四十兩,還有一些散錢。我將其中四十兩藏進了家中的一個破瓷罐,又將剩下的五十兩和散錢拿出來,走到此人的床前,臉不紅心不跳地道:“方才謝謝你幫我解圍,當玉佩的錢都在這里了,你拿著?!?/br> 其實從這件事可以看出,我這個人還是頗有些良心的,起碼是將多的那一半給了他,私藏了那一份少的。 床上的人將眼睛緩緩地睜開,絲毫不留意我手里的銀票,只望了望我道:“我受了傷,恐怕要在你這兒住上一段了,這些錢就當我平日里的開銷花費,你收著吧?!?/br> 我手一抖:“這也太多了,都夠你住上好幾年了,還是拿回去些吧?!?/br> 他兩片薄唇微微上翹:“不必了,這些日子還要勞煩姑娘照料,剩下的錢就當體恤姑娘辛苦了?!?/br> 我肩膀一抽,由衷道:“公子您真是個豪爽的人?!?/br> 毫不吝嗇,shuangsi個人喂!我這次若不狠狠地撈他一筆,簡直就對不起我爹當年對我孜孜不倦的教誨。 聽了我的夸獎,此人斜倚在床頭,笑笑地道:“人們之所以費盡心力地賺取錢財,無非就是想過的舒適些,我將錢交給姑娘,也是同樣的道理,姑娘不必意外?!?/br> 我聽了半天終于鬧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當他幾天丫鬟。說白了,就是主顧與下人的關系。 原本我還有些生氣,但仔細一想,我救他又不是為了讓他感激我,而是為了感謝費。當恩人也罷,當丫鬟也行,只要有錢拿,何樂而不為? 我樂呵呵道:“公子說得有理,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自然是要趁著活著的時候花掉才不枉此生?!?/br> 他似笑非笑地點點頭,又皺眉道:“不知姑娘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呃…… 我干笑了兩聲,不動聲色地將銀票收起來:“其實吧,我與公子對待金錢的理念是一樣兒一樣兒的,就是花錢的時候沒掌握好分寸,只活了小半輩子,就先將一輩子的錢給花沒了?!蔽也缓靡馑嫉負崃藫嵫b錢的柜子:“好在如今雨過天晴了,不提也罷,呵呵,不提也罷?!?/br> 生怕他再追問下去,我道:“公子瞧著面生,應當不是本地人吧?” 他點點頭:“我是京都人?!?/br> 京都人?京都離此地八百里,走路要走上大半個月呢! 遙想當年小橘子搶了小谷子捏的小泥人,小谷子氣憤之下追了她六條街,總長至多也就十來里路,但盡管如此,卻已經創下了封陽縣最有毅力的追討記錄??蛇@位公子的仇家活脫脫追了他八百里,該是有多大的怨氣??! 我感嘆道:“你這仇家也不容易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