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節
得體一笑,謙虛道:“奴家一介白身,連個文書都寫不好,大伙別開我玩笑啦——但眼下確實有才女勝任為官,咱們不能絕了賢路。趙官人,煩你回去問問尊夫人,她愿不愿意出仕,做個門下省長官。眼下事務紛雜,能人缺少,有的是工作給她做?!?/br> 趙明誠訝異:“……我夫人?賤內?” 潘小園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今日“立憲”大會,雖然地點簡陋了些,雖然參與人員隨意了些,雖然氣氛粗俗了些,畢竟是國家的一件根本大事。李清照聽聞消息,有心參與,卻限于身份,只得托丈夫帶來一些“提案”。倘若趙明誠做人不厚道,“提案”不亮出來,或是據為己有,誰人能知道李清照在此的貢獻? 潘小園得寸進尺,看一眼吳用:“還有她閨中那些學富五車的女友們,眼界見識不比男人差,是不是?中書、門下、樞密院那些官兒,不是已有一小半被被咱們砍腦袋了嗎?急切之中若是尋不到人頂替,不如讓她們暫時接替,總比隨便提拔幾個私塾先生要好——這可是為國家著想,對不對?” 吳用老臉一紅。他自己就是私塾先生出身——哪敢表示不滿。 “還有武將那里,咱們軍中那么多女將,上陣殺敵不比男人遜色吧?孫二娘、顧大嫂、仇瓊英、梁紅玉,眼下都是以‘某氏妻女’的身份作戰,底下將官多有不服的——不如干脆授了軍銜職位,讓她們也風光一把,說話也有分量。大伙沒意見吧?” 誰敢有意見。兩三人不服,剛想說什么,那邊梁山朱武淡淡道:“我們孫二娘顧大嫂在陣上殺過金兵,保過燕云,你們在場的諸位,眼下還能平平安安的在東京城里當官,可還沒謝過她們呢?!?/br> 土匪們抱團護短,其余文人再無話可說。況且這次“修憲”就是潘六娘主持的,女子參政已成既定事實,他們既然沒有以死抗爭,還跟她一起坐在議事廳里,就表明自己承認并且尊重這一事實。 當然跟潘小園所設想的“生而平等“要有不小的差距。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能讓李清照這種才女得以在更廣闊的天地中實現自我,她已經相當的滿足。 況且眼下非常時期,所有的立法都必須服務于戰事??v觀整個國家民族,雖然女性地位大有提升空間,但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 大宋國第一項女權法令就這樣在愁眉苦臉當中通過了。接下來便是約定立法、司法、行政各項職能,以及皇帝本人的職責。既要參照祖宗成法,又要照顧現狀,討論得熱火朝天。 宗澤果然沒食言,大多數時間只在一旁認真聽著,覺得誰心思懈怠了,心思不正了,讓人抬過去罵一句。 潘小園自知沒什么政治修養,便也虛心旁聽。 只覺得眼下的中書省被賦予了類似內閣的功用,在梁山等人的土匪邏輯施壓下,又加上了“少數服從多數”的投票制。最有趣的是,每一條法令前面,都要引述一些孔孟之言,以確立其正當性。薄薄一本“約法”草稿,倒有一半都是圣人教誨,顯得無比偉大光明正確。 雖然和她預想的“憲法”相差甚遠,也不免多有妥協,但起碼是邁出了第一步,以后不愁沒機會修第二版第三版。她現在也發現了,軍隊才是王道;只要兵權還握在己方手里,這些狡猾文人就不太會蹦跶出格。 半日下來,“臨時約法”初見雛形。但這還不算完。依照舊制,起草的法律要公示于眾,讓官民共同“建言”,再發到門下省“審查”,再返回提舉詳定官修改,如是數次,最后由皇帝批準,才能生效。 倒不是冗余,而是最大程度聽取各方意見,避免專政。 于是潘小園也就別無異議。出了議事廳,梁山眾人禮貌與朝廷眾官道別。方才那位御史中丞尤其受歡迎。因著他的幾次“仗義執言”,堅決站在梁山一邊,“修憲”的過程比預想的順利得多。 吳用、蕭讓等人正圍著他寒暄:“相公高風亮節,小生十分敬佩,五體投地。不如改日一道喝茶聊天,談笑風生?……” 其實吳用也心知肚明。當此政權更迭之際,土匪政變勢力只是憑著刀槍實力,才獲得了眾人的擁戴,而大部分人的“擁戴”,也是不得不順應時勢,說不上有多真心實意;就算是真心實意的合作——譬如宗澤——也是因著北方強敵入侵的時局,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救不了國,不得不依仗“革命者”們的刀槍拳頭。真正三觀有多契合,尚未可知。 但同時也會有少數人選擇迅速站隊,鼎力支持新政權,期待獲得“賞識”,從而鞏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 這位御史中丞顯然就是這樣的聰明人。各取所需,既然主動為我所用,那么也就合作愉快。梁山方面,也確實需要這樣的盟友。 于是潘小園也就也過去打個招呼:“還未敢請教相公如何稱呼?!?/br> 御史中丞笑嘻嘻,朝她恭恭敬敬地唱喏: “下官御史臺秦檜,見過夫人?!?/br> 潘小園笑著萬福:“相公客氣。見過……” 說到一半,聲音啞了,心中一陣呼嘯。 “你……你說你是誰?……” 難得的失態。旁邊吳用連忙給她打圓場:“這位是秦檜秦中丞。今日之事,他出力頗多,跟咱們確是氣味相投的朋友。況且聽聞人言,秦相公平日為官認真負責,政績也罄竹難書……” 此時宗澤坐在躺椅上,讓人抬著走過,不早不晚聽到這句“罄竹難書”,順口罵一句:“文盲!” 吳用自認倒霉,連忙閉嘴。心中委屈極了。在吹毛求疵的宗澤面前,他說話也是錯,用典也是錯,連呼吸都是錯。這次又是哪個成語用錯了? 第270章 心猿意馬 潘小園身上冷戰一個接著一個。頭一次覺得吳學究的成語沒用錯。 也怪她背不出北宋末年的各級官名。誰知道秦檜眼下在御史臺公干呢!再悄悄看看那位秦太歲, 只見黑瘦干巴完全不起眼,頂多是個精明的面相,一點也沒有大jian臣的氣場。 而他今日的表現可以稱得上可圈可點。梁山上幾位夫子已經儼然把他當成了同道中人。而潘小園自己,在得知他的尊姓大名之前,也被他恰到好處地幫扶得渾身舒坦, 更覺得此人是難得的婦女之友, 算是滿屋子人里, 思想最開放的之一。 可見并非所有婦女之友都是魯智深。 潘小園腦子里正亂哄哄的一團, 忽然聽到秦檜跟她說話:“……夫人胸中雄才大略,下官已領略了。今日的‘約法’不盡如人意,但來日方長,總會慢慢修得完善。譬如以下官愚見, 當此國家用人之際, 非但要招女子入仕, 等退敵之后,更要多興女學,給我大宋國培養出雙倍的人才, 才不致使眼下的危機重現……” 不得不說,這立場十分對她的胃口。倘若提出這話的不是秦檜,她非得跟這人引為知己不可。 但既然知曉了對方身份, 不得不多了個心眼兒。這是他的肺腑之言,還是揣摩著她的心意,專門揀她愛聽的說呢? 秦檜秦相公的官場智商登峰造極,可偏偏這兒有一個人, 是知曉他全部黑料的。 秦檜見她似是心不在焉,也十分貼心地收住話題,笑道:“下官多慮,夫人自然都有計較?!?/br> 潘小園敷衍兩句,仍然不敢多說話。知道面前的秦相公是百年不遇的人精,就算此時人微言輕,但與生俱來的天分擺在這兒,千萬不能讓他瞧出自己的疑心來。 此時她“府里”的丫環小廝帶著轎子來接她了。也就趕緊趁機和秦檜等人道別。趕緊回去靜靜。 秦檜知趣,看出她疏離,也不上趕著巴結,最后笑道:“聽聞夫人是商賈出身,對理財之事頗多心得。賤內卻也對此有些興趣,倘若夫人不棄,哪日做客敝府,給她指點一二,下官感激不盡,必當厚報?!?/br> 潘小園燥汗不斷。若是換了別人,有官太太愿意和她聊理財,自然是欣然答應。但這位…… 心中打鼓,平靜片刻,強笑道:“那……那奴家恭敬不如從命?!?/br> 轎子悠悠抬起,知道秦檜看不見自己表情了,才猛然松一口氣。 腦子里飛快地調動自己所有的歷史知識。秦檜害岳飛的事,至少發生在二十年后,現在倒不必多慮;而據她所知,秦檜早年是個頗為強硬的主戰派,只是后來靖康之恥,他和皇帝一道被俘虜到金國,寄人籬下許多年,“逃”回南方之后,就變成了妥妥的帶路黨,倚靠金國的扶持,一路做到了權傾天下的宰相。以至于后人頻頻猜測,他被囚北疆的那些年,究竟經歷了什么。 現在的秦檜大約還沒開始辦壞事。但作為日后的史上第一jian臣,以此人的臭名昭著程度,完全不能對他喪失任何警惕。 更別提,他居然已經打聽出來自己的出身特長,顯然在議事之前就做了相當的功課。對她如此,對梁山其余人等自然也是如此。時機一到,迅速站隊,抓住所有機會上位。如此的心機和“遠見”,著實令人佩服。 心中飛速思考。若是真能拉攏此人,讓他“改邪歸正”,會不會是個得力的幫手…… 隨即呸一聲,放棄這個想法。懶得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 平行歷史中的岳飛含冤入獄,受盡酷刑,臨終吶喊“天日昭昭”,想想就讓她心里發顫?,F在她的小師弟,天真樂觀,滿腔熱血,得是什么樣的邪惡力量,才能讓他陷入如此絕望的境地? 而現在的秦檜,雖然時運未到,沒機會做大惡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絕對稱不上好人。 雖說歷史已經有所更改,可她家小師弟的人生路仍是如履薄冰,年紀輕輕,多少次和閻王爺擦身而過。不能給他增加一丟丟危險的可能性。 她知道自己不是耶穌也不是佛祖,玩不起普世道德——尤其是當她心有掛念之人牽涉其中的時候。 看在今天秦檜對她多有幫襯的份兒上,還是要拉他一把——比如找個機會悄悄做掉,讓他“在職暴斃”,還能領一份慰問金,免遭生鐵鑄身、被世世代代鄙夷唾吐的命運——這么一想,算是售他一個大恩,想來秦檜的在天之靈也會謝謝她。 計較已定,不免對自己的心狠手辣頗為欣賞,嘴角抿出一個得意的笑。 便應他的邀,去他家做個客,麻痹穩住這人,免得他心懷叵測,再造出什么別的糖衣炮彈來。 接受了一整日的政治文化熏陶,潘小園覺得脫胎換骨?;氐健拔涓?,只想倒頭就睡。旁邊有丫環殷勤過來伺候換衣、洗面,倒是省事——由儉入奢易,她也終于不用自己背過手去梳頭了。 但和武松每日的工作相比,她簡直清閑得像個真正的官太太。 他直到徹底天黑才回來。燈火通明的廳堂上,一身的血污清晰可見。 幾個小丫環本來快手快腳的,主動來伺候“官人”寬衣,看這架勢,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挪著腳步不敢上前。武松順勢把她們遣走:“我自己來就成了?!?/br> 潘小園趕過來,也嚇一跳。好在她也見慣了,輕手輕腳幫他把帶血的衣裳脫下來,倒沒見到傷。想來那血是別人的。 連忙問:“怎么了?” 武松這才抱怨:“禁軍里全是無賴潑皮,一個賽一個的無能,也不知當年林教頭是怎么忍下來的!” 大宋實行募兵制,由國家赍發生活費用,本質上是“雇傭兵”,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樣的“義務兵”。這就造成了軍隊里充滿了不學無術的無賴混混,沒能耐憑勞動賺錢,才投軍效力,混口飯吃。更有些犯罪流配之徒也來“充軍”,導致隊伍里素質魚龍混雜,沒一點軍事素養。 本來都是混吃等死之輩,況且軍餉也被克扣得七七八八,談不上什么國家忠誠度;就算明知要打仗,整日盤算的,也不過是如何臨陣脫逃成功率更高,如何才能跑得快些;眼下朝政變天,接管軍隊的居然是一群真槍實干之人,居然讓他們開始嚴格訓練、準備為國捐軀。一群無賴兵哪能接受,當即抱怨連天——宛若一群無知孩童,不僅沒了糖吃,而且還被趕著去上學! 每天都有試圖逃跑的。今日訓練得稍微苦了一點,竟有人陰謀嘩變,趁著武松落單之時,幾十個人一哄而上,長槍亂戳,想把他給干掉??上油羷拥搅颂珰q頭上,幾十個人被武松一一打倒,又被聞聲而來的其他好漢徹底制服。武松自己只是受了些割傷擦傷,并無大礙。 武松簡直出離憤怒,當機立斷,處決了幾個牽頭嘩變的,余下的人這才噤若寒蟬,乖乖的開始訓練。 他說得波瀾不驚,潘小園在旁邊聽得心驚rou跳。這簡直不是帶兵,而是玩命! 看他灰頭土臉一身血,心疼得無以復加,連忙讓人燒熱水來,房間里點上燈燭。如今這些工作倒不用親力親為,省不少事。 催他:“進去呀。不燙?!?/br> 武松窘迫。一是沒那么厚臉皮。二是這房間幾丈寬,中間孤零零的一個浴桶,雖然四周沒外人,但覺得不怎么安全??磥碜约禾焐皇亲鲑F人的命,消受不起榮華富貴。 她變本加厲,嬌聲笑道:“是不是還得要奴家來伺候官人呢?” 武松趕緊搖頭,飛快的脫衣裳鉆進去了。渾身一松,這才覺得一天的疲勞告了個段落。 還是不太習慣自己一個人獨享清閑,沒頭沒腦來一句:“要不你也進來?!?/br> 她一下紅了臉,佯裝啐一口:“不來!都是血?!?/br> 掇條小凳子坐他身邊,扒在浴桶邊上,故意偷偷往底下瞟兩眼。水渾,其實也看不清什么。武松絲毫不在意。 手巾慢慢給他抹掉身上殘余的血跡,慢聲細語跟他商量:“禁軍本來糧餉就不足,肚子都吃不飽,自然沒心思給國家賣命……” “這我知道。但你也看見,國庫里基本上是空的。況且修筑城防、造弓打刀,維護那幾百門炮,都需要錢。沒法一夜之間把缺餉補齊?!?/br> 她咬著嘴唇,尋思良久,終于下定決心,提出來:“我還有私房錢……” 武松卻立刻笑道:“攤到幾十萬人頭上,也算不得什么了。這些錢你留著吧?!?/br> 她松一口氣,又覺得有些慚愧,轉而建議:“如果需要幫忙籌款什么的……” “試試看吧。我只怕民間也不剩什么財力了?!僦匦┞??!?/br> 她忍不住一笑,這么快就坦然當上老爺了。撩幾聲水,把他胳膊撈出來,從上往下細細擦拭。打了這一陣子仗,雖然沒受太重的傷,但肌膚上也免不得添了不少小疤,有的淡了,有的卻還頑固地不下去。今日新開的幾個傷口尤其顯眼。小心翼翼將周圍擦凈,扭身起來:“等我去拿傷藥來?!?/br> “別,”反手將她輕輕拉住,“哪那么嬌氣。你陪我說話?!?/br> 留他一人在這空空蕩蕩的屋子里,他可心虛。 她只好又坐下來,繼續聽他說:“……而且禁軍的糧餉,我想著,要是像咱們在幽州城那樣,把能利用的都利用上,能省不少錢財……而且吃了也有勁兒……” 潘小園心中一亮,忙說:“這是應該的?!?/br> 禁軍士兵不僅缺衣少食,每日吃的還都是粗面餅、糙米粥、就著咸菜鹽塊塊,如何能練出力氣,導致騎不動馬,拉不動弓,刀都揮不動。吃rou又太貴。因此若是能推廣她那種“新式軍糧”,應該能解些燃眉之急。 至于眾人吃不吃得慣——沒有什么是揍一頓解決不了的。如果解決不了,就揍兩頓。 咕咕噥噥說了一陣子話,又跟他講了講今日清國庫、修“約法”的進展。武松忽然道:“聽說御史中丞秦檜很是能干,幫了咱們不少忙?” 潘小園心里一個激靈,趕緊不置可否地答:“這個嘛,確實……” 秦檜的“好名聲”居然這么快就傳到武松耳朵里了,完全違背了“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的客觀規律。 下決心,跟武松說實話:“沒錯,他是對咱們多有幫襯。但我覺得這人心術不正,不能委以大任?!?/br> 武松驚訝:“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