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還有的安慰他:“殿下莫慌,不過是小傷不足掛齒,這瘋婦多半是胡言亂語,這世上哪有見血封喉的毒藥!待小的給你包扎!” 趙構心中卻忍不住亂跳。他對江湖的了解僅限于從侍衛們那里聽來的只言片語,其中不少奇譎詭異的軼事;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誰敢信誓旦旦,說那些傳說中的劇毒都是子虛烏有?這個女人若是尋常民婦,又怎么能編出如此像模像樣的毒藥名稱?倘若真像她說的,這粉末是什么“見血封喉”,就算有救,等太醫配出藥來,他趙構能挺到那時候嗎? 十五歲的趙構能騎會射,精明謹慎,膽大心狠,唯有一樣缺點:怕死。 青春璀璨,大好年華,萬萬不能莫名其妙葬送在女反賊手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趕緊叫:“留著那女子性命!” 眾親兵面面相覷,只能將潘小園五花大綁,不敢傷她,一個勁兒的兇狠喝問:“刀上到底喂的什么毒!解藥在何處!你們賊首在哪里!叫他來談!” 潘小園哪能告訴他們,那“含笑半步癲”乃是剩下的半包子孫娘娘香灰,是穩婆囑咐孫雪娥產后分三次調和服下的,方才跑路時讓她隨手揣袖子里。這會子附在趙構皮膚上,混著點滴鮮血,濕噠噠灰嘰嘰,還真有點索命神藥的模樣。 定了定神,沉聲道:“你們把我們放了!我便說出解藥的去處!否則大家一塊兒死!” 此時已有親兵闖入百姓家里,討來清水遞給趙構。趙構拼命沖刷那兩寸長的小傷口。然而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的,總覺得麻麻癢癢,始終沖不干凈。那粉末仿佛已經隨著血液,不斷上升,接近心臟。思及此處,不由得汗如雨下,后悔自己沖動攬事,來維持什么大局。 也知道不能輕易把反賊放了,否則豈不是丟一輩子的臉。但若要他不顧傷口,強硬拒絕,又缺了些視死如歸的勇氣。 趙構畢竟年輕缺乏閱歷,有心耍些陰謀詭計,奈何肚子里壞水不足,見身邊親兵全都眼巴巴的等他示下,慌亂間想不出兩全的解決方法。聽那女反賊不斷喊著什么不可亂動,只能僵在當處,反復說道:“我不殺你……快說解藥在何處!” 潘小園被五花大綁得難受,有底氣跟小屁孩講條件:“先放開我!” 趙構瞥見地上的娃,有了主意。雙眼一瞇:“說不說!我殺了你的孩兒!” 潘小園心頭一顫,怒發沖冠,對趙構小屁孩討厭到了極點:“孩子不是我的!是我們大王的!傷了她一根毛,我——我——照樣不會吐露一個字!叫你中毒而死,七竅流血,渾身流膿,潰爛見骨,哀號七日七夜,死得苦不堪言……” 趙構何曾聽過這種死法,連打寒戰,不敢再說話。 正僵持,忽見遠處又是一隊官兵跑來,但見手中刀光閃爍,強弓硬弩,裝備優良,口中大聲嚷嚷著什么。 趙構身邊親兵不多,此時見到救命稻草,連忙大喊:“喂,快過來!過來救人!把這女子——” 而潘小園眨眨眼睛,跟趙構一塊兒大喜。 穿官差衣裳的這幾位……好生面熟! 簡直要喜極而泣,不顧身邊惡狠狠的官兵和小屁孩,顫著聲音高聲喊:“成功了?” 張順胡亂披著件公服,還露著胸口一道白rou,頭發還濕漉漉著,見她落在官兵手里,秀發散亂,花容失色,立刻怒火中燒,沖著后面一揮手。 “人在這兒呢!兄弟們快來!” …… 此時腳步聲撲拉撲拉,又是幾個披著官兵皮的梁山好漢趕過來,頃刻間摸清了形勢,大怒:“敢欺負俺們嫂子! 如狼似虎的高手一個個撲來,趙構身邊的親兵根本不堪一擊。不一會兒就斷胳膊斷腿,倒成一片。 而初出茅廬的趙構,則遭受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學的那點武功根本近似于無,被十幾個兇惡大漢團團圍住,揍成了豬頭。 “叫你嘚瑟!叫你兇!” “這小子不是好東西!兄弟們狠狠給我打!” “說!哪只手碰了俺嫂子一個指頭,咱給你撅下來!……” 趙構被踢翻在地,兀自念念不忘一件事:“解藥……你們答應給本王解藥的……” 張順不理他,一邊給潘小園解繩子,一邊笑道:“嫂子,你怎的不在曲院街!武松大哥都快急死了,把我們全派出來找你!——誒,車上是誰?這油頭粉面的小子又是誰?” 鄆哥跌坐在地上,左右看看,也知道此時該抱誰的大腿,連忙爬起來叫道:“張順大哥,小的是東溪村酒店里打雜的!你還認識小的嗎!天可憐見,幸虧你及時趕過來,否則我和嫂子差點就完蛋了!——都是那個什么康王壞到了家,居然要殺嫂子……我、我也攔不住……” 趙構覺得身上挨的拳腳又重了些,捂著腦袋嗚嗚的哭:“解藥……” 潘小園重新找回了大姐的氣場,謝了諸位兄弟,沉穩吩咐:“先別打了。把這位康王殿下一塊兒帶走。咱們手里的人質多一個算一個?!?/br> 有梁山大哥們護送著,不費吹灰之力就穿城而過。 一路上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全都是接不到上級指令,無頭蒼蠅般亂轉。有的干脆回家保護老婆孩子,有的在街上亂逛,沒有一點戰斗力。 她用來坑害西門慶的那間大宅子里,已經烏央烏央的擠了幾十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臥在地,像是受傷,然而人人臉上都是興奮的神色。 見了她,齊聲打招呼:“總算來了!” 還有的七嘴八舌告訴她:“武松大哥出去找你了,應該即刻就回,莫慌!” 她趕緊點點頭,余光看到趙構灰頭土臉,被人押到了后院。 張順隨手抓過一盒金瘡藥,嘻嘻一笑,丟進趙構手里:“這是解藥!趕緊抹上吧!” 趙構如獲至寶,雖然對身邊諸人又恨又怕,還是咬牙忍了,認真抹起藥來。 徹底安全。潘小園指揮鄆哥把牛車停到外面棚子里,“孩子給我吧?!?/br> 伸手就要把小豆腐接過來。誰知鄆哥雙手往懷里一縮,一臉寵溺:“嘿嘿,再讓我抱會兒?!?/br> 說也奇怪,鄆哥接手之后,小豆腐慢慢的真不哭了,呼呼又睡起來。潘小園悲觀地想,也許是被他那頭油味兒熏暈了。 還是伸手接過來:“敢情不是你受苦受累生的。要閨女,自己討媳婦生一個?!?/br> 誰知小伙子不肯給她:“嘿嘿,我這不是……那個,培養培養感情么……”低頭輕聲,“喂,叫爹,叫爹!” 她徹底服氣。這么快就進入角色了,也不問車里面孫雪娥答應不答應。 “要聽她說話,再等一年吧!” 好不容易等鄆哥兒玩好了,嬰兒接過來,哄他一邊去休息。 忽然又看到周通身上帶血,一瘸一拐的讓人攙過來,見了她,微弱打聲招呼:“嫂子……” 潘小園一肚子緊張火氣終于找到個發泄的小口,咬牙切齒地說:“自己的婆娘自己不記著!倒讓我來看顧!” 周通茫然。潘小園指指那牛車,掀開一角簾子,露出孫雪娥一張沒血色的圓圓臉。 周通一屁股坐地上了,哀鳴道:“嫂子我錯了……不不,嫂子多謝你……” 潘小園再忍不住,怒氣化成驕傲一笑,輕手輕腳的把小豆腐抱給他看。 “自己記著: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時——就是今兒下午。七斤半!” 這話一出,周圍嘈雜聲立刻下去了,其余圍著的一圈好漢目瞪口呆,這才意識到梁山又多了一口人?;琶︵渎?,生怕把熟睡的初生嬰兒嚇著。 在此風口浪尖之際,她一個人,看護著周通老婆生下個小的,還把娘兒倆全須全尾的送過來了! 還順帶劫了個皇親國戚的人質! 而周通愣愣聽著, 整個人宛如泥塑木雕,淚流滿面,撲通一翻身,給她跪下了,沖著她鞋尖就磕頭。 “嫂子大恩大德……俺周通以后給你做牛做馬……” 第263章 傀儡 到了傍晚, 武松旋風般地過來看了一眼。衣衫蒙塵破損, 腰間明晃晃掛把刀, 身后跟著幾個不認識的官兵首腦。 潘小園不敢打攪, 倒是武松余光看見她在角落里眼巴巴, 大步過來,低聲問一句:“還好?” 她趕緊“嗯”一聲,上下看看他,“可受傷了?” “沒大礙。你先休息,早上再來看你?!?/br> 走兩步, 又忽然想起來什么, 夸她一句:“周通媳婦的事,辛苦你了?!?/br> 她笑成花兒, “給我也記個功唄?” 武松笑笑,撫一把她的臉蛋, 溫熱粗糙的手,不用多說話,她就覺得無比滿足。 不遠處,眾人在忙忙碌碌,一會兒呵斥俘虜, 一會兒調兵遣將地封鎖巷子,一會兒有報說, 擒到了某個高官,特來請功——井然有序,戰果斐然。 輕輕扳住武松脖頸, 拉下來偷偷親一口。在他的組織帶領下,所有人出了多日的一口惡氣,也算是獎勵他。 武松十分坦然地任她親,只是耳朵根有點微微的紅,轉頭問道:“鄆哥兒呢?” 鄆哥已經找借口溜了。一天之內大起大落,先是被“逼婚”,然后“喜當爹”,這會子怎么也不敢面對武松和周通。這兩位大哥人人比他高壯,不管是誰心情不爽,揍他一拳,他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要是恰好兩位同時醋上心來,來個男子雙打,那…… 他可還沒娶媳婦呢!老喬家香火要斷了。 于是尋個由頭,說他的雜貨鋪忘了鎖門,這就悄悄遁出了大院。但此時也做不來生意,于是只在附近晃悠,想探聽些風聲,琢磨琢磨眼下到底賣什么最來錢。 潘小園卻毫不在意。知道武松不會亂吃飛醋,把這事當笑話說給他聽了。武松笑岔了氣。 “你也真會編!不能說是你弟弟么!” 她一梗脖子,“我跟他連鼻孔都不像!要說是同胞兄弟,誰信呀!” 武松想想也是。一個溫柔美麗,一個油頭滑腦,要說是親姐弟也忒埋汰她。 其實想想白天的光景,她也后怕。知道自己武功全無,萬一小趙構是個不世出的少年奇才,自己完全近不得身,再或者旁邊的親兵有不懂事的,上來就把自己一刀砍了,那可什么陰謀詭計都來不及使出來。張順他們找到的,也只能是個死大嫂了。 對于武松來說,這種玩命的行徑屬于家常便飯。今日她和趙構的一番較量,比起他在金明池的一系列冒險,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但她自己畢竟還不是太適應??次渌尚Φ脮晨?,也只好跟著他樂,冷汗自己偷偷擦掉。 等他走了,再撐不住,尋摸到后宅臥室,讓人鋪一床被子,倒頭就睡。等醒過來,已經是露水微寒的半夜。 她覺得口渴,摸索著起來,點跟蠟燭,披了件衣服。 房間門口卻守著個人高馬大的壯士。蠟燭湊上去,只見一雙火眼金睛瞪著她。嚇她一大跳。 “石……石……石秀大哥……” “哼!” “那個、奴家出去找點水……” “武松兄弟讓我看著,不讓你亂跑?!?/br> 她沒脾氣。武松才不會這么不講道理。準是讓兄弟們照顧著她點兒,別讓她丟了——指令傳到石秀這里,就變成“不讓她亂跑”了。 不敢跟他頂嘴,賠笑道:“我記得隔壁就有水缸。我就去打壺水?!?/br> “我給你去?!?/br> 石秀至今不愿管這姓潘的叫嫂子。她越是溫聲軟語的說話,他越覺得危險。偏偏又找不到懟她的理由。幫她做點事,算是少欠她一點。 隔壁的門打開,粗聲道:“讓一讓,讓一讓!” 潘小園一驚,才發現隔壁也歇得有人,想來是自己入睡以后才過來的,而且門口守著更多的好漢。從門縫里晃一眼看過去,只見屋里歇了兩個。其中一個是趙構,抱著膝蓋蜷在角落里,小屁孩驚嚇一番,已經累得打盹,腦袋一點一點的,倒是有點天真乖巧的假象;另一個是白白胖胖的貴人模樣,正坐在軟墊上長吁短嘆,以指代筆,鋪滿灰塵的地板上,已經讓他寫得斑斕一片了。 寫兩句,停一下,嘆口氣,再寫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