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節
潘小園覺得自己成了六方會談的主持人,盡量保持氣場,笑著給大伙都沏盞茶。 盈盈湖藍袖口帶著閨房氣,任哪個不明真相的人看來,都覺得她大約只是個白礬樓里伺候人的。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著她那張檀口,等她發話呢。 “岳兄弟,造反這詞兒太難聽,咱們換一個兵諫,好不好?咱們大伙忠字當頭,不忍看到國家日漸墮落,于是決心殺進東京,以死相諫,倘若官家幡然醒悟,從此專心國事,啟用良臣,大膽抗敵那便是皆大歡喜;倘若官家依然把國家往死里趕,那……” “兵諫”這個詞,以前旁敲側擊,不是沒跟岳飛提過。難道冥冥之中,已經料到了今日這番游說? 看了一眼岳飛神色。點頭等她說。 “那只好讓他當漢獻帝,找些明理仁德的人做曹cao,把國家給救回來。這叫做“'清君側,靖國難'。都是大宋子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壞人把國家往火坑里推?!?/br> 岳飛神色淡淡的,琢磨她這句話。 “清君側,靖國難”這個概念,來自兩百多年后的平行明朝,是燕王朱棣自北平起兵,南下暴亂時打出的旗號。然而此時用在此地,再恰當不過聯軍這些豪杰,不也是駐扎燕山府,和朱棣同樣的起點么? “你跟我們去'兵諫'。作為交換條件,梁山和明教依然拜趙家皇帝,誰也不許跟那個人搶坐位?!?/br> 武松和方貌對望一眼,欲言又止。當初跟她商量的時候,語氣似乎沒有這么歸順? 可聽她這么一轉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雙雙點頭。武松說:“沒錯。誰坐皇帝位子我不管。但滿朝文武可得去jian留忠,把國家好好的治一治,也免得百姓日日受苦?!?/br> 方貌十分狡猾地加一句:“對。我伲弗是醉心名利之人。等外敵退了,再談別的?!?/br> 岳飛何嘗聽不出方貌的弦外之音。但也知道,兩位造反派頭子都已算是做出了相當的讓步。 看潘小園一眼:“師姐,外面幾萬人馬,都這么想?” 潘小園剛想說是,武松朝她使個眼色。 立刻明白了,趕緊打住。幾萬顆思想各異的腦袋,如何能夸這個???。萬一有人不服,背鍋的是自己。 武松看一眼岳飛,仍然有點記恨他方才那次幾近開戰的調度,唇邊浮起一個看不出歡愉的笑:“你先保證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軍',都得跟你一條心,莫要我們前腳出了帳子,后腳被你手下當叛黨給圍攻誅殺了?!?/br> 岳飛耳根慢慢紅起來,“保證不會?!?/br> 總算磕磕絆絆達成了協議。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議:“擊掌為誓,誰都不許反悔?!?/br> 這是江湖上的通用做法。然而潘小園卻還不滿足,嚴肅捧出一方白綢手帕,上面寥寥幾個字,正是方才商定好的“清君側靖國難”。 再笑著打開一盒胭脂:“空口無憑?!?/br> 幾個男人互相看一眼。她倒是多心。不過眼下大家所做之事遠遠超越了江湖范疇,不得不增加一些世俗的考量。 于是三個手印按下去。潘小園找來小剪刀,帕子剪成三塊,每塊上都帶著三人的一部分手印,交予三人分別收著。用最原始的法子杜絕“抵賴”的可能性。 接下來還得商量些細節。比如首先,要將這個妥協的結果傳達至各軍去,讓他們領會精神,貫徹實施。 其實但凡有些見識的聯軍高層,對于“清君側”的說法不難接受,也知道若是直接造反,很難得到各界支持;而最難說服的是基層士兵不少人都是底層出身,頭腦簡單,除了“造反”和“做順民”,看不到中間那大片灰色地帶的存在。如果猛然聽到什么“靖國難”,不免火冒三丈:說好的造反,說好的殺皇帝,說好的翻身做主,那邊一不做二不休,怎能突然又“綏靖”了? 若是政府招募的正規軍隊,講究的是對長官無條件的服從,悶頭作戰便是唯一職責。但土匪窩里這一幫桀驁不馴的大哥,字典里從來沒有“服從”二字,“軍法”對他們來說也只是個參考規章,必要時可以適當違反一下,大不了挨棍子;真到要緊時刻,只能靠“義氣”、“良心”來把大家團結到一起。不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沒人會平白給組織賣命。 方貌提議:“派幾個口齒伶俐之人負責。把事情解釋清楚。大伙有什么問題時,游說解答?!?/br> 至于什么曹cao和漢獻帝的比喻,更是要翻譯成目不識丁大老粗們能聽懂的話。 武松表示同意,命令岳飛:“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負責游說?!?/br> 又說:“我們梁山也應該派人。組成一個……嗯,小組……專門……” 潘小園輕聲自言自語:“宣傳。成立宣傳部,負責……嗯,編歌謠、造口令,傳達抗戰革命方針?!?/br> 武松:“你說什么?” 她笑笑:“沒什么。我瞎起的名兒?!?/br> 其他人倒覺得挺妥帖,笑道:“這名字挺好。虧你想得出來?!?/br> 武松還想起另一件事:“還有就是……聯軍兄弟,包括岳兄弟的兵,畢竟這個……思慮不太一致……平日里沒少吵架。此去東京'兵諫',必須保證團結,絕對不能窩里斗。最好有個規章出來……” 潘小園輕輕一咳嗽,接話:“成立統戰部。專人負責統一戰線,團結各界力量?!?/br> 三人齊聲道:“你說什么?” 第253章 統戰 人員混雜、大多底層出身的南北聯軍里,悄然開出一個“宣傳部”。其實便是朝廷中“禮部”和“翰林院”的相關職能,此時頭一次出現在軍隊里。 當然名字也要換成一個更接地氣的。外面跟幾位大哥一談,不識字的魯大師評論道:“這不是講經么!灑家過去在五臺山……” 一群人哈哈大笑:“講經說法!軍隊里也要講經說法!” 難不成叫“講經部”、“說法部”? 最后討論決定,就簡單粗暴的叫“傳令司”,負責一切理論和實踐方面的對內宣傳。其實具體細節也用不著發明創造,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滿腹詩書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裝著一籮筐的史料典故,指引著一群目不識丁的土匪,慢慢的開展思想建設工作。 過去的思想建設工作進行得十分隨意。主要是吳用負責,哪里有人不滿,就去哪兒講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說服了為止。 而眼下聯軍擴大,思想綱領也不止“替天行道”這一條。于是“傳令司”里招募了幾十個口齒伶俐的各地好漢,把新制定好的規章綱領,用平實可信的語言傳達到軍中每個角落。 比如: “不許再提'奪鳥位'!尤其是當著個岳飛的面兒!咱們這是去兵諫,兵諫,懂不?……不一樣,當然不一樣,總之是替天行道……”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兒這么想:清了君側,不就是把皇帝變成光桿將軍了么?再說了,咱們是要殺貪官的??!” “人家明教兄弟晨禱吃素的時候不許笑話,影響團結!……” “對外自稱是義軍!凡是泄密的,一律砍頭!……” “乳制品的十六種好處,背熟沒有?……” 總體由蕭讓蕭秀才負責。這人筆下龍蛇煙花,無論多糙的道理,都能給寫出子曰詩云的可信感來。 明教那邊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眾恨官入骨,在江南時,若遇到了貪官壞官,綁架虐殺是家常便飯。此時為了大局,也就必須有所收斂,嚴加管束。 至于統一戰線的“統戰部”,潘嫂子負責總調度,而具體的細致活計,理所當然讓吳學究來發光發熱。名字也改成了更為淺顯易懂的“聚義司”。自從梁山上聚義廳改成忠義堂,大伙時隔良久,終于重新聽到“聚義”兩個字,嗟嘆不已。 “聚義司”主要負責將所有可團結的人團結到一起不光包括聯軍內部的梁山、明教、岳家軍,更包括廣大國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園監督著,抄寫發布了幾章紅頭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語言、文化、政見而引起的同室cao戈。 準備完畢,即刻出發。聯軍分撥兩萬防守幽州。幽州雖然局勢不穩,但自為虎狼之隘,扼守華北咽喉,況且天高皇帝遠,官兵不敢來,已經被聯軍慢慢經營起色,這個“根據地”不能放棄。 至于留守的人選,武松略一沉吟,試探問道:“呼延將軍……” 老將呼延灼應聲站出,笑道:“你不用問了。駐守邊關,衛國抗敵,正合我意!我這把老骨頭,還是不怕再會幾次金兵韃子的!” 大伙肅然起敬。都知道幽州軍情險惡,誰留下,誰就相當于半條命提前獻給了國家。 楊志也站出來:“灑家留下?!?/br> 身為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楊志對于“殺去東京”的偉大目標,跟風喊過兩句,其實熱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賣與國家,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實屬情非得已;此時把守國門,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點。 另外幾位前軍官關勝、孫立、索超均是一個打算。毫無二話,接下了這個艱巨的任務。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將領、兩萬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 再派兩個韓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馬加鞭去臨近的保定軍、河間府報個捷,宣稱幽州城已經成功防守,眼下安全無憂這么做,一是騙朝廷定時來運送糧草補給,二是穩住朝廷,不讓“幽州割據”的消息傳出去。當然這些降兵也不是單獨出發,身邊都惡狠狠的跟著聯軍的“保鏢”,確保他們傳遞了正確的信息。 其余人眾輕裝收拾,繞過熱鬧州縣,低調前行。起先離開梁山之時,不少好漢將家眷安置鄉下,此時路過山東邊界,順帶將一些人接到隊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淪為敵手,自家老小跟著大軍,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縣雖有軍兵防御,都是老弱虛冒,又怕金兵,鮮少有敢出城的。 行來一路,屢見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過的地方,或是傳聞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棄的地方,只見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著無人耕種,野狗在雜草中出沒,殘破的農具無人維護,棄在荒野當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間的餓殍,早被野獸啃食得不成人形。 也過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僅有的一些武力,轉而盤剝更弱小的人。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聯軍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輕心,紛紛說這地方民風彪悍,自古以來盜匪頻出,便是尋常江湖客,趕路也不敢獨自過。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頭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偵查手法十分的不專業,身形也有些虛浮,不像是高手。 聯軍里的猛將們假裝沒看見,暗自冷笑。等到夜晚,營寨大空,燈火通明,放了個空城計。 太行山盜匪舉著大刀長矛一哄而上,闖進去才發現劫了空寨。紛紛大叫“中計”。急退時,外面埋伏的大軍沖入:“殺呀……” 輕松一場廝殺,人高馬大的悍匪頭子被張清一個石子打翻在地,讓人亂槍戳死。 那悍匪頭子估計平日沒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槍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雞,士氣全無,沒怎么再抵抗,就被干脆利落地包圓了。 幾百個大漢、數十強健婦人,通通被五花大綁,垂頭喪氣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蔥郁,里面爬著蟈蟈蟋蟀蚯蚓,膝蓋窩兒里別提多難受。 其實這些悍匪也不是慫包,平日里占山為王,官兵不敢來剿,百姓走路繞道,活得還算愜意。誰知強中更有強中手,這次看走眼,惹著了平生所見的戰斗力最強的部隊。 眼見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幾個年輕小土匪當即磕頭如搗蒜:“好漢饒命啊……小人們也是被擄掠而來,沒做幾天匪,也不敢昧著良心劫財害命……其實都是……都是……” 指著地上那悍匪頭子的尸體,“都是俺們大王殘忍好殺,逼迫俺們作孽……還請好漢們看在……” 看來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幾個梁山好漢齊聲接道:“八十老母,三歲小兒這說辭我們八百年前就聽濫了,蒙誰呢!我們要是尋常百姓,早就被你們謀財害命了!實話說!殺了多少無辜了!” 倒是有個年輕女匪還算硬氣,一瞪眼,甩一甩亂蓬蓬的頭發,說道:“用不著多說!今日算俺們栽了!奶奶我生平殺人無數,早就活夠本了!要殺要剮隨你們!但求一知,俺們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那女匪一臉英氣,看起來像是個小頭目,底下眾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紛紛跟著喊起來。 明教叱咤江浙,何曾把這等毛賊放在眼里,從來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溫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個麾下,儂勿曉得也尋?!,F下辰光也弗要客氣哉,讓儂知曉我伲行走路線,弗得好哉……” 太行山匪們一臉絕望。死到臨頭,聽了一堆鳥語,到底還不知仇人是誰。 “閉嘴!殺了俺吧!” 刀斧手正要動手,沒羽箭張清連忙跑過來阻止:“刀下留人!” 武松正在后面參與清點戰利品,身上掛滿幾百斤的大刀長矛鏈子錘。聽聞王寅要殺人,自己跑不快,趕緊把張清派來救場。 張清一邊跑,一邊心里頭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說殺就殺。按照梁山規矩,怎么也得禮節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不過按照“聚義司”發下的綱領文件,公開場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調,以免影響團結。于是這句話壓下來沒說。 張清其人年輕英俊,風度翩翩,精于暗器,不怕蜘蛛,一手飛石絕技梁山無人能出其右;但和花榮的活潑開朗不同,他上梁山比較晚,上山之前是軍官,又被梁山大軍狠狠虐了一遭,因此落草以來,一直處于輕度自閉狀態,不愛跟人交流。直到在幽州城打了兩仗,被不下兩位數的平民姑娘表露了崇拜之情,才稍微恢復了些。 這會子臨危受命,叫了一聲“刀下留人”,就不知該說什么好了。趕緊從袖子里掏出“聚義司”發下來的綱領,匆匆一掃: “在不違反下述公約界定下,可與任何軍民武裝訂立聚義統戰協議:甲,受金兵之害;乙,無皇族背景;丙,愿意或已經實行平民武裝?!?/br> 腦子里一過,三條都符合,趕緊說:“列位好漢,看起來,也不像,等閑人物,卻是為何,要,聚嘯山林,違法亂紀?莫不是,官逼民反,難有活路?” 一幫太行山匪見這位面癱小哥齒白唇紅的,說的話也能聽懂,悲壯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說道:“是又怎地!你們不也一樣么!今兒黑吃黑,爺爺沒話說!只求像俺們大王那樣兒,給個痛快的!”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開出愿賭服輸的氣場。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與其餓死,與其讓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給個快的!” 喧喧嚷嚷鬧翻天。張清感到一陣強烈的社交恐懼。瞄一眼“聚義司文件”,鼓起勇氣,又說:“沒錯,當今世道,民生凋敝,不是,你們的錯??茨銈?,也是,英雄,咱們無冤無仇,我們何必,斷你活路?不如,做個朋友……” 一地的悍匪通通嘩然。旁邊王寅也吃一驚。但“聚義司”有令,不能公開跟其他陣營的兄弟唱反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