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潘小園不以為意,朝大伙投去一個堅定的眼神:“合作過,有經驗?!?/br> 倒沒人質疑她。方金芝一路上已經聽周通大吹特吹,潘六娘當年是如何在斷金亭用算學狂虐蔣敬,贏得滿山尊敬。圣女大為贊嘆,之后潘小園就算是再口出狂言,她也不得不信上三分。 披件厚衣裳,出了小客店,只覺冷風割面,樹枝被吹得噼啪作響,裙角一下子斜飛起來。 時遷喜歡在險惡之地出沒。無聲無息地把她引到一座荒山腳下,小路盡頭。她心中默念著“盜門規矩不會讓客人受傷”,一邊手軟腳軟地往前挪動。 終于,風聲微微弱下來。聽到不遠處幾聲嘰嘰咕咕的獸鳴。 “客人想知道梁山眼下是何狀況?!?/br> 她連忙點頭,“嗯,還有武松,他是不是……” “這是第二單?” 潘小園沒脾氣,點點頭。 “還有么?” 她下決心,低聲道:“第三單。守衛金沙灘關卡的幾位大哥,要讓他們飽飽睡上一夜,可有辦法?” 風聲回旋,聽不到任何回音。讓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難道時遷已經溜號了? 一動不動等了良久,突然,頭頂一陣磔磔怪笑。 “哈哈哈,原來客人今日是來算計梁山的?客人難道不知,我時遷與梁山眾兄弟聚義結拜,上應天星,生死一處,你卻要我背叛山寨……” 潘小園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熱熱的汗滲出鼻尖。 不敢接話,屏息靜聽。 “……得出三倍的價錢??腿巳羰峭?,請往前邁步?!?/br> 她幾乎要笑了。長吁口氣,迅速上前一步,“何時開盤口?” “今晚?!?/br> “何時收買賣?” “付錢么?時某自取便是,不勞客人辛苦?!?/br> …… 三言兩語,和時遷接頭完畢,慢慢回轉身,循著原路往回走。黑暗仿佛簾幕一樣,漸褪到身后。 面前撲閃閃幾個火把。扈三娘迎頭跑來,一把將她拽住。 “你去哪兒了?那么許久,我們尋了半夜也沒找到!” 潘小園大驚。不過是在僻靜處和時遷說了幾句話,怎的還勞同伴們尋了半夜! 更加不敢小覷這位瓢把子大哥。匆匆回到客店,將大伙集齊。 “咱們出發。邊走邊說?!?/br> 史文恭幫她把那包最沉重的行李背起來。用力一拎,脫了力,直接退后兩三步。 “怎的……輕了這許多?” 潘小園將包袱取下來,打開一看,自己出發前帶了八百兩黃金,整整齊齊一大摞金條,包在布帛里,此時已經所剩無幾。 只留下幾個形狀不太規則的,孤零零躺在原地,想必是被嫌棄不要,算是給她的老顧客折扣。 史文恭這些日子近墨者黑,見錢沒了,少見的勃然大怒,沖著空氣叫道:“時遷!下次別讓我尋著你!” 第215章 牢籠 靜悄悄走過東溪村酒店。在蒼白的月光下, 高大的縛彩門樓顯得陰沉偉岸。 湊近一看,酒店已經關門大吉,門上打了封條??慈掌?,是約莫十天以前。從窗縫中望進去, 隱約見到桌椅板凳都摞得整整齊齊,鍋碗瓢盆也消失不見,顯然是永久歇業的架勢。只有那十幾個菜牌兒從梁上掛下來, 上面是張青歪歪扭扭的字跡,在空中飄飄蕩蕩。 輕車熟路找到隱藏的渡口。兩個小嘍啰倒是盡忠職守, 雙目炯炯地瞭望遠處。手中的大刀精光锃亮,身上系著朝廷御賜的絳紅腰帶, 威風凜凜。 潘小園低聲道:“周大哥, 你上?!?/br> 周通接受任務,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吩咐一句:“爺爺要船!” 兩個小嘍啰一見, 連忙躬身行禮:“大哥, 你怎么……” “費什么話!船來!” 小嘍啰賠笑:“大哥,最近山寨規矩嚴,那個……口令?!?/br> 周通不悅。臉混不熟的小嘍啰才每次都說口令。他周通在山上好歹是排得上號兒的好漢, 這倆人難道不認得? 又一想, 也許是新來入伙的。自己久不在山寨, 臉生,不能怪他們。 這么一想,就消氣了。再重復一遍:“我是桃花山寨里的小霸王周通, 那個……地空星!給我艘船!” 可兩個小嘍啰十分官僚主義,堅持讓周通說口令。周通無法,只得嘟囔一句:“替天行道,忠義雙全?!?/br> 小嘍啰互相看一眼:“大哥,你……再想想?!?/br> 周通一怔,撓撓頭。 “哦,錯了錯了,那個是我剛上山時的?,F在的口令是——”仔細把舌頭捋直了,瑯瑯念出來:“常懷貞烈常忠義,不愛資財不擾民?!?/br> 兩個小嘍啰又互相看一眼,其中一個慢慢把手覆在刀柄上。 周通驚道:“這個沒錯!這個絕對沒錯!我背了三天……” “口令早就換了?!?/br> 新的口令已經通知了燕青。但他沒來得及告訴周通,自己就馬失前蹄,栽在了史文恭手里。 兩個小嘍啰鋼刀出鞘,“大哥,對不住……” 話音未落,嗤嗤幾聲輕響,兩人一聲不吭,一俯一仰,撲通撲通落進水里。 周通回頭一看,除了潘小園,另外五個人全都已經亮了兵器。包道乙的劍尖,和史文恭的刀刃,分別帶著兩道血。 周通大怒:“你們敢殺我梁山兄弟……” 潘小園趕緊安撫:“這也是不得已。大哥勿怪。他們若是聲張起來,咱們沒活路?!?/br> 接著轉過去,對這群武功高強的雜牌軍約法三章:“不到性命攸關之時,不許傷人殺人?!?/br> 明教和梁山互相不服氣,對史文恭也有戒心;扈三娘不服梁山;周通不拿扈三娘當自己人;史文恭誰都不看在眼里;可說來也怪,眼下這群烏合之眾,卻都服她潘六娘一個人。 方金芝率先點頭:“好。我們是來止戰的,能少結梁子就少結?!?/br> 蘆葦叢里拉出幾條小客船。劃船搖櫓的任務,眾望所歸地落在了幾位江南水鄉的朋友身上。 船櫓貼著水面,波紋擴散,一聲未出。 潘小園不跟鄭彪客氣,輕聲指點:“那邊離得近的,是阮家兄弟的水寨……小心漁網,不過現在大約已經撤掉了……右邊是張順的寨子,他喜歡在淺水里布刀子……這片蘆葦不通……” 史文恭故地重游,十分感慨,說了一句:“六娘子,當初你是從這兒跳下去的吧?水底的刀子沒傷著你?” 潘小園看他一眼,沒接話,輕輕叫一聲鄰船的包道乙:“史三郎伐認路,勿要聽伊瞎指?!?/br> 史文恭:“……你說我什么?” 第三艘船卻原地打轉。方金芝緊握船槳,皺眉輕聲道:“這水和阿拉江南個水弗一樣?!?/br> 扈三娘忍笑道:“你沒劃過船吧?我來?!?/br> 接過槳,果然慢慢的跟上來了。 潘小園笑著搖頭。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人家圣女從小到大,哪用得著親自劃船? 盡量將水聲控制到最低,極慢極慢地推開水波。泊子里經過兩年的“可持續漁業”,已經重新有了活蹦亂跳的大魚。粼粼月光中,突然一條兩尺來長鯉魚蹦出水面,差點躍進船里。 誰都不敢吭聲。卻聽到近處小屋里鼾聲停了:“誰?” 阮小五。 隨后是小七一聲呵欠:“大魚。睡吧?!?/br> 幾聲翻身。鄭彪在外面擦擦汗。 可是里面幾個姓阮的卻遲遲不再打呼嚕。外面搖櫓的也就不敢動,泥塑木雕似的候著。 史文恭慢慢拉起一塊布,遮了面。熟人太多,尤其是水寨里的兄弟,都是跟他照過面的。但凡讓人認出來,用不著使太大的本事,幾個人合力把他腦袋往水里一按,他史三郎就是嗚呼大吉。 聽得阮小七嘆了口氣:“怎么稀里糊涂的,真的就招安了,我姓阮的成了給皇帝賣命的,五哥你說,這……唉!” 阮小五趴在枕頭上接話:“想那么多做什么。咱老娘不是挺高興?!?/br> “可是……聽底下兄弟傳言,咱們梁山招安……那是用些見不得人的事換來的!你說咱們堂堂江湖好漢,怎么就讓人議論成這樣呢……” 小五焦躁:“成了!你被關禁閉還沒關夠么!上面大哥們不都說,這是咱唯一的出路了!……” 小七不理他,繼續自說自話:“……我就不明白,為啥不能跟方臘一塊兒造反了,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場,就算掉腦袋,也算是不枉了一輩子。如今呢,咱們梁山在江湖上可算臭了……” “宋大哥不是說了,方臘在南邊魚rou百姓、收捐收稅、荒yin殘暴,后宮里搶了八千民女,一天輪幸十個,全都剝了衣裳不讓跑出去!咱們哪能跟這種人合作!誒,什么聲音……” 小七:“大魚?!?/br> 水面上三艘小船微微搖晃。大家非常及時地把三位江南朋友按在了原處。周通低著頭,團團作揖,表示抱歉。 包道乙怒目圓睜,無聲無息地指手畫腳,意思是:梁山上一群憨人,這種謠言伊也信! 兩兄弟嘮嗑,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慢慢的說話聲小下去。依稀聽得小七盤算:“開拔之前,去看看武松武二哥吧,這次說是病得挺嚴重的……” 小五半睡半醒地接話:“……帶條魚……” 呼嚕聲終于重新響起來。小船靜靜地繼續移動。岸上不時出現明滅的火光,那是值夜的小嘍啰。小心繞過去。 潘小園出神良久,才想起來提醒:“前面兩叢蘆葦洲之間,有……有水閘……不止一個……” 周通見她恍惚,隔一條船,同情安慰一句:“武松大哥武功高強,生個病應該沒大事兒?!?/br> 潘小園點點頭,重重出一口氣,煩躁不堪。自從識得武松以來,沒見他生過病。但若他竟然真的沒有生病,那必定是些更加嚴重的情況。 水閘連著纜繩漁網,粗木間布著小刀。若是有船貿然撞上去,慢則被困當中,快則船毀人亡。 好在潘小園也去水寨做過幾次客,知曉這機關的厲害。明教幾個人也都是做慣水戰的,雖然自家的水閘和梁山的不太一樣,但觸類旁通,也就胸有成竹。鄭彪不慌不忙地說:“勿慌。真個有關卡,我去把那機關卸掉?!?/br> 可到了潘小園記憶中的地點,布滿刀刃的水閘卻并沒有出現,似乎是被匆匆拆毀了,水面上飄著些木板竹竿。 忽然聽到船底下嗒嗒輕響,一艘船碰上了水面上堆積的碎屑。響聲如同接力般傳到岸上,飛快地引來三五個火把。有人大喝:“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