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一口氣說完,又補充:“兄弟性急,是我非要闖進來的。他們沒攔住?!?/br> 宋江嘆氣,揮揮手,讓堂里的小嘍啰避開幾步,指著把交椅,讓武松坐。 “我說二郎啊二郎,當初提議入世招安的是你,如今一聽招安,就給哥哥我甩臉子的又是你,你任性也任性得夠了吧!咱們大敗十節度,朝廷能派使臣來說降,那已是大大瞧得起咱們。怎的,哥哥我不請進來好吃好喝的招待,難道一刀殺了丟水泊里?我宋江就算自己不要命,為了山上眾兄弟,也總得忍得一時之氣吧?” 武松依言坐下來。知道宋江說得有道理,心里頭卻猶自不服。聽小嘍啰悄悄傳,宋大哥和那使者“相談甚歡”、“推杯換盞”,一點兒也不像是硬著頭皮應付的派頭。 在忠義堂里談事的,還有秦明、呼延灼、關勝這些過去的朝廷大將,這時候漸次離開,朝武松丟過去一個個安撫的眼神。 吳用也搖著扇子出來,見武松生悶氣,一副愉快的笑容立刻干癟了三分,笑道:“武二郎真是不拘小節?!?/br> 武松心里笑一聲。說什么“進來就格殺勿論”,也只有騙騙那些守規矩的老實兄弟。 吳用探頭往外張一張,略略吃一驚,趕緊頂著那一波波罵聲,出去安撫眾兄弟了。 武松胸中一堆話,該直言依舊直言:“兄弟我不懂太多道理,也不管招安不招安的虛名兒。我只知道,方臘那邊,是我親自過去結盟的。如今他們反了,咱們招安,擺明了是撕毀盟約做對頭,江湖上落人恥笑!再說,聽風聲,朝廷那邊已經派兵北伐,咱們和方臘內斗起來,倘若北伐失利,遼金趁虛南下,咱們不就成罪人了!大哥往日不是看得清楚,怎么今日跟那使臣談了一陣子,倒糊涂了!” 一面說,一面目光炯炯,看著宋江。在他心目里,宋大哥乃是天上地下頭一號的好口才。但朝廷那邊菁英薈萃,要真的派了個洗腦專家來跟宋江面對面,他還真不敢輕易預測結果。 宋江顯然嫌他口無遮攔,面露不悅,淡淡道:“兄弟說的這些我都懂。但山寨事務,重在變通。如今宋遼開戰,方臘反叛,朝廷腹背受敵,才會對咱們高價拉攏,讓咱們挺著胸膛改邪歸正,圖個蔭子封妻,享個身后之福。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難道日后還會有第二次?難道咱們一直在山上虛度光陰,做一輩子法外之人?朝廷一時顧不上我們,難道還會放任一世?我也是為了保全一山弟兄,不得已而為之!再說,就算和方臘聯盟,也是同床異夢,日后早晚有翻臉的一天。兄弟,你該多讀史……” 武松越聽越不對勁。招安的機會千載難逢,但怎么好像他早就提前做好準備了似的! 直接問出來:“大哥如何知道宋遼會戰?那密信已毀了,我也早就說過……” 此時吳用大約已經說不過外面的幾十張嘴了。只聽張青的聲音由外而內的進來。 “宋大哥,武松兄弟在這兒不?小弟也想來問兩句話……” 李忠也喊一句:“招安的事,咱們外派的兄弟們知道不?小弟能不能……” 阮小二喊:“反正俺們不做官!誰要招安的自己去,俺們自在回村里打漁!” 宋江見武松賴著不走,門外眾人還頗有把他當表率的勢頭,徹底不悅。 “武松兄弟,道理咱們回頭跟大伙一塊聊。今日你擅闖機密重地,大家眼睜睜的都瞧見了。我若對你網開一面,不能服眾。你先出去,給我關十天禁閉?!?/br> 武松不服氣。關禁閉不一向是李逵的待遇么!他武松也不是沒犯過軍法,哪次不是磊磊落落的挨棍子完事。今天宋大哥約莫是真生氣了,才給他關小黑屋。 不過也算罰得合情合理。知道眼下宋大哥也不太會長篇大論的和他解釋,大丈夫敢作敢當,反正態度已經撂在明面上。應一聲,跟著小嘍啰往外走。 出門的時候,聽到吳用還在苦口婆心地安撫:“眾位兄弟難道忘了,咱們梁山一百單八位酒rou兄弟,不管出身高低,是那是上應星魁的棟梁之才,忠義堂的石碑大伙人人見過,如何能夠同室cao戈、煮豆燃萁?嗯?難道不怕上天降罪么!……” 吳用一針見血,“石碑”兩個字一提,耿直的好漢們就啞火了一半?;ハ嗫纯?,眼中神情復雜。 從辱沒祖宗的土匪,一步登天變成天選的英雄。沒人會忘記,當他們發現自己原來是”星宿下凡”的那一刻時,血液里那突如其來燃燒。 原來自己的“命運”有著更高尚的意義,哪能”大碗喝酒大塊吃rou”的虛度一生? 蕭秀才那里的幾本《孟子》被借閱一空。就連最沒文化的陶宗旺,也能滿懷憧憬地背誦出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一百八人,從此同進同退,同生共死,當初呼喊的誓言余音未散,怎么如今卻質疑起了天罡第一星的所作所為? 朝廷派去的天兵天將,被他們虐得損兵折甲、哭爹喊娘,發誓再也不踏入山東一步。慶功宴上的自豪歡樂,尚且歷歷在目。 大家想想這些,火氣就消了一半。阮小二嘟囔著道:“那咱們這一身本事,也要賣給識貨的。朝廷那邊,不能瞧不起俺們!” 吳用笑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不然今日公明哥哥和天使談笑風生,是為什么?不就是在夸贊諸位兄弟的英雄之處,要知道……” 正說得興起,旁邊忽然一聲低音。 “吳學究,石碑的事,就莫要多拿出來唬人了。將來戳穿,兄弟們面子上不好看?!?/br> 吳用正侃侃而談,冷不防被聽見這句,嚇得扇子都掉了。 “武……武二郎啊,你……你這是說什么話呢……” 武松看看周圍滿眼熱忱的兄弟們,心中猶豫了一剎那。 按他自己的性子,遇見這種弄虛作假之事,自然是要第一時間戳穿出來。就算不為了“公道”二字,至少也是為了心中那么一口浩然之氣。誰要是敢在他武松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那就別怕被他把面子削到地上。 可今日呢,看著眾位兄弟那股發自內心的熱忱向往,終究是違心閉嘴,還是決定不將真相說出來——就算說了,空口無憑,有多少人會信?就算信了,從山巔落到谷底,梁山非得立刻垮了不可。 看吳用的神情,聽他那話一出口,倒是實實在在的心虛了一剎那。 武松見軍師滿臉疑懼,又低聲補一句解釋:“我以前翻過六娘的賬本?!?/br> 向他泄露石碑秘密的“罪魁禍首”,萬萬不能牽涉出來。貞姐已經讓他默不作聲地保護起來。跟相關人員打聲招呼,小姑娘就算是無意間說漏嘴,也不會有人深究。 可若是他當著全山兄弟的面揭穿這個秘密,那就是捅了大簍子,后果不可預測。宋大哥若是一怒之下,再加上吳秀才煽風點火,對所有知情人來個大清洗,他武松一人精力有限,總不可能一日十二個時辰護在小姑娘身邊。 但就算那一句簡簡單單的“翻過六娘賬本”,吳用也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臉黑了一些兒,拽著他走出幾步,痛心疾首:“你、你這是擅自窺探山寨機密……” “怎的?”這鍋我背了。 吳用連忙賠笑:“沒什么,沒什么。兄弟……咱們山寨一體,這事休要亂說,不然……” 武松當然也不愿見到梁山的信任就此土崩瓦解,這么多年的情分。 “那好。那便請軍師告知宋大哥,招安之事還請暫緩。如今國家外敵環伺,咱們江湖人,不能……” 想了想,原封搬用了方才吳用的訓話,“不能同室cao戈、煮豆燃萁?!?/br> 吳用接過小嘍啰撿起的扇子,搖了兩搖。直率質樸的武二郎何時跟那個潘氏學精了,開始跟他要“封口費”了! 以他那沒遮沒攔的臭脾氣,要是給惹毛了,說不定真的口無遮攔說出去。趕緊笑道:“那是自然。我明日就去跟宋大哥轉達?!?/br> 武松悶悶不樂回到自己小院。因著是關禁閉,后面哈巴狗兒似的跟著兩個小嘍啰,算是監督。 砰的一聲剛把門關上,余光從門縫里瞥見個傳消息的小頭目,戴宗的屬下,正風塵仆仆跑步經過。 梁山一個月派人和暗樁聯絡一次。武松立刻將門拉開,叫道:“兄弟留步?!?/br> 后面幾個監督他關禁閉的小嘍啰不敢抗議,只是弱兮兮地提醒幾聲:“大哥,你現在……不能隨便出去……” 武松才不管,招手將那通訊員喚來。 “東京有什么信沒?” 那小通訊員賠笑道:“這個,小弟剛回山,得先去到戴院長處報到,然后見宋頭領,然后再……” 武松不耐煩,“先跟我說兩句,打什么緊!” 小通訊員不敢跟他唱反調,也知道他著急問什么,再賠笑:“大哥息怒,小的說便是。嫂子那邊一切都好,讓小的帶話給大哥,保重身體,別多惹事?!?/br> 陳詞濫調,有點失望,“沒有信件什么的?” 對方搖頭哈腰:“說是那邊生意挺忙的?!?/br> 武松“嗯”一聲,讓他走了。心里想著,她約莫是近墨者黑,讓他給影響得懶散了?過去不還是別出心裁的,新鮮小玩意兒捎個不停?雖然也不過是換他一笑,但也畢竟是在粗獷的硬悍的土地上,飄來一縷細膩的香。 知道自己被遠方什么人惦念著——他活了這二十多年,少有這般溫馨的時刻。 但既然是生意忙,顧不到這邊也情有可原,不對她要求太高。再或許是女人家面皮薄,不愿意每次都把綿綿情意暴露在旁人的眼里。 乖乖關了幾天禁閉,除了日常的習練拳腳,留意山上的動向,便是靜靜想心事。 朝廷北伐的消息漸漸多了起來,大部分是謠言,什么“南北夾擊”、“幽州圍城”、前一天“凱旋班師”,后一天卻又“關外鏖戰”,各種說法漫天亂傳,沒個準信。 越來越煩躁。不知道這事到底是哪個賣國狗官促成的,不知暗地里收了完顏宗翰多少金子,更不知道沒了密信,雙方是怎么一拍即合的。再就是擔憂。東京城內號令往來,調兵遣將,那小小的點心鋪子里,難道還能有往日的安逸? 心中隱約起了無數的念頭,猶如清晨的白霧,自陰冷的地表冉冉上升,悄無聲息地將他整個人圍在當中。 和外面的連番大戲相比,梁山這個戲臺子便顯得小了。什么石碑,什么招安,甚至,兄弟間的快活義氣,突然都顯得索然無味。 外面幾聲敲門。 “大哥,晚飯?!?/br> 禁閉中伙食也精簡,更是規定禁酒。武松眼看著一盒子青菜米飯,孤零零兩片雞翅,屈指可數幾塊燉rou,已經覺不出嫌棄的感覺,五臟六腑都在抗議。 然而這也是規矩。誰讓他擅闖忠義堂呢? 生活是一條長長的旅途,規矩便是旅途上的路。有些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武松覺得不妨沿著它走。比如說不讓喝酒,便不喝酒。他若是無理取鬧的堅持,為難的還不是門外那些小蝦米。 而有些路,他覺得完全沒必要理會??此茖掗熣麧嵉年栮P道,來來回回行著精致的馬車和轎子,不是給他這種布衫芒鞋的江湖豪杰客準備的。 他下定決心,匆匆吃完青菜米飯,幾塊rou留到最后,也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了,回到房間,干凈利落地打出個小包裹,房里能找出的所有金銀銅錢都帶上。 鬼鬼祟祟不是他的風格。坦坦蕩蕩出門,守著的幾個小弟一臉震驚。 “大哥,你……你不能出……” “我下山走一趟?!?/br> “可是、禁閉……” “兄弟們這幾天也算盡職盡責。你們是想自己裝暈呢,還是想讓我幾拳真的打暈了?” 幾個小弟同時往后退幾步。見他臉上和煦帶笑,眼神卻是犀利中帶著些不耐煩,說的話更是萬萬不能不當真。 苦著臉左右看看,也不敢跑,也不敢叫。最后只好一人往自己腦袋上打一拳,哎唷哎唷先后出溜著倒地, 算是配合到底。反正到時事發,罰的不是他們幾個。 武松沿小路下山,心思已經飛到了東京城。 水寨里把阮小七叫起來,管他要條船。 第208章 牽掛 小七的住處頗為簡陋,竹席土炕,炕上一方破枕頭,墻上掛著幾串風干魚蝦,旁邊嚇煞人兩片大刀。 小七打著呵欠,慢悠悠掀簾出去,趁著水里晃動的月光,睡眼惺忪地將武松打量一番。 武松心里再急,表面上也得沉著冷靜。呼吸著滿屋子水腥味兒,口干舌燥解釋了好一陣子。 阮小七一邊搖頭,一邊用腳勾過一只小船來。 “這船是你偷來的。我不管劃,你自己來?!?/br> 武松語塞。他水性有那么一點兒,劃船卻是外行, 又是漆黑黑深夜, 不翻就阿彌陀佛。 但也不多求什么。小七能幫他到這兒,已是十分感激,八成是看在那幾副潛水護目鏡的份兒上。 低聲說:“多謝兄弟。你快回去?!?/br> 話沒說完,突然聽到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來了第二個人。阮小五也被吵起來了。 打個呵欠, “七哥,那邊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