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那你們盜門的高級大哥大姐,在東京有駐扎嗎?此時摸金回來了沒?幫我聯系個能干的?!?/br> 怎么也不能讓這五百貫白白憑空消失了。打水漂還能看個樂兒呢。 董蜈蚣知道她要給盜門下單了,雙腳一并,鄭重其事地答應:“是!” 這邊頭疼完畢,眼看飯點兒又到了,大廚孫雪娥卻遲遲沒回來。 都知道她是去采買原料了。鄆哥他們買回來的面粉、豬油、香料、青菜之類,不免質量參差不齊,讓孫雪娥各種嫌棄。于是她早早就決定,親自出馬,買回稱心合意的,以后讓鄆哥他們用作參考。 當然她自己一個人是不敢出門的,拉了她男人周通一道,帶上一袋子錢出發了。 隔兩條巷子就是菜場,本來一轉眼工夫的事兒,卻堪堪一個時辰還沒完事。眼看食客們慢慢坐滿了桌,廚房里卻還空著呢。 大伙一合計,趕緊讓扈三娘、董蜈蚣分頭去尋,潘小園和鄆哥兩個候補幫廚,趕緊去廚房里先忙。菜牌兒上面太復雜的點心菜式,悄悄拿布條先蒙上,就說原料告罄了。好在孫雪娥一早上已經做出了不少半成品,不至于青黃不接。 尋人小隊還沒出發,那邊門板咣當一下子,撞進來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仔細一瞅,正是小霸王周通??尚“酝醣绕饺绽镉钟行┎煌涸醯淖呗芬蝗骋还盏?,一只手扶著腰,額頭老大一個包,頭發里出外進,頭巾早扯碎了,額角幾道血印子。 店里的顧客不乏回頭客,也知道這大漢是店里的保鏢,見他這副德性,紛紛出聲關心:“周三哥你這是去哪兒打架了?”周通排行第三,此時就叫做周三兒。 潘小園聞聲而出,嚇一大跳,連忙把周通讓進后面賬房里,這才聽見鄆哥在門外叫道:“咱們大廚在這兒呢!” …… 孫雪娥倒沒掛彩,還沒進門,直接坐地上哭了。 “嗚嗚……嗚嗚嗚……我男人要死了……六姐你可要給我們做主啊……都怪我命苦……嗚嗚……” 第172章 1129.10 面前那個小廝身材敦實,面目跳脫,不是別人,卻是陽谷縣西門慶家的下人來旺兒。孫雪娥當年做四姨娘,飽受老爺冷落,沒少跟這個來旺兒眉來眼去。 但她這一年在梁山上見識了多少正當年壯小伙兒,眼界早就拔得高高。老公周通也是個響當當好漢,她早不把來旺兒這種人放在眼里了。失聲驚呼一句,便即扭頭不看他。 周通敏感地捕捉到了自家老婆跟這個野男人之間的電光火石,當即怒發沖冠,吼道:“你是哪兒的野男人,認錯人了道個歉就算了?” 來旺兒也來氣了。原先明明是半個主母,見了他滿臉堆笑,眼下居然翻臉不認人。就算后來讓西門慶老爺給甩了吧,這么快又攀了別的野男人,算哪回事? 仗著自己家里后臺硬,冷冷接一句:“那你想怎地!” 兩個男人沖冠一怒為紅顏,留下孫妹子一個人不知所措,又有點小得意,拿不準該勸哪邊。 周通已經掄拳頭上了。來旺兒如何是對手,沒幾下,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跪下求饒:“爺爺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瞎瞅了……” 周通撣撣袖子,拉過老婆,回頭啐一口:“滾!” 孫雪娥也就小媳婦般地跟著勝利者走了,回頭給了來旺兒最后一個同情的眼神。 可周通還沒得意多久,拐過一個牌坊,就猛地一停步。眼前黑壓壓的,聚了七八個五大三粗的潑皮,一個個手里綽著木棍木板,不懷好意地打量他。 “方才毆打我們兄弟的,就是你這小子?” 周通立刻一身冷汗,摸摸身上,手無寸鐵。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憑他多年的江湖經驗,知道這次要栽。 栽也要栽得像個男人。一邊迅速蹲下抱頭,一邊叫道:“別傷我女人!……” …… 孫雪娥在嚎啕大哭當中,目睹周通被當眾暴揍了一頓。一群人看熱鬧,就是沒一個出手管的。 這幫子混混顯然是有備而來。不僅暴揍,末了還變出個白紙黑字的欠條:“你打傷了我們來旺兒兄弟,難道想賴賠償么!醫藥費五百貫,一個子兒都不能少!還不快按手??!” 周通鼻青臉腫的,在底下嚷嚷:“欺人太甚……” 咣!肋骨被狠狠踢一腳,“按不按?” “光天化日之下……” 咚!腦袋再挨一拳,“賠不賠?” “我沒那么多……” 咚!咚! 孫雪娥大哭:“你就先按了手印吧,回去我們再想辦法……” 這么著,于是周通在被人痛打一頓之后,身上憑空多了五百貫債務,此時手指頭上尚有紅印兒,垂頭喪氣,一句話也不愿意說,嘴里喃喃咒罵。 潘小園默默無語。 一天之內“丟”了一千貫,這散財速度可跟武松有一拼了。 但她更關心的還不是這件事。好不容易安慰得孫雪娥止了哭泣,低聲問:“今日你撞見來旺兒,還說什么話了?可是還在為西門慶做事?” 孫雪娥哪里說得清楚:“嗚嗚……大概、也許……老爺在東京城里發財了,自然帶得他……不過、嗚嗚,我沒問……” 潘小園尋思,西門慶逃出陽谷縣時,的確把大多數小廝仆役丫環都遣散了。但不妨礙他在東京站穩腳跟之后,再把舊人重新招攬過來。因此來旺兒很可能依然在西門慶手下做事,要么他能短時間內糾結那么多混混呢。 暗暗咬了咬牙,“合昌解庫”那邊還沒想好如何接近,這邊西門慶倒疑似自己送上門來了,是福還是禍,眼下不清楚。 “那、你們有沒有提到我也在東京?” 孫雪娥奇怪:“沒有啊,為什么要提你……” 潘小園輕輕松口氣。還好沒多嘴把自己也供出來。 她對此事倒不是太驚訝。從決定讓孫雪娥一同來東京起,就不是沒預料過。東京城人煙浩渺,但緣分是一件十分奇妙之事。萬一她和過去西門慶府上的人狹路相逢,如何收場? 但梁山是何等級別的“腕兒”,倒還不至于為了一個有可能碰見的潑皮jian商,而改變原定的計劃。就算她自己要謹慎,滿山的兄弟也不答應:居然為了個上不得臺面的潑皮而瞻前顧后,墮梁山威風! 況且有了孫雪娥這么個老熟人,要眼尖發現西門慶的行蹤,定然也會容易個三分五分。到那時,她潘小園有整個梁山做后盾撐腰,難道還怕他不成? ——這是她幾天前的想法。然而既然意外在風門口中買到了西門慶現下的地址所在,也就不必靠孫雪娥來引蛇出洞。 因此她對孫雪娥這邊的動靜,也就沒有太擔心??烧l知道,今日不僅是狹路相逢,而且周通還立刻被他們擺了一道兒呢? 更有一件事,讓她更加確定來旺兒身后就是西門慶:痛打之后逼寫巨額借條,這簡直是當初禍害武大時的策略翻版。只不過借錢的數額水漲船高,一下子漲了五倍,可見西門慶這一年發財甚多。 想是來旺兒在被揍和報復中間的這段時間里,已經火速請示了西門慶,不然他不敢鬧那么大。 她飛快地想通了這一通暴揍的幕后緣由,嚴肅問孫雪娥一句:“妹子,你跟我說實話,你對西門慶那人,還……” 孫雪娥雖然沒什么心機,但也知道她和西門慶的過節,聽她這么一問,趕緊賭咒發誓:“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本來也沒怎么戀著老爺,是他非要念著什么先頭大娘子的情分,才把我收房的,又不是我勾他!如今我老公也有了,還是大房,難不成還戀著給人當小妾?孩子生下來姓周,管我叫娘!他在陽谷縣,丟個狗兒似的就把我丟下了,雖說我是腿腳傷了,那也是讓他踢的呀!我現在這個男人,雖說樣貌出身比不上老爺,但他肯替我挨揍,還讓人不要揍我哩!嗚嗚,我真是前世積德……” 在孫雪娥的簡單內心里,肯為她流血受罪的男人,就是對她最好的男人。一通零七八碎的豪言壯語,也算是給旁邊那個蔫頭耷腦的新老公聽的。周通聽著聽著,眼淚差點就下來了。 本來也知道自己的媳婦是二婚,過去在大戶人家當妾,吃喝不愁,當初火速嫁他,大約也只是為了趕緊找個男人依靠。而他呢,畢生夢想就是娶媳婦生娃,既已當了土匪,要娶個良家黃花大閨女估計只能是做夢。梁山上多少兄弟,命里注定一輩子單身,他周通是前世修了福,有女人要就不錯了,哪敢挑三揀四。 倆人各取所需,搭伙過日子,脾氣都不算好的,又沒共同語言,免不得三天兩頭的吵架,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偏生誰也離不開誰,日子就湊湊合合的過下去。 而孫雪娥今天給逼急了,一通表白,把他周通捧上了天,把那個前夫踩進了地,還說什么前世積德! 周通一下子覺得自己這個媳婦娶得太值了。日久見真情,微不足道的事積累出感動。寡淡無味的酒,突然喝出了瓊漿玉液的滋味。 潘小園也被小小的感動了一下,心里清楚,要跟西門慶正面做對,孫雪娥就算不是盟友,至少也能算作一個中立友好方,不用擔心她反水了。 問他:“周大哥,你這兩日別忙了,休息好了再出來吧——對了,你回來的時候,可曾留意有沒有人跟著?” 周通拿帕子捂著頭,垂頭喪氣答道:“應該……沒有吧……” 孫雪娥替老公說話:“他都讓人揍成那樣了,哪還有眼睛留意這些呀!六姐不是我說,不是你的男人你不心疼……” 潘小園連忙說:“好好,不問了,你伺候你男人去養傷吧,廚房里我們來忙?!?/br> 剛目送孫雪娥攙著周通遠去,就聽見外面遠遠的有人大叫:“就這里了!叫那個拐帶孫娘子的挫狗出來說話!……”接著門被撞開,門板吱嘎響。 見周通猛一回頭,眼露殺氣,潘小園連忙跟孫雪娥一道把他往里推:“不生氣,不生氣,我們能對付?!?/br> 接著拉過聞聲趕來的燕青,飛快囑咐:“怕是咱家大廚在城里撞見了舊相好,吃醋的來了。你出去應對一下,別提我也在店里!” 燕青立刻會意。他的敷衍功力是一流的,當下不慌不忙,出門應對去了。聽他朝來的人賠了一圈笑:“敢問幾位大哥有何貴干?……” 潘小園心中默默嘆口氣,心中憂著兩樣事:第一,本來想著等武松再來東京,一起和他對付西門慶,眼下人家提前找上門來,也就等不到他撐腰;第二,新店開業,三天兩頭的有人沖進來要砸店,長久下去,客人可都要避之不及了。 好在眼下并沒有暴露自己。西門慶那邊,應該只是認為孫雪娥傍了新男人,氣不過,因此派人來找茬的。以她所了解的西門慶的脾性,這人占有欲極強,明知道不屬于他的女人,也見不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當年李瓶兒嫁他之前舉棋不定,委身了個姓蔣的大夫,小日子過了幾個月。西門慶得知,大發雷霆,派人去把那大夫的藥店全砸了,人也揍個半死,算是出了“奪妻之恨”的一口惡氣。 聽得外面燕青剛客套幾句,聽得那幫人就兇神惡煞的打斷:“我管你是不是小本經營,你們當我家老爺是好惹的!我家老爺復姓西門,那是蔡太師府上???!喂,我們那位四娘子是不是讓你們藏在店里?錢何時還?嗯?要么把人送回來,就饒了你們滿店的鍋碗瓢盆,否則,哼,開封府見,告你們拐騙婦女,讓青天大老爺給你們人人四十大板!看誰還敢放肆!……” 就算知道是找茬,潘小園還是氣得直攥拳頭。敢情西門慶府上的人都一個德行,當人家大活人是個物件,想丟就丟,想撿回去就撿回去呢! 燕青不動聲色,腳底下慢慢挪步子,把人帶到店門外面的街邊,免得嚇著來往的食客,彬彬有禮地解釋:“這個嘛,實在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貴府,小店一向秉承和氣生財,萬不敢在東京地面上造次,不知店里的哪位惹到貴府中的哪位了?” 笑臉相迎,倒是不好再來硬的。幾個潑皮打手轉而罵罵咧咧:“你是這家店的老板?看著眉清目秀的倒像個兔兒爺,說不定是個專職拐賣婦女的……信不信俺們把你拉去開封府?” 三言兩語不離“開封府”,看來府里有人是肯定的。上來就管人叫兔兒爺,明擺著搞事搞得越大越好。 潘小園知道燕青倒不至于沉不住氣,躲在幕后,拉過鄆哥,讓他去告訴燕青:“說幾句好話敷衍過去,這些人許是武二哥的仇家派來的,等到……” 說兩句,心思一轉。等到武松回來再擺平?還記得上次在陽谷縣跟西門慶翻臉,自己也是一個“拖”字訣,寄希望于“武松回來”解決一切,結果還是西門慶快了一步,算計得她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她一鼓作氣,轉而囑咐:“告訴小乙哥,讓他可以服個軟,改日咱們備禮,去向他家老爺登門致歉?!?/br> 鄆哥驚愕萬分,還是照著她的意思去做了。 再悄悄招手叫來董蜈蚣:“到周邊看看有沒有官兵……” 燕青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不必多言,立刻知道了她是要放長線釣大魚,于是也不計較那句兔兒爺,不卑不亢地接話,說這一切大約是個誤會,改日小人必備重禮,去向貴主人登門致歉——敢問貴府所在何處? 燕青這么一打岔,幾個來找茬的潑皮也有點含糊。本來是打算痛砸一頓店,給老爺泄憤便可,就算對方服軟,那也不過是少砸幾個碗的人情??涩F在人家主動提出“備重禮”與己方修好,難不成替老爺把這禮推了? 在金錢面前,什么出口惡氣的動機都變成了微不足道,至于被拐走的“四娘子”,前幾年在老爺口中,也就不過相當于個值錢的物件兒,也許,犯不上因此推卻人家抱老爺大腿的美意? 幾個潑皮猶疑不定,燕青立刻看出來了,不失時機補上一句:“大哥們消氣,不如坐下來喝碗酒?” 大約是燕青的態度太好了,謙卑得與他那一表人才的外型完全不符,也和這小店生意興隆的實干做派不太相符,潑皮們以往的勒索經驗,此時感覺不夠用了。 反正自己面子是足了,對方如此做小伏低,老爺那邊也能交差。打砸搶畢竟還可能引來公人——拐角那幾個巡邏的官兵,可不是有往這邊過來的勢頭? 潑皮們互相看一眼,其中一個傲慢道:“今兒算你運氣,我們老爺的二娘子下月二十三做壽,要是你們造化好,興許能放進去磕個頭——欠的錢別忘了帶上!” 吐出一個地址,立刻作鳥獸散。這時候幾個城管溜溜達達過來,見了燕青,都是滿臉堆笑:“方才有人聚眾鬧事?” 燕青笑道:“沒有沒有,幾個混混,已經打發了,多謝掛心!幾位老爺進小店吃盤點心?” 知道幾個城管定然是潘小園派人叫來的。小店開張以來沒忘記打點,眼下這一片區的大小公人,都十分樂意巡邏經過孫巧手店。每次擦門而過,都不自覺的口舌生津,知道準能讓人邀進去,有一頓免費點心吃。 送走城管,燕青長出口氣,立刻回柜臺,低聲問:“表姐,這伙人到底什么來頭?跟武松武二哥又有什么仇怨了?”自己想一想,倒抽口氣:“難不成是害他哥哥的那個?” 沒聽說過武松說起別的仇人。燕青一猜即中。 潘小園點點頭,神色凝重:“所以咱們若能把這人解決了最好。但我眼下還有旁的擔憂。方才那些潑皮說,他家老爺是……蔡太師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