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而武松在鼓勵她接這個任務的時候,顯然早就對此心知肚明。他倒挺心安理得! 完全沒半點留戀她——房里的那些吃食么? 武松可能多少有些心中有愧,又補充一句:“眼下事情還沒最終敲定,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就指派別人,一切都好商量……” 潘小園心中一小口悶氣,挺胸抬頭,盯著側面那一片亂石嶙峋,不慌不忙來一句:“不妨事。我這么大人了,有手有腳會賺錢,還缺別人照顧不成?” 武松大約聽出她話里有些情緒,默默一笑,回她:“我想也是?!?/br> 抬舉她呢。再臨陣退縮,白叫他那么多聲二哥。 兩人默默無言,不知不覺,已經走下了山,來到了金沙灘畔。說是金沙灘,不過是過去文人的美好叫法。環繞梁山的,大部分都是峭壁亂石;波濤舔舐的那一小塊可供登陸的地點,也不過是灰撲撲的石灘,架了一排碼頭,泊著大大小小的戰船,隨著水波蕩來蕩去,就像是無數只會呼吸的沉睡的巨獸。 在那些巨獸面前,亂石灘上的一高一低兩個人影傍水而立,就不顯得多有情調。就算是夕陽將那片石灘真的染上了些欺世盜名的金色,也不過是給此情此景添了些猙獰的勃勃生氣。 幾個看管碼頭的小嘍啰見了武松,齊齊躬身聲喏。武松讓他們回崗位,繞過水寨前哨,把潘小園帶到一片鋪平了的木板上,隨手拽個栓船的石墩子,示意坐。 潘小園眼睛都直了。那墩子厚重結實,長得像個壓扁了的魯智深,起碼得有她的兩倍體重。武松連氣兒都不帶多喘一口的。 老老實實坐下。武松拽了塊鋪船上的草席,在她身邊席地而坐,跟她一邊高。 她覺得覺得他可能是想帶她來看看風景。心里對他的審美稍微表示了一刻哀嘆,努力從一片黑色波濤里看出藝術感來。 也許真的是被那徜徉肆恣的水波浪花所打動,她忽然覺得這事沒什么可糾結的。朝他爽快一笑,問:“那么暗樁這檔子事,梁山打算做上幾年?到時有人來接替沒有?” 不管怎樣,心里得有數。會跟他分開多久,自己能不能應付得過來。 武松也很快答:“細節不清楚,到時軍師會給你指示。至于旁的……”他忽然話轉溫和,不看她,目光同往遠處瞄,定在遠遠駛著的一艘小船上,笑道:“都說男兒志在四方,我也未必長久在梁山躲清靜。有機會時,還真想再去東京、或者其他地方看看?!?/br> 說得有點閃爍其詞,但言外之意她是聽出來了:會找機會去東京看她的。 倒是挺自覺,潘小園想著,省得自己跑腿了。 忽然又被他這話說得心中一動。怔怔看他一眼。從頭到尾,他不都在是為自己的前途著想么? 也許在他心里,真的是男子漢志在四方,時間和距離上的分別,對他來說,算不上什么值得焦心的大事。 眼看著日頭一點點往水泊里面沉,幾條大魚從水面上冒泡,又被一陣冷風吹了回去。她全身絲絲的有點涼意,往武松身邊靠了靠,不小心,肩膀碰他肩膀。 忽然肩頭一熱,被他輕輕摟住了。知道她不怪,安撫般的,下巴蹭蹭她軟軟的頭發,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香。 本想摟一下就放開的,見她乖乖的不動,又有些舍不得,慢慢移開手,又忽然噤著不動。常年習武的手不是太體貼,手心的繭子粗糙,居然挑開了她衣服上一根絲。 還好她不知,于是小心翼翼的又握上去,專心致志地把那絲線解放下來,便忘了旁的事了。 忽然聽她含含糊糊地問: “所以……什么時候動身?同行的都有誰?” 她倒有自知之明,知道憑自己一個戰五渣小蝦米,好使的只是個腦子。論眼界見識,平生從未出過山東河北,一下子要去東京做生意,身邊沒個羽翼,無異于自尋死路。 而梁山上大部分兄弟,多半都是慷慨悲歌的齊魯燕趙大漢,偽裝水平應該跟她半斤八兩。且不說那些奇形怪狀的、脾氣火爆的、臉上有金印的;單說山上的正常人,若是要混進東京城去,一開口,口音就得露餡。更別說沿途官兵走動、進城時不免盤查詢問。若說有誰有這個資質,做一個機靈合格的暗線…… 她粗略想了一圈,梁山上竟還真想不出有什么合適的人選。 武松看她一眼,隨手撿起地上小石子,遠遠的拋進黑色的水浪里,若隱若現一個小水花。 他慢慢說道:“說來也是天助梁山。最近山上新來了一個兄弟,據說是百伶百俐,扮誰像誰,且能說諸地方言,武功也過得去,本來是經營暗樁的最好人選。只有一點,不會做生意……雖說做生意只是掩人耳目,真要派他去,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不對,更別提,半個梁山都能給虧光了——軍師正愁找誰跟他搭幫,我想著,正好你不愿在梁山繼續管錢糧,就去提了一句?!?/br> 話說到尾,有些小得意,微微一笑,將她摟得緊一緊。這無論如何,也算是給她一個提攜之恩了吧。 潘小園卻吃一驚。梁山上有這號人? 不由自主抬起頭,跟他面對面,認真問:“是誰???是我認識的哪位大哥么?” 武松搖頭:“剛來的,叫燕青?;仡^帶你相見一下就成了?!?/br> …… 他不走腦子說完這話,身邊半天沒聽到動靜,有點奇怪,轉頭一瞧,小娘子紅唇輕啟,杏眼圓睜,說不好聽了是瞠目結舌,眼中神色有些古怪,眼珠子亂送秋波,眼尾極力藏著一抹笑。 “你……再說一遍,誰?” 原來是沒聽清。重復一遍:“姓燕名青,大名府人,過去是盧俊義盧員外的仆從,人品沒問題。讓他去跟你幫襯,我也放心?!?/br> 潘小園忍笑忍得身子發抖,緊緊咬著下嘴唇,瞅見武松那有些茫然的眼神,趕緊埋進他懷里,心里頭噼里啪啦放起了炮仗,二踢腳到處亂竄。 傳說中的那位梁山第一帥哥,連李師師都輕易被他撩了個神魂顛倒——她簡直要忘了這人的存在了。簡直是喜大普奔。 可不是么,跟盧俊義一起上山的,資歷算是是十分新,無怪乎以前一直沒聽到過這人的名兒。 要派燕青去和她搭檔經營暗樁,而且,武松還說他放心? 多實誠的孩子啊。他知不知道燕小乙哥那個“浪子”的綽號? 不過據她所知,在這個時代的語境里,“浪子”并非等同于“浮浪子弟”,而是說他多才多藝,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如果武松哪天突然開竅,學會了七八樣樂器、能唱出一口纏綿長短調,那他也勉強當得起這個稱號。 潘小園咽下一滿口笑,問他:“那,那位燕青大哥,你……見過?” 武松搖搖頭,實話實說:“還沒有。他一直在伺候盧員外養傷,很少出來走動。不過多聽他的事跡,是個忠誠可靠的人?!趺?,你認識他?” 潘小園趕緊說沒有沒有,想了想,還是十分厚道地給了他最后一次機會:“那個……既然有這樣的人幫襯,自然是十分好的。但……你需不需要……先見見他,再決定支不支持我去?” 武松爽朗笑:“用不著!既然是讓梁山接納了,就是肝膽相照的自家兄弟,我擔心什么!” 潘小園沒話了。二哥你這樣會失去我的你知道么! 跟他大眼瞪小眼,多少有點心虛。說實話,她對那位傳說中的燕大帥哥的姿容風采,還是十分心生向往的。武松都這么大方地表態了,她也沒理由上趕著給他釀醋。 雖說兩人現在沒半點法理上的關系,畢竟覺得有點對不住他。撐起身子,想從他懷里出來,好好跟他表個忠心。 誰知肩頭的手故意的不動,像是要把她圈在身邊似的。潘小園也只好安安靜靜依偎著他。貼著那暖和的體溫,忽然就失去跟他對著干的力氣了。 偷偷瞄他神色,看出些不舍來。不管怎么說,鼓勵她闖東京,這也是個非同等閑的決定。他表面上支持理解,安排得井井有條,心里說不準也沒底兒,要不然怎么老抱著她不放呢。 再給他定心,慵慵懶懶的看他一眼,輕聲笑道:“那煩請你跟軍師說一句,奴家愿意擔這個任,一定不負大哥們的重望?!?/br> 武松點點頭。他是有擔當的男子漢,這會子當然得給她定心,臉上擺出個笑,說道:“說的跟上刑場似的。放心,那位燕青兄弟,我會囑咐,讓他好好看顧你,不會出岔子的?!?/br> 第134章 1129.10 武松覺得自己說得語重心長,懷里的小娘子似乎不是太領情,隨口答應一聲,柔聲道:“那你——可得想我?!?/br> 武松神情一滯。搖頭自然不妥,要點頭吧,有點拉不下這個臉。平生何時有過如此rou麻的表現,要是就這么輕輕易易答應她了,萬一哪天忙起來,忘了想,豈不是大丈夫自食其言,算不得英雄好漢了。 為這一句話,糾結老半天,直到聽她忍不住撲哧一笑,長長的睫毛閃了又閃,眼里是水波劃過,帶著七分打趣,甚至有些無奈的寵愛的感覺。 武松平日里那么多頂天立地的朋友們,無不敬他愛他——愛他武藝,愛他直爽,愛他一身正氣,可從沒有看著他的呆樣兒發笑的。她是獨一個。 他心里頭忽然像被什么軟軟的東西戳了一下子,被她用頭發尖兒細的呼吸聲戳開個小口子,拴了根軟綿綿的索子,一路往什么未知的地方牽過去了。后面追著的,是往日里那些五顏六色的顧慮、擔憂、罪責、忍耐,將他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然而至情至性的底子,要將這些東西暫時拋到一旁,也就是那么一恍惚間的事兒。 他手上忽然收緊了些,感到那綢緞料子底下的肌膚被他攥得發熱。纖細渾圓的手臂上,微微陷著他的幾根手指印兒。那模樣禁不得一刻的想。 要不是遠處那小船慢慢的駛進他視野,真要以為此刻的世間萬物都凝固了。 他低了聲音,跟她討價還價:“想是可以的。欠的東西,要先還了?!?/br> 潘小園迷迷糊糊的,問他:“欠什么……” 眼前一暗,后腦被托住,臉頰上突然一陣癢。然后才看見他飛快地直起身,欲蓋彌彰地舔舔嘴唇,瞟她一眼,視線又移開,神色有些慌亂,又有些近乎惡劣的得意之情。 臉蛋瞬間燒透,她趕緊捂住。他方才做什么了? 將心比心,這才意識到,上次她冷不丁的那一下子,不知對他是多大的折磨呢。怎的反彈到自己身上,也這么讓人無地自容,真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再瞧他,一雙眼里波瀾不驚,仍舊是盯著那艘小船,仿佛要用目力推動它似的;然而臉上也莫名其妙出現了兩片紅云,余光心虛地往她那里又瞟一瞟,好像剛剛偷喝了她二十年的美酒窖藏。 潘小園趕緊從他懷里掙出來,藏到石墩子后面。他手上一松,倒也就放走她了。 渾身從上燙到下,恨不得立刻泡到水里去降降溫。她沒脾氣,哀怨地瞧他一眼,算是被他報復了個平手。 武松自己笑笑,也站起身來,撣撣袖子衣擺,眼中的火慢慢淡下去,叫她:“……六娘?!?/br> 仿佛自己也覺得這個稱呼挺陌生。山上哪個大哥不是這么叫她,可輪到他自己,還有些說不出口似的。又想到,當初她求著他這么稱呼,想跟他撇清關系,他可一點也沒松口。叫嫂嫂又不再合適,于是就這么不尷不尬的。好在他萬事自有主張,也很少有需要主動喚她的時候。 然而此刻卻覺得必須主動說點什么了,“我……” 剛說一個字,那邊卻貼心地給他堵回去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何必現在cao這份心?!?/br> 他錯愕了一下子。她知道他要說什么? 然而那也必須得說明白了。他不太擅長跟異性玩猜心,干脆直接開口驗證:“你要是……愿意,動身之前,可以、找人、幫忙說媒,寨子里、法令什么的,管不著我……” 潘小園臉紅紅的,腦袋快低到胸口了,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按照當代人的標準來說,兩個人已經親密成這樣——盡管未必都在他計劃之內——他要是再不求娶,成了作風不正始亂終棄的標準反面教材了。 可…… 她心里如同黃昏時的百鳥爭鳴,紛亂的聲音遮住天,擾得全世界都嗡嗡響。 感覺到他目光落在背后。好一陣,才艱難地開口:“不、不太好……” 究竟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她可說不清。但卻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曾經擲地有聲地宣布絕不嫁他們武家人,甚至想過,這輩子再不跟男人綁一起,跟武大在一起的那幾個月,足夠讓她排斥一切萬惡的男尊女卑的婚姻關系。 雖然眼下想想,跟武松這樣的人綁一輩子,倒不覺得有多讓人絕望,甚至,也許會是有些美好的吧? 但何必去賭這個不確定性。有時候潘小園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有時候卻依然對不少事情有著深深的不信任。嘴里說過多少重話,心里下過多少決心,她還沒那個勇氣,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的臉。 是不是太自私了? 聽得后面半點聲音沒有,卻又忍著不回應。武松何至于這么心理脆弱。 還是支支吾吾地說:“現在這樣……不是、挺好,何必麻煩……” 聽得后面立刻不悅道:“怎么叫挺好!” 潘小園很快意識到,在這個社會里,大約是沒有戀愛這個概念的。對武松來說,眼下這種狀態,說好聽了是名不正言不順,說不好聽了,是犯罪。 可她呢?她清楚自己內心。樂意跟他在一起喝酒聊天,喜歡被他摟得緊緊的,甚至,為他冒過生命危險,她也是不后悔的??梢谀菑埥踬u身契的紅紙上再按一次手印,從此一心相夫,遵守婦道,此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為他武家延續香火、綿延子嗣…… 臣妾做不到??! 手腕一緊,讓他拉住了,她固執不動。 “你別逼我……你、給我點時間,以后再說!”委屈涌上來,一狠心,淡淡道:“你要逼我我也沒辦法!反正你眼下是山寨里大王,要強搶民女也沒人管!” 武松立刻放了她手,微微慍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潘小園也覺得話說重了,趕緊回過身,見他已是沉著一張臉,不瞧她,一塊小石頭踢到水里,咕咚一聲沉下去。 她趕緊想說些什么,又覺得怎么都不合適,輕輕一跺腳,盡可能溫柔地叫他一句:“二哥……” “……”不理她。 “都怪我,那以后不這樣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