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答:“山東濟州府的水泊梁山?是了,路上接到過梁山宋公明的告百姓書,說他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張青大笑:“這就對了!小兄弟有所不知,俺們幾個,都是馬上要加盟水泊梁山的綠林好漢,今日見到小兄弟器宇不凡,但不像道上人,這才手癢,試了你一試。想不到試出個小英雄,這叫做不打不相識……” 對張青來說,多忽悠一個人去梁山,就等于自己多了一份進身之資。畢竟是魯智深的把弟,張大叔的嘴炮功力不是蓋的,頃刻間描述出了一幅快意恩仇、其樂融融的美好江湖圖景。 “小兄弟,跟我們走吧!” 那少年猶豫著說:“可是、可是家父要我去應武試……” 張青大笑:“應武試?蝸牛似的,一步步從別人屁股底下往上爬?你既然如此本事,到哪里不能橫行霸道,干嘛還要看著貪官的眼色過活?等你在梁山上揚眉吐氣,成了大英雄,看令尊還會不會說你一句!” 少年還沒答話,哐啷一聲,店門大開。 張青大喜:“武兄弟,是你??!哎,這就是我方才說的……” 武松沒管張青,一雙眼睛將那少年審視個遍,才冷笑一聲,粗聲道:“應武試,你的確不該去——本事還差著點兒!” 想不到那少年卻不受激,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笑道:“我自然是本事低微,方才還跟這些大哥說,要多討教討教呢?!?/br> 旁邊侍候的幾個小弟聽到他自承“本事低微”,紛紛羞愧地低下了頭。 武松道:“跟他們討教能有何用,敢跟老爺我來嗎?” 如此得罪人的一句狂話,在場所有人居然沒有異議。那少年也居然沒被激怒,恭恭敬敬一拱手:“愿聞兄臺教誨?!?/br> 武松從墻角綽起兩根哨棒,一根扔過去。那少年一把接住,跟他出門。 張青孫二娘互相看一眼,還想跟出去,斜刺里冒出個潘小園,笑瞇瞇堵住門:“武二哥說了,單獨授課?!?/br> 張青摸摸臉上的刀疤??斓绞值男〉鼙粍e人截胡了,不敢露出太抱怨的神色。 院子里,武松把那少年引到正當中,問:“知道我為什么單獨叫你出來嗎?” 對方規規矩矩一拱手:“還未敢動問……” 啪!武松哨棒一甩,已經結結實實地打在了他屁股上。那少年毫無防備,“啊”的叫了一聲,摔了個大馬趴。立刻跳起來站好。 武松大笑一聲,這才回答:“因為我閑?!庇謫枺骸爸牢覟槭裁瓷蟻砭痛蚰銌??” 那少年雙手持棒,馬步扎好,擺出個起手式,眼睛跟著武松手上動靜,小心翼翼地答:“因為我學藝不……” 啪!武松哨棒一挑一遞,對方那點防御跟過家家似的,立刻分崩離析,肋下被重重一擊,倒退了三四步,強忍著疼,不叫出來。 “因為我比你厲害。知道我為什么不講理嗎?” 那少年性子再溫和,此時也怒了,大叫一聲,先發制人,哨棒滾滾一掃,逕奔武松。 啪啪兩聲,那少年雙手手腕早著,撇了棒,倒在地上。 武松拉著他胳膊肘,將他一把拽起來。 “因為這就是江湖?!?/br> 潘小園在一旁看呆了,忽然有種拜武松為師的沖動。 滔滔的崇拜之情不止來自她。那少年直接跪下了。 “愿求兄長名號!” 武松丟了哨棒,不緊不慢的說:“你以為江湖是大碗喝酒大塊吃rou?江湖就是就是比拳頭,誰的拳頭硬,誰就是理。你以為方才那店家夫婦為什么不搶你錢財?難不成真是什么江湖義氣?倘若你方才沒打過他們,你看他們還會不會跟你講義氣!再看我呢,倘若我是個沒本事的尋常百姓,那店家會容我在這里喝酒,和我稱兄道弟?” 那少年又是困惑,又有點驚訝,點點頭。 “我們幾個是身上有官司,走投無路,窮得只剩拳頭,才去什么水泊梁山。你呢?放著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去什么梁山入伙,難不成是想拿你的拳頭耍威風去?” 那少年輕輕咬牙:“可是,陽關道,也不好走……” “也許比黑道更難走。但是在陽關道上,你的拳頭,可以用來做更多的事?!?/br> 那少年靜默半晌,朝武松深深一拜。 “多謝兄長教誨,岳飛受用不盡。敢問兄長大名?” “清河武松?!?/br> …… 潘小園再也無法歡樂的圍觀,腿一下子軟成面條了。 “你……你剛才說你叫什么?” 少年讓武松扶著站起來,轉而朝她一揖,溫潤一笑:“小弟岳飛,相州湯陰人氏。方才多謝jiejie暗中相助,小弟愚鈍,眼下才全都想明白??磈iejie也非等閑人,愿求貴姓?!?/br> 潘小園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個jiejie命了。被武松叫聲姐,頂多是得個心臟??;被岳飛——哪怕是正太時期的岳飛——叫jiejie,她總感覺下一刻就得平地起驚雷,把她從頭到腳劈個焦嫩相間。 好在對方神態真誠,滿滿的全是感激和尊敬,她也就不客氣,腆著臉笑道:“我姓潘。岳兄弟,你家老仆也差不多醒了,趕快上路吧,跟那店家夫妻倆好好道個別。以后再遇上這種事,你也知道該怎么處置了?!?/br> 岳飛上了他的江湖第一課,一點就透,微微一笑:“小弟省得?!?/br> 武松絲毫沒覺得他這個名字有什么特別,見潘小園圍著他噓寒問暖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不免奇怪。還是上去打斷了,問起另一件事。 “不過,岳兄弟,我看你這身本事,要去東京應武試,還真是不太夠。你平日里,是什么人教授武功?” 岳飛說了幾個名字。武松邊聽邊搖頭,自語道:“看你路子,倒是很對我恩師胃口??上巯虏恢翁帯?/br> 岳飛立刻道:“兄長師承何人?” 武松正猶豫,潘小園搶著說了:“周侗周老先生?!?/br> 也不知道是直覺快于思考的速度,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突然記起來,周侗周老先生,與歷史上的岳飛,好像有那么一點關系。 武松見她口無遮攔,一驚,瞪了她一眼。 岳飛卻眼睛一亮,說:“是他!小弟曾聽我的一位教頭提到,周老先生是不世出的前輩,此時似乎在陳留地方休養,只是我們一直無緣拜見……” 武松喜出望外:“老先生還在人世?” 岳飛點點頭。 武松喜不自勝,挽住他手就走,“好,你去東京路上,可否費心打探一二,若有機緣,幫我帶一封信,我給你引薦……” 一面說,一面幾乎是抓著岳飛拖走了。岳飛回過頭,朝小潘jiejie丟下一個抱歉的眼神。 潘小園拾起方才兩人過招用的哨棒,掂一掂,看一看,嘆口氣。這年頭,果然不會點真本事,就只有被當路人的命。 武松進了店,討了紙筆,手底下卻猶豫了。先是擔心自己寫字不好看,問遍了整個酒家,似乎沒人比他文化水平更高,只好親自動手;然后又糾結了半日的稱呼問題,最終還是沒敢稱恩師,只是稱了前輩。 真正下筆之后,他倒寫得很快,但一筆一劃都十分工整,不敢怠慢。他寫到那件十年前的舊物,說自己斗膽觀看,眼下不知將其怎樣處置;接著寫了和岳飛的相識經過,力薦此人人品。最后猶豫了又猶豫,沒敢寫自己這兩年的近況。 武松封好信,悵然若失了片刻,交給岳飛。 仆人八叔已經徹底醒了。岳飛鄭重其事地把信收好,和酒店內眾人一一道別。 孫二娘他是不敢看的,一看就臉紅。小潘jiejie倒是沒那么豪放,但對他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關懷——因此也少不得羞澀。各自說了些客氣的套話。 直到他要走了,潘小園才終于鼓起勇氣,叫住他:“岳……兄弟,江湖兇險,你可記著你家八叔的話,報效國家是好事,可也要防著……被人暗算?!?/br> 岳飛有些不解,但依舊認認真真地答應了,轉身挑起擔子,朝她一笑,算是道別。 孫二娘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遠去,才回過身,半是質問、半是埋怨地對武松說:“你方才和那小兄弟說什么了!” 武松笑笑:“沒說什么,只被他教訓了一頓?!?/br> 第60章 9.10 “你方才和那位姓……姓岳的小兄弟說什么了?” 武松一回到酒店里間,就看到潘小園鄭重其事地站在那里等他,臉上是不常有的慎重,手中無意識地抓著一片抹布,問的卻是跟孫二娘一般的話。 他笑笑,說:“我給他講了不少行走江湖的要義須知,這孩子此后一輩子都不會再吃黑道的虧了?!?/br> 難得碰上一個資質脾性如此對他胃口的小弟,武松少有的心情舒暢。跟孫二娘還得隨口撒個謊,眼下似乎也不必了。舒舒服服在椅子上坐下來,抬眼一看,卻一愣:“怎么了?” 潘小園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更加緊張復雜,該怎么告訴他,她所知的岳飛,確實并非是被坑死在黑道手里? 她以為她來到的只是一個以小說為藍本的世界??墒蔷驮诜讲?,和岳飛的相見,讓她忽然生出一種極大的不安感。 這個世界,和她所知的那個歷史上的北宋,究竟有多少異同?那個有著溫潤微笑的男孩子,究竟是會按照歷史的軌跡,成長為怒發沖冠、壯懷激烈的民族英雄,還是會就此泯然眾人,守著一點點艱難得來的功名,在和平歲月里碌碌一生? 潘小園目視武松,鼓起勇氣,說:“二哥可有空閑,有些事……想請教一二?!?/br> 如此低聲下氣的口吻還真是罕見。武松居然有點不適應,眼睛沒看她,而是看她手里的抹布,吐出一句“不敢”,接著手指對桌的椅子,意思是請坐。 潘小園十分乖巧地依言坐下來,思索著措辭,盡量讓自己的話顯得不太突兀。 “嗯,前日二哥提到江湖,什么八山十二寨,京畿路,江南明教……這些,都是我們大宋的地方?” 武松點點頭,隨即抿出一個幾乎看不清的微笑:“嫂嫂怎的開始對這些感興趣了?!?/br> 她叫一聲哥,他也就回一個嫂,絲毫不占任何便宜,連一點點被拍馬屁套近乎的嫌疑,也早早的扼殺在了搖籃里。 潘小園不管他稱謂,接著問:“那么,大宋之外……又都是什么地方?” 武松隨口道:“咱們北邊是大遼,契丹狼主治下。怎的?” 契丹奉狼,因此民間稱其首領為狼主,尤其受到各勾欄茶坊中說書先生的青睞。 潘小園點點頭,繼續問:“大遼再以北呢?” 武松一怔,眼神中透出些警惕:“你問這干什么?” 潘小園無辜微笑:“世界這么大,一雙眼看不完,聽聽還不行么?” 武松再次覺得應該重新認識一下眼前這位嫂子。初識她的時候,不過是數月之前,有叔嫂的界限在,出于對她的尊重,從沒有追根究底的了解過;但憑著印象,也知道她出身不高,不過是個尋常閨閣女子,只不過偶爾……不太安分。 但誰沒有看走眼的時候,如今她那點不安分的勁兒,卻似乎轉移到了別的方面上——方才這些問題,豈是尋常閨閣女子能想起來問的?難不成真的是他那日的一番話,把她帶“上道”了? 若換成個眼界低微的角色,此時大約會懷疑一下,潘小娘子是不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但對于武松來說,這轉變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卻也是情理之中。經歷了這么多巨變,誰不會有個脫胎換骨。就說他自己,被高手垂青調教,十幾天之內判若兩人,已是經歷過不止一次了。 永遠不要小看任何人。 左右無事,便跟她聊聊又何妨。于是他認認真真地回答:“大遼以北,我沒去過。大名府倒是偶爾有人北上經商,聽說那邊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頗有些兇悍的胡人?!?/br> 那便是后來橫掃北方的金人完顏氏政權了。潘小園心中默默補充道。隨即暗自松了口氣??磥泶藭r的大宋,還沒有受到什么太致命的威脅。 至于大遼,立國時間甚至長于宋,武松身處江湖,于朝堂之事并不太熟稔,在他的印象里,那只是一個遙遠的北方。自他記事以來,兩國一直處于友好和平的狀態,往來商賈絡繹不絕,從沒有過任何沖突。 潘小園飛速地吸收著他說的一切,慢慢和自己內心所知一一對號入座。算起來,遼宋澶淵之盟訂立已過百年,百年之中沒有戰事,雙方互約為兄弟之國。雖然宋每年輸遼巨額“歲幣”,但最終都通過邊境貿易賺回好幾倍來。況且相比大額軍費,這些歲幣實在是九牛一毛。 當然老百姓里,也有不少人覺得窩囊:“白花花的銀子,就這么拱手送給異族人,供他們去快活?” 但對于百姓來說,安居樂業才是第一位。就當是多交點苛捐雜稅。因此大家對“歲幣”也沒什么太大的意見。武松也只是隱約聽說過有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