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一面說,一面點頭哈腰的請武松上車,又極其利索地幫他把行李搬上去。最后又看到旁邊傻站著的一個女眷,“這、這位娘子是……” “我手下的女捕頭。拉她上車?!?/br> 小胡子肅然起敬,躬身獻出胳膊,把一臉懵圈的潘小園也請了上去。 牛車重新轆轆開動,在岔路口拐向左,直奔清河縣。微風拂面,旁邊的草地和泥土開始加速倒退。 武松也沒料到這人如此配合,順口說:“不用這么著急……” 那小胡子在前面笑道:“都頭說哪里話!小人從小的夢想就是做捕快,拘捕江洋大盜為民除害,可惜沒有學武的天分,現如今只能是個趕車的。小人趕車趕了十年,就是為了等這一天!你們坐穩了!”說完,口里一唿哨,鞭子狠命一抽,車子猛地一顛,飛馳起來。 武松笑道:“難得你一片忠義之心?!?/br> 潘小園看著眼前的一派田園風光,再看看旁邊滿臉和煦的武松,再看看前面那個殷勤趕車的小胡子,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么臭不要臉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武松的人設??! 肯定是宋江教的。 只是坑了人家車夫了。不過轉而一想,不知者無罪,那車夫圓了一個大俠夢,回去就算被告知了真相,也只能算個無知受害者,算不上從犯。怪就怪陽谷縣刑警大隊效率太慢,沒有把通緝令及時發到鄉下。 況且,武松這么做,也多半是因為帶著個累贅。要是他孤身一人,要去幾十里外的清河縣遛個彎,是不是輕功一使,嗖嗖的就能飛過去? 武松心里顯然也有同感。半閉著眼假寐,一只耳朵聽著外面動靜,心里頭飛快地思考所有可能的出路。 兄長逝世給他帶來的打擊,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處理掉,回憶埋在心里,悲傷留在夜里。而現在,他要報仇,要跑路,還要應付另外的一些人…… 跟嫂嫂——即使是前嫂嫂——朝夕相處未免尷尬,可哥哥的囑托不能當兒戲——當然只算那前半部分,他要是事事都聽哥哥的,那他也不是現在的武二了。 但就算他給自己減了個負,這份擔子也遠比武大想象中的要重。那部分這年頭世道不太平,小老百姓命如草芥,年輕的女人孤身在外,更是危險環伺。要是武大在黃泉路上,突然發現娘子追過來做了伴,還是副橫死鬼的可怕面相,武大在地下也要哭的吧。 況且,就算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憑道義,他也不能眼睜睜的把她扔在這片是非之地,那樣跟殺了她有什么區別?最起碼,得想個辦法,給人家安置了后半輩子。 最簡便省事的一條路,就是給她找個安穩的人家,配得上她才貌的,讓她踏踏實實的過上正常的生活。武松當然知道起初她嫁給自家大哥,是能把人逼瘋逼死的委屈。但武大何嘗不是可憐人,又是他血rou相連的恩人,有時候也只能昧著良心裝瞎。 雖然也知道她不是什么賢妻良母,但方才他近乎極端苛刻地將她從頭到腳都解剖了個明白,并沒有什么觸犯他原則的污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甩掉之前最好對她厚道點。 思及此處,便開口跟她商量:“嫂嫂……” 潘小園后背一麻,條件反射般地從袖子里抽出珍藏的休書,往他眼前恭恭敬敬地一供。 “請你別……別再叫我嫂嫂。我跟你們武家沒瓜葛了,這可是你哥哥的意思!” 眼下她的思緒徹底沉淀下來,已經想通了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武松已經徹底回復成了以前那種三好青年模樣,大約是不會朝她動刀子了;可要是真的還當武松的嫂嫂,結局如何,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這時候的女人嫁不由身,眼下她潘金蓮無父無夫無子,作為她唯一的男性“親屬”,武松擁有支配她終身大事的絕對權力,把她嫁給任何一個隔壁老王都合理合法。 武松方才無意識朝她瞟的那幾眼,眼神里滿滿當當地寫著居心不良。論謀略心機,若是說策劃個什么殺人滅門,武松可以做到面如死水,任何人都別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線索;但要是論保媒拉纖、娶婦嫁女,陽谷縣最窮的媒婆都比他專業一百倍。 武松還真無法反駁她這話,但武大的囑托他也不能當沒聽見。于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么著,我認你做個jiejie,以后也方便……” “不不、也不成,我……” 潘小園雙手亂搖,趕緊堵上這條路。被他叫一聲姐,自己得折幾年壽?別說他如此客氣,只是看在她以前的嫂子身份上;就算是她臉皮再厚,也絕不能冒險再跟他沾親帶故。 倘若對面坐的是浪子燕青,說到拜jiejie,一定是話音未落,就“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當機立斷一氣呵成,讓人再也沒有推卻的空間??上渌蛇€是少了那么一份該折腰時就折腰的覺悟,這么一猶豫的工夫,已經錯過了難得的坑人的機會。 潘小園將那休書寶貝似的收起來,不太敢跟他的犀利目光對上,低眉順眼,小聲強調一遍:“奴家眼下無親無故,嫁人由身,再或者是誰都不嫁,用不著武都頭你cao心費力。等你和西門慶了結完畢,咱倆互道珍重,相忘江湖……” 說著說著就有點小激動。離她夢寐以求的自由生活就差那么一點點了,再不用擔驚受怕,再沒有閑言碎語,雖然日后的生計來源還是個問題,但她一個大活人,又已經在這個世界熟悉了這么久,總不會自己把自己餓死。武松呢,也自有他的陽關道,雖是一代傳奇,跟她再無關系。 暢想了一番,忽然又覺得有點傷感,自言自語地小聲說:“不過呢,江湖險惡,你以后最好要多加留心,十字坡的酒館不干凈,孔家莊的惡狗會傷人,……” 前面趕車的小胡子回過頭來,嘻嘻笑道:“都頭,娘子,你們商量什么呢?是不是在制定抓捕的法子?” 潘小園猛地打住。她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從武松手底下虎口余生,如今心里面撒歡得過頭了!怎么能說這些未卜先知的話,等著露餡兒呢? 一頭的冷汗,睜眼一看,好在武松見攀親無望,早已經把她當成空氣,一塊手巾蓋著臉,幾乎睡熟了。 從東京馬不停蹄他趕回來,一路上幾乎沒合眼;接下來又將是一連串的奔波和惡戰。他要抓緊一切時間養精蓄銳。 那小胡子還一臉期待地等著答案。潘小園只得幫武松支吾,裝作干練,學著武松的語氣回答:“機密,別多問?!?/br> “哦哦,對,機密,這種事怎么能隨便說給小人聽呢?!?/br> 小胡子嘖嘖贊嘆了兩聲,心里面感嘆,在縣衙做事的人果然口風緊得很。這位女捕頭檐帽下露出來的半張臉清秀好看,若換成哪家深閨里的小娘子,走在街上,大概是不會跟陌生男人說一句話的。但女捕頭果然就是不一樣,一點沒有扭扭捏捏,小胡子完全不敢跟她叫板。 他轉過去,專心駕了一陣子車,又回頭了:“娘子,到時候能不能讓小人留在現場,好好觀摩觀摩?小人保證不會添麻煩……” 潘小園愛答不理地看了他一眼,“不行?!?/br> 小胡子如聞圣旨,笑著背過身去。又過一陣,他心里那十萬個為什么終于又溢出來一句:“嘿嘿,娘子啊,從來沒聽說過陽谷縣還有女捕頭,娘子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可敬可敬。不過敢問娘子,什么樣的案子,才能用得上女捕頭???” 潘小園已經完全代入了女刑警的角色,干脆利落地答:“采花大盜?!?/br> 小胡子倒吸一口氣:“這可不得了!”立刻自己腦補出了十七八樣豐富多彩的劇本,也不好意思再問了,目光終于又落回了車轅和前路上。柳樹下,草叢邊,殘破的石碑上,“清河縣界”幾個字隱約閃過。 武松驀地醒了,眼中看到的,是家鄉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立刻命令:“拐進右邊小路,去南面?!?/br> 清河縣比陽谷縣小些,沒有柵門,農田一直綿延到縣衙后面的里坊;房屋更顯古舊,街上行人稀少,不太熱鬧。車子在縣城邊緣停下。那小胡子殷勤地忙里忙外,一面賠笑著說:“武都頭,你看小人也載你這么久了,小人一輩子也碰不到這種事兒,你就讓小人跟著去,給你望個風兒,放個哨兒什么的……” 武松沒理會他,目光一下子就鎖定在十數丈之外的一棟毫不起眼的小木房上,凝住了。他慢慢坐上一塊青石頭,長久地看著它,肩膀微微發顫。 潘小園慢慢走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便是他小時候的家? 看起來是經久耐用的老式木屋,和尋常的民居也沒有什么不同。殘破的瓦,厚重的梁,門口一段籬笆,青草萋萋。凸出的屋檐下面,一對燕子正在做窩。一條狗從房門前過,朝里面嗅了嗅,又離開了。 沒看到有人從里面進出。 這房子里,是搬進了新的住戶?還是空著?還是…… 潘小園忍不住好奇,想問武松。走近一看,吃了一驚。武松的臉上,竟早就沒有了落寞的懷舊,而是如臨大敵的緊張。 他觀察了好久好久,微微舉起手,輕聲說:“你倆在這兒等著。休要再往前一步?!?/br> 第45章 壓梁木 潘小園這才發現,武松選擇的下車地點,是清河縣南緣的一片小小高地,從那里看老宅看得清晰,但那邊的人,若非有意抬頭,很難注意到武松幾個人的存在。 天高云淡,日朗風清,不像是偷偷摸摸做壞事的合適時節。 潘小園覺得就算再問,武松也不一定會多說一個字。反正他大約已經計劃停當,而他的計劃,應該不會有疏漏的地方。 偏偏那小胡子車夫手舞足蹈,好像發現了什么寶貝似的,連聲叫:“都頭都頭,這便是你要辦案的去處?小人能不能到那邊去看看?小人可以裝作過路的……” 武松回過頭,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車夫一縮脖子,半句話還卡在喉嚨里,不知道該不該說完。草叢里一只蟈蟈叫得正歡,許是讓武松的眼光掃到,也立刻啞了。 潘小園忽然有一種可怕的直覺,倘若這小胡子繼續喋喋不休地當他的狗皮膏藥,武松是不介意把他滅口的。 趕緊招手把那小胡子叫過去,朝武松甩個眼色,意思是我來穩住他,你快去快回。 那小胡子轉而求她:“娘子啊,你行行好,小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次抓捕現場……這次又是采花大盜……” 武松猶豫片刻,心里面微微驚訝。絕少見到心里素質如此過硬的女人。不會是早些時候,讓他嚇出毛病了吧? 她倒不怕,跟個陌生男人獨處哪怕一刻鐘? 隨即自己心里嗤的一笑。小胡子車夫對自己敬畏有加,這會子大約更是已經把她當神了,這會子為了求她,幾乎跪下來了。這位嫂子似乎還真不用他想象得那么讓人cao心。 他點點頭,大步流星而去,土路中央甩出一道煙塵。 而潘小園覺得自己特別偉大,感覺好像保全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她安撫那趕車的坐下來,硬著頭皮說:“這次武都頭真的不能帶你去,那大盜殺人不眨眼,要是把你劫為人質,順手撕票,那我們也不好交代。不如這樣,我給你講講我們縣里辦過的大案要案,件件都是驚心動魄、發人深省……” 小胡子來了興致,連忙點頭。潘小園覺得他手邊要是有紙筆,現在非得開始磨墨記筆記不可。 潘小園哪里辦過什么大案要案,捋了捋腦子里讀過的各類小說,開始她的一千零一夜:“從前,開封府有個府尹,姓包,人稱……” 那小胡子卻打斷她:“這個小的知道!包拯包青天,東京城里他的故府第,天天有人去上香哩!嘿嘿,娘子啊,小人讀書少,但你也別糊弄小人,這滿天下的說書先生,哪個不會說兩句包青天的故事???” 潘小園怔了片刻,微微臉紅,自己魯班門前弄大斧,包青天明明是北宋仁宗時期的風云人物,任何一個當代小老百姓對他的了解,恐怕都比她這個來自幾百年后的文藝青年要甩出幾條街。 好在她臉皮甚厚,嘿嘿笑兩聲,就找回了場子:好,想不到兄弟你見多識廣,那我就講一個你定然沒聽過的。話說這清河縣里,從前有個遠近聞名的捕頭,姓夏,名叫阿?!橇?,窮人家孩子,名字起得比較隨意——此人諸子百家皆通;他有個副手,姓喬,名叫大華,擅長醫術。這兩人在貝殼巷兒賃了一間臨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小胡子立刻大驚小怪:“不可能,兩個無親無故的大男人,怎么可能住在一起!” “……你到底還聽不聽案子?” 武松極慢極慢地接近那棟曾經屬于自己家的老宅。腦子里卻甩不掉地播放著什么捕頭夏阿福的各種壯舉。她也真能謅!閨房里女人們讀話本子,讀的都是這些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心明澄澈,忘記了一切俗事。 當潘小園告訴他,老宅被一個姓鄭的大財主買走的時候,他心里已經隱約有數了。斷掉的線被接起來,支離破碎的線索慢慢的融為一體,但不知道,這一回,他們來了幾個人。 他壓低呼吸,仿佛與墻壁融為一體,聆聽著墻內傳來的腳步聲,耳中分辨著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分析著這些人的身份。 有人踩在了他小時候和哥哥玩石子的軟泥地上。有人站在他曾經的床鋪的位置,不過如今,那里似乎是一個工具間;有人靠著水井在說話。他曾經每天從那井里打出水來,和在面里,讓哥哥做成炊餅。廚房通出來的煙筒里,似乎還傳來面食的香氣。 他再次深吸口氣,后背貼在一個陰暗的夾縫里,平靜了好久好久——那夾縫,是以前哥哥一起捉迷藏,他最喜歡的藏身之地。 就連縫隙里的蟋蟀蟈蟈,似乎都是眼熟的老朋友。一只蜜蜂發現了他這個大物件兒,好奇地停在他袖子上,埋頭拱了拱,發覺大約只是根枯木頭,展展翅膀,又飛走了。 堂屋正中,面南的墻壁上,應該是供著父母的靈牌——至少在他離家前是如此。武大把房子倉促賣了,靈牌多半是和著貢品一起燒了。果然,武松輕輕將眼湊過去,從兩塊木板的縫隙里,沒有遮擋,直接看到了屋內的樣子。 饒是他心里有所準備,也不僅輕輕抽口氣。 整個堂屋的地板已經幾乎消失了,陷下去一個兩三尺深的坑。碎磚頭、碎木板堆了滿地,靠墻杵著幾把鐵鍬鏟子。一個穿著薄布衫的男人拿過一把鐵鍬,無聲無息,慢慢的一寸寸往下挖。 武松微微冷笑,心中默默道,當真是掘地三尺。 仰頭看,隔著木板看不太清楚,但房梁也已經被栓上了十幾根繩子,定是上上下下都探得遍了。北方習俗,百姓家若有什么貴重物件,多半會吊在房梁上,一是防盜,二是每天看著安心。 墻壁也被敲開了大半,尋找可能的夾層和暗門,一眼望去,滿目瘡痍。被挖開的最大的那個洞,此時里面已經放了個小油燈,做晚間照明用。 目力所及的角落里,堆著幾疊空的碗盤,想必是此間住戶吃飯后剩下的。武松凝目注視,那盤子里是米飯、青菜和豆腐殘渣。飯碗旁邊扔著幾張破紙,上面寫著字,大約是舊的信件。 再多的,他便看不見了。只聽到房門前面那條狗似乎轉了回來,一嗅一嗅地走近。 武松伸手扳住木板的縫隙,數著房內那人挖掘的節奏,身子向上一抬,把自己掛在房檐上。房檐對側是鄰家的高墻,陰影把他完全遮住了。他一尺一尺地向旁邊移動,直到他摸到屋內房梁的位置,順著木板的縫隙,拂掉上面的積年灰土,手指插進去。 軟軟的觸感。果然還在! 武松微微一笑,將東西牢牢揣懷里,輕輕一松手,落在地上一個打滾,飛快翻進鄰家院子里。他知道那鄰居是對耳聾眼花的老夫婦,就算是自己大搖大擺地進他們家門,也未必會被知覺。 老宅里掘地的幾個人聽到動靜,立刻丟下手中的活計,里里外外探查了一圈。武松緊緊握住手中的刀,高大的身軀蜷縮成不可思議的一小團。他仔細辨認著每一個說話的口音,自己屏住呼吸,唯恐氣息吹亂了角落的陰影。 小聲的交頭接耳。老宅里的人探查了一圈,見沒有人闖入的跡象,也就回去了。刷刷兩聲,刀收回鞘的聲音。 武松簡直想把他們一個挨一個的嘲笑一番。 挖了這么幾個月,沒想到他們要找的東西,竟會在房子外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