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唰啦! 聽上去像黑袍被甩動展開的聲音,只是那黑袍早就被丟在了不知哪個角落。雷歇爾渾身赤luo,皮膚暴露在空氣中,在那蒼白的軀體身后,展開了一對漆黑的翅膀。 這不是龍的翅膀,要更小巧、輕薄、精致,仿佛全無重量。它們好似由陰影構成,卻又帶著股奇異的旖旎——這對翅膀看上去不適合戰斗也不適合長久飛行,它們看上去更像裝點玩偶的情趣道具。 這是魅魔的翅膀。 我猛地站了起來,掀開搭在我們身上的被子。被子下面,我看到一條蛇一樣細長的尾巴,泛著皮制品的啞光。雷歇爾的雙腳還沒變成蹄子,雙足與雙角,這是僅存的、他與完全體魅魔不一樣的地方。 “不該這么快……”我倉皇地說,“按理說最后一個月才會到這種程度?” “這就是最后一個月?!崩仔獱柪滟卣f,“色欲的主君已經徹底喪失了耐心,它寧可得不償失也要盡快報復?!?/br> “我們只剩一個月?”我難以置信道。 “不到一個月?!崩仔獱栒f,“一周?!?/br> 我的心一路下墜,一時間啞口無言。 你計劃好了最后一周復習完課業,考試卻提前一周開始。死線撲面而來,而我的心思,很遺憾,重點一直不在這上面。對于地獄那方面的理論知識,我每天苦學二十五小時也趕不上我老師的一根手指,而我潛意識里總認為,他總能想出辦法,總有九成把握。 小時候我太崇拜他,逃亡時我太畏懼他,仰望中的光影讓他永遠模糊不清。到此時光芒與陰影散盡,我看著不著一縷的雷歇爾,意識到他如我一樣,并無把握。 “你該為此感恩,如果我不掙脫,昨晚我們就得一起下地獄?!崩仔獱柪渎暤?,“如果我們現在都找不到辦法,再過幾個月也不會改變什么?!?/br> 那對翅膀收了起來,當他站起身,我看到他脊背上出現了對稱的花紋。這漆黑的紋路烙在蒼白的皮膚上,我冷不丁想起嬰兒鎖骨間的蛇——兩個標記,屬于兩個強大的、自以為能得到雷歇爾的存在。這讓我不太舒服,慢一拍才意識到雷歇爾的言下之意。 我訝然道:“您在安慰我嗎?”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崩仔獱栒f。 “您在向我解釋?!蔽艺f。 “因為我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崩仔獱栒f,“你非要把生死攸關的事情扯到這種事上嗎?” “您非要把一切‘這種事’歸類到理性邏輯上嗎?承認您關心我,并不會讓您喪失邪惡魔王資格證?!蔽艺f,“如您所說,我現在驚慌失措也于事無補,而要是我死前有什么心結沒解開,那我一定死不瞑目?!?/br> 雷歇爾頗為嫌棄地看了我一眼,沒贊同也沒反駁。我使用清潔咒,給他穿上干凈的衣服,他坦然接受我的服侍,沒躲開我的吻。我看見他的嘴張開,似乎想說什么,卻忽然停住了。 雷歇爾掙脫了我,開始施法。他動手得非???,可停止得也很快。他翻飛的手指凍結了一兩秒,放了下來。 “回圖塔隆?!崩仔獱栒f。 這一次他沒和我解釋,但他的表情和命令能說明很多東西。離開之前,我知道雷歇爾在王宮與王室成員身上布置了一些隱秘的法術,用來確認他們的狀況。 真討厭再重復這個: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圖塔隆,即便日夜兼程,靠近王都也在幾天之后。我們沒有進入王都,因為王都戒嚴,我能感覺到結界被再度加強。一些熟悉的力量出現在王都之內,撒羅神殿的圣騎士與圣女、法師協會或別處的法師,傳奇威壓毫不掩飾,震懾四方。 要是雷歇爾還在全盛時期,或許他能無聲無息地潛入王都。但是在轉化幾乎完成的現在,我們不能冒險進去?;炭植话舱谌巳褐袕浡?,傳言比戒嚴傳播得更快,我們只在人群之中,便聽見了那個引發sao亂的消息。 他們說:因為黑巫師的襲擊,國王死了。 第44章 實情 消息并不難打探。 或者說,發生的事情太大,已經無法隱瞞。王室遭遇襲擊,包括老國王在內的核心王族成員當場斃命,時隔八十多年,圖塔隆的王室遭遇了另一場災難,這回近乎滅頂之災。 雷歇爾不能進入王都,而我設法混了進去,在過去十多年中學到的隱匿技巧讓我得以在多方勢力的眼皮子底下游走。我花費了一些時間,從各處的蛛絲馬跡里拼湊出了發生的事。王室的確遭遇了自殺式襲擊,載著王室核心成員的車隊被炸上天去,但釀成這等慘劇的既不是黑巫師,也不是魔鬼或權力斗爭。 是血誓者。 在知道襲擊者的身份時,答案差不多也已經躍然紙上。 當仇恨太刻骨銘心,當仇敵太過強大,復仇者向復仇之神獻出正常的人生與全部希望,換取力量與追尋仇敵的能力,成為血誓者。以雷歇爾為仇敵的血誓者(可能有二到三人)找到了王宮,以性命為代價,殺光了他的近親。 事情就是這么巧,圖塔隆的結界能限制、監控各種法術,尤其是黑魔法,雷歇爾與我的能力被限制,復仇之神賦予的神術卻暢通無阻。那群血誓者足夠有理智,借助菲爾頓子爵(一個想雇傭來歷不明傭兵來揭露我“真面目”的蠢貨)的路子進入了王宮;他們又足夠魯莽,貿然將同歸于盡的攻擊用在了王室成員身上——因為他們身上有雷歇爾的氣息。 我們離開前,雷歇爾在近親身上布置了隱秘的法術,來保護和監視他們。這些法術足夠隱秘,但血誓者的“追尋”并不按照施法者的原理運行。同樣,足夠隱秘也意味著力量有限,這些法術保護住在圖塔隆結界之中的王族綽綽有余,卻無法阻擋血誓者們的舍生忘死,前仆后繼。雷歇爾留下的保護,最終成為了催命符。 他們的復仇相當失敗,仇敵雷歇爾毫發無損。另一方面,他們的復仇又十分成功,無論雷歇爾想從他的血親身上得到什么,他都得不到了。 我把消息告訴雷歇爾的時候,他微微睜大了眼睛,面上一片空白,半晌沒說出話來。我的老師看上去有些茫然,大約也沒想過這樣的結果。 許多人憎恨雷歇爾,將余生投入對雷歇爾復仇的生靈不在少數。血誓者之于雷歇爾,就像夏日蚊蟲之于普通人,一點小麻煩罷了,不值得一提。我們從未對此憂慮,我們從不將他們當做對手,現如今逃離地獄的鑰匙卻毀于這群螻蟻之手,何等諷刺。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我的老師,只能保持著沉默。雷歇爾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后他毫無笑意地勾了勾嘴角,說:“這沒用?!?/br> 的確,我想,他們已經死了。我不確定是不是該說節哀,我不確定他想聽這個。 “他們死了也沒關系,只要他們‘對我有強烈的正面感情’,我就能讓他們成為錨點?!崩仔獱栒f,“但是,即便在聽到他們死去的時候,我也毫無感覺?!?/br> 我無言以對。 “二十年前我見了我垂死的父親,他哭著對我道歉,說母親后悔了,說他們愛我,可我毫無感覺?!崩仔獱栒Z氣平平地說,像在講述別人的事情,“有記憶以來我們就沒有見過面,除了血緣,我們毫無關系,所謂的‘愛’從何而來?” “愛本來就沒什么道理?!蔽艺f,“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終,并非給予就有回報?!?/br> “不可理喻?!崩仔獱枖嘌?,“這就是為什么我恨它,這種我無法掌握的混亂魔法?!?/br> 我忽然想起懶惰主君語焉不詳的暗示,它說:“情感”的力量究竟有多強大,你的老師再清楚不過了。 “我的母親是個不高明的法師?!崩仔獱栒f。 他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里一個缺乏金錢和天賦的蹩腳法師,鋌而走險與黑巫師做交易,得以與國王結合。然而在真正生下頭生子后,她又后悔了。這位法師——現在該叫她王后了——無法解除黑巫師留在孩子身上的標記,于是她又增加了一個,那是一個依靠愛運行的情感魔法,能保護她的孩子,盡管效果有限。 黑巫師還是帶走了皇長子,很多年后,他終于打算對容器下手。彼時的皇長子已經成長為一個優秀的法師,對自己的老師早有防備,并且為反擊準備多時。他們之間有一場短暫而兇猛的戰斗,最后年輕的法師贏了,但他的勝利卻并非全然是他的功勞。他母親留下的魔法在千鈞一發之際生效,在勢均力敵的天平一側放上了一粒沙。遠在圖塔隆王宮的王后永遠閉上了眼睛,而她的兒子站在導師的尸骸邊上,得到了一切。 第45章 決定 當雷歇爾意識到什么救了他,他感覺到的不是慶幸也不是悲傷,而是不甘心。 一個堅信理性至上的天才法師,對魔法之外的世間萬物不屑一顧,將擊敗導師視為奮斗目標。他為了改變命運努力多年,最后的勝利卻依靠了他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掌握、來自一個蹩腳法師無私奉獻的法術。對于雷歇爾來說,這不亞于被仇敵所救,或者敗于蔑視者之手。 他研究過這類法術,但是毫無進展。一個視進食與睡眠為冗余、認為情感是干擾與軟弱的人,要如何學會源于愛的魔法?他學不會他所抗拒的東西,最后只得出“不可理喻”的結論。哈,一種非理性的魔法,像在嘲笑雷歇爾的一切研究。 這就是雷歇爾來到圖塔隆的理由。 為情勢所迫,他終于屈尊學習這不可理喻的東西。我的老師來到血親身邊,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測試他們的情感,期望親情是實驗室里的一個變量,可以提取,可以模仿。我猜,要是雷歇爾的觀察得到了什么成果,要是血緣的確能幫上什么忙,他一定不介意給自己制造一些能用的血親??上вH人們從生到死,雷歇爾的“親情”一直是一種角色扮演,他依然從未體會。 “很荒謬,是不是?”雷歇爾哂笑道,“我的母親將我賣給了導師,那荒誕的魔法卻證明了她‘無私的愛’?!?/br> 我只好說:“看起來愛并沒有固定標準?!?/br> “但我們需要的那個法術有標準?!崩仔獱柤又亓苏Z氣,厭煩地說,“別說得好像你很懂似的?!?/br> 關于愛這個話題,我想大部分人都比他懂吧。 “所以,您無能為力了?”我問。 雷歇爾的眉頭一下子皺起,顯然痛恨這種說法?!斑€有一周?!彼@鈨煽傻卣f,瞥了我一眼,“我至少能讓色欲主君得不到我們的靈魂?!?/br> 他沒說讓我們逃脫,只說讓魔鬼得不到我們的靈魂,這保底選項聽起來不太妙。要掙脫一個已經預定了你靈魂的魔鬼主君,沒有額外訣竅的話,剩下的路只有兩條:要么再找個強大的存在投效,要么索性魚死網破,讓自己魂飛魄散——我也曾是個黑巫師,還是雷歇爾的弟子,我清楚這些規則。 而當雷歇爾看向我,我意識到了他話語中有所保留。說得通俗一點,他不信任我。 我們都知道,一旦到了期限,我們之間的綁定咒文也失去了約束力。如果雷歇爾能掙脫,他當然可以設法解除綁定在找我算賬;如果雷歇爾跑不掉,那么被他綁著下地獄成了最壞選項,我也能冒著付出巨大代價的風險想方設法不被拖下水。這很合理,咱們都有前科,大難臨頭各處飛好像才是最佳選項。 我甚至思考了一下懶惰主君的提議,排除掉它趁火打劫在最后關頭漲價的可能性(魔鬼的常見行徑),死后賣靈魂給懶惰怎么都比被買一送一委身色欲來得好。只要解除綁定,雷歇爾是灰飛煙滅還是歸屬于何方,都不關我的事了。 這就是雷歇爾防備著的內容,無論出于找尋幫手考慮,還是出于他的獨占欲,他都不會讓我獨善其身。 我抓了抓頭發,避開雷歇爾看不出喜怒的注視,思考了一下人生,做出了決定。 算了吧。 我不跑了,跑了那么多年怪累的。這一回,我選擇相信雷歇爾一次。 這不是什么愛的奉獻。在愛這個問題上,雷歇爾的問題在于不明白,我的問題在于太明白。我的腦子轉得太快,心里那桿秤自主運行,權衡著愛與其他許許多多東西。我的每一個選擇都經過了大量的計算,比侏儒商人更加市儈。 與懶惰主君交易不過是債務轉移,事先大概還要與雷歇爾斗智斗勇,沒準同歸于盡。而如果相信雷歇爾,有一定幾率我們都幸存,另一些幾率我們一起被轉移到某位強大存在麾下,或者我們一起魂飛魄散。我知道雷歇爾不會讓我們被色欲主君弄到手,這就夠了。既然沒有自由逃脫的選項,那么在僅存的這些選擇當中,與雷歇爾一起面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或者死于雷歇爾之手,都不算太壞。 我曾在最貧窮的地方掙扎求生,也曾被最富裕的貴人奉為座上賓。我當過肆意妄為的邪惡殺手,也曾與冒險者為友行俠仗義。我研究過形形色色的法術,見識過天涯海角的風景,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嘗過花樣繁多的美食,唱過千奇百怪的歌。我當過盜賊、法師、游吟詩人和親王的情人。我愛過我危險的老師,我們在十多年的你追我逃、似成陌路后重逢,我還愛他,我得到了他。 很夠本了。 在雷歇爾說“他們不是你”的時候,或者在他問“你還會走嗎”的時候,我就這么想過:這輩子真不虧啊。 最后一周,我哪里也不去。我會留在雷歇爾身邊,聽從我的本心與我自私的愛情。 第46章 終局(上) 最后一周,我們過得十分忙碌。 我們在新的安全屋落腳,雷歇爾一直沒有放棄嘗試,將落腳點布置成一個堡壘。他不愧是最負盛名的黑巫師,在最后一周我們甚至取得了一些進展。假以時日,雷歇爾或許真能找出擺脫魔鬼主君的方法。但我們只有一周時間,仿佛旅者面前關上的城門,或者交卷前沒有填滿的答題卷軸,來不及就是來不及。 在第六天,雷歇爾終于停了下來。他離開實驗室,回到他的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 我沒有打擾他,雷歇爾已經很久沒睡,最后的抗爭需要足夠的精力——退一步說,我覺得睡飽了再赴死,總好過當個困死鬼。我也好好休整了一通,爬上床前我不由得感嘆,最后一周沒用來瘋狂zuoai真是相當可惜。 八個小時后我準時醒來,叫醒我的不是生物鐘,而是來自床頭的目光。我睜開眼睛,只見我的老師站在床邊,沒有點燈,無聲無息地看著我。這感覺有點像在哪兒野營,你半夜醒來,與枝頭的夜梟對視。 “你還在?!崩仔獱栒f。 “我能去哪兒???”我回答。 “奔向自由?”他扯了扯嘴角,“找你的朋友求救,或者對另一個魔鬼主君跪下?可惜,你可能錯過了體驗一些新法術的機會?!?/br> “所以嘛!”我苦著臉說,“您防備得那么好,我干什么自討苦吃?” “你也可能錯過了我一輩子一次的仁慈?!崩仔獱柮鏌o表情地說,“或許我什么準備措施都沒做?!?/br> 我嘆了口氣,點亮了房間里的燈。我們睡下時天色還早,現在剛剛入夜,雷歇爾為驀然亮起的房間瞇了瞇眼睛,像只不喜歡光亮的夜行動物。我起身握住他的手,說:“我沒想跑,雷歇爾?!?/br> 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仔細想來我好像只叫過一兩次他的名字,在我想跟他作對的時候。這是頭一次我心平氣和地呼喚他的名字,像成年人稱呼另一個成年人,像呼喚戀人。雷歇爾打量著我,似乎在尋思我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究竟有什么目的云云。他不信也沒有關系,反正我不走,他會看到的。 “嘖,還是叫您‘老師’比較習慣?!逼毯筮€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覺得在床上這么叫您比較有情趣,您認為呢?” 我兀自饒舌,雷歇爾并不搭理,他俯下身來,親吻我的嘴唇。 這幾天他吻過我很多次,或者說他“嘬”過我很多次,純粹為了得到快速的能量補充。這一次卻是“吻”,雷歇爾的嘴唇摩挲我的嘴唇,舌頭滑進我的口腔。他的手抓著我的肩膀,像鷹隼捕獲野兔,像巨龍攥取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