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沈嘉文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昏沉沉了。 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 正想打電話給沈嘉澤,微微側頭,就看見暖黃的路燈下,少年正坐在路邊的藤椅上,手肘支著膝蓋,半邊臉藏在黑暗中,燈光映出側臉俊朗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如同峰巒一般起伏。 就像雨后春山,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也如同一座巍然不動的雕塑。 她把手機放進包里,朝他走去。少年聽見細微的腳步聲,恍然抬頭,看到了那抹高挑纖細的身姿,夜幕之下影影綽綽,恍若在夢境中。 她踏入了燈束照耀的范圍,微微垂眸看他。 目光深邃淡然,平靜無波,令人無法參透其中的情緒。 少年難得恍惚片刻,一瞬間,又以為回到了童年。 “走吧?!?/br> “嗯,走吧?!?/br> 少年回過神,起身,主動接過她手里的包,吊在自己寬闊的肩膀上。 兩人沿著草坪小路靜靜走著,燈光拉長了彼此的背影。 不知過了多久,心中藏了很多心事的少年才出聲詢問:“媽都跟你聊了什么?”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女人面色中帶著的些許煩惱盡數散去,微微帶了點笑意。 她偏頭,目光閃爍,少年能注意到她腦后的馬尾搖了搖。夜風靜靜地吹拂著,發絲縈繞纏綿的觸感似乎吹到了他的胳膊上,引起陣陣酥麻顫栗。 她的神情竟是難得的輕松,帶著戲謔和一點惡作劇似的調皮,或許連她也沒注意到,高跟鞋踩踏石板的聲音,像是一首歡快的曲子。 不知是被夜風,還是什么撩撥著,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什么親吻了一下。 少年連忙避開了她的視線,卻無時無刻不在飽受著這種似有若無的視線的折磨,臉頰至耳尖,像是被火灼燒了一樣紅了一片。 心如擂鼓,亂如麻。 比之她的輕快,他的腳步顯然沉重滯緩了許多。像是喝醉了酒。 “你真想知道?”她問。 這個問題,顯然是很想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少年果然不負她心血來潮的期待,紅著臉點了點頭。 只可惜夜色太黑,遮住了所有的欲說還休。 她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目光粲然。 “媽說起了你小時候的糗事?!?/br> 少年的呼吸仿佛停止了,面對她偶爾為之的熱切,根本不知作何反應。 他并不想從她嘴里聽到自己的糗事。 然而,也不愿因此打斷她的興致。 “五年級的時候,你們班上沒有足夠的女生參加舞蹈表演……”她止住了聲音,饒有興趣欣賞少年的表情。 卻因為天太黑,只察覺到他僵硬的肢體動作。 搖頭一笑,繼續說道:“于是,班主任把你打扮成了女生,混入了舞蹈表演隊里。媽說家里還有當時的照片?” 迎著她含笑的眼睛,少年猛然回神,當機立斷否認:“沒有,絕對沒有!” 沈嘉文沒有追問是“沒有扮成女生”這回事,還是已經“沒有了照片”,繼續說道:“好吧。還有一次,你們班有女生看你長得好看,想親你……” 少年矢口否認:“沒有!沒有這回事!我在班里不受歡迎獨來獨往從不跟女生親近!” 原來他還能一口氣說出這么長的一句話。 沈嘉文對他的“寡言少語”又有了新的認知。 “當時你不是把人家打了一頓?人家家長都找上門了?!?/br> “我只是看她不順眼!絕對不是這個原因!” 看人家女生不順眼……這是個很好的打人理由? 沈嘉文眼皮跳了跳。 “好吧。還有……” 少年猛然跳起了腳,崩潰地抓了抓頭發,語氣氣急敗壞:“媽都跟你說了什么亂七八糟的!” 他果然不該離開!就老媽那大嘴巴,他都不知道被抖出了什么危險的東西。 沈嘉文攤開手,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沒有了,反應不要那么大?!?/br> 她說完,少年果然像被按住了暫停鍵,似乎剛才的氣急敗壞只是錯覺。 兩人靜靜地走著,走到了大路邊,沒有說一句話。 沈嘉澤拿出手機,查看網約車司機的距離,卻被告知訂單臨時取消,又匆忙約了其他車輛,不少司機覺得市醫院在郊區,路程太遠不劃算,路也不好走,所以干脆拒絕了。 兩人只能在車站等出租車。 這里往來的車輛很少,兩人等了二十分鐘,才姍姍來遲一輛公交車,車上的服務員朝著他們大喊:“最后一班車了,要上趕緊上了,錯過就沒有了!” 沈嘉文當機立斷:“我們坐公交?!闭f完立刻踩著短高跟跳上了車。 兩人上去后,才發現車內很擠。 服務員像是塞棉花一樣把他們往里邊擠。 車廂內爆發出陣陣抱怨聲。 “搞什么??!還上人!” “腳都沒地放了還塞人!” “擠尼瑪啊擠!老子又不是奶牛!” “別踩我的白鞋!” 服務員用中氣十足的嗓音大吼:“最后一趟了,大家委屈點,方便更多人上來?!?/br> 沈嘉文艱難地呼喊:“我們還沒投幣?!?/br> “別在意這些細節趕緊上來!人上來就行!” 服務員以一種開公交不僅僅是為了營利,偶爾也是為社會做貢獻的語氣說著,厚實的巴掌摁在沈嘉文的肩膀上往里推。 沈嘉文是真的很后悔上來了。第一次為自己的果決感到后悔。這是她人生中坐過的最擠的一輛公交車。 沈嘉澤手長腿長,用力擠到她身后,將她整個人護在了懷中。 像是用自己的軀體,為她營造了一方不為外界侵擾的小世界。 少年年輕的軀體散發著熱力,像是一輪guntang的太陽,蓬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夏衫傳遞到她身上。 她的體溫偏涼,乍然遇到這種溫度,如同冰水遇上了炙熱的巖漿,渾身上下不知是冷是熱,竟生出了只有在嚴寒環境中才會出現的顫栗。 沈嘉文有些不適,微微挪動身子,拉開了肌膚相貼的尷尬的距離。 郊區的路段在修修補補,把水泥地翻成柏油馬路。此時尚未施工完。前些天還下了雨,路面坑坑洼洼的,車子搖搖晃晃往前走去。不期然踩到一個大坑,整個車廂的人都前仰后合,還伴隨著陣陣尖叫。 “我靠開的什么車!” 少年的胳膊立刻攬住了她的細腰,把她緊緊箍在自己的胸前,不讓她因為慣性向前倒,另一只手強自拉著扶手撐住兩人的體重。 不知何故,他又把頭靠得更近,仗著身高優勢,幾乎枕在她的肩膀上,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脖子周圍。 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清遠,而后帶著點點苦澀。那是記憶中永不變的氣味。 兩人肌膚相貼,密不可分,共享著彼此的溫度和呼吸,宛若一體。 在她即將反應過來之前,少年又立刻后退了。在她身后,以最靠近的距離,卻不敢輕易越界。 仿佛剛才的親密無間只是錯覺。 “抓著我的手臂?!鄙倌陠÷曊f道。 聲音十分陌生,似乎從別的空間傳來,而非……從那個孩子的喉嚨深處傳來。 “這段路不好走,你可以抓著我的手?!?/br> 橫亙在前的鐵一樣的臂膀拉回了她飄渺的思緒。 她略帶遲疑地,輕輕搭上了他的手臂,觸感像摸著滾熱的鋼鐵。似乎無論外界再如何搖晃動蕩,都無法動搖他的堅持。 不再是記憶中天真的,軟乎乎,甜膩膩的童稚形象。 沉穩如山,默然如海,堅不可摧。如同眼前這條臂膀一樣帶著沉甸甸的真實感。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體會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