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雖然他有騙人的合理借口,但騙就是騙。明知道裴謹在意他的死活,還故意隱瞞不提。要換做是他呢?仝則琢磨了一回,覺得至少該生上五分鐘的閑氣,但裴謹好像比他大方,沒準只生兩分鐘也就過去了。 懷著不安心事的人,從里到外都格外乖巧,恨不得柔順成了另一個人,只是一路都沒閑著,仍舊掛在裴謹身上,且對錢親衛來了個熟視無睹,分分鐘把不要臉神功發揮到了新高度。 進了屋,忍耐半日的錢親衛非常有眼力價兒的順手關門開溜,心想接下來任這二位自個兒折騰去吧,他眼不見,日后方不至于長針眼。 仝則被裴謹輕手輕腳地放在了炕邊,此時臉上的紅暈褪去,多少還有點難為情,沖動不過一時,等闔上門,反倒覺得有些束手束腳起來。 裴謹沒挨著他坐,起身坐在了他對面,似乎有點為躲他,又或者生怕他一個扛不住把自己直接撲倒在床上。 其實仝則即便有色心,也并不會真有這個色膽,說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在兩個人之間,他總覺得自己才是理虧的那一方。 可能因為裴謹這個人,活得實在是太理直氣壯了。 常有理的裴侯把人晾了一刻,豎著耳朵聽清楚四下無“jian細”,方才開口道,“逞英雄,打算自己一個人應對。還說怕見不著我,你不是早做好準備再也見不著了?” 仝則舔著唇,微微一哂,“事兒來得太突然,我沒其他辦法?!鳖D了頓,又訕訕笑道,“我都忘了你肯定有招,是怎么買通那個陳山河的,還有,你怎么知道俄國人帶了炸藥?” 怎么知道?那是特地讓老錢他們趁人不備做下的手腳,他的這群親衛個個精于隱藏暗殺,說白了在人眼皮子底下動些手腳不在話下。 裴謹應道,“符春花的人來報信,幸虧寨子里只有一個人通俄語,我先騙他吃了顆藥丸,他信以為真自己中了毒,稀里糊涂就按吩咐照辦了。解藥還在老錢手里,說好等年三十晚上毒性發作前再給他?!?/br> 仝則當即恍然,不吝揀好聽的稱贊,“果然行動迅速,真沒白勾搭符春花,是個挺管用的人?!?/br> 說完琢磨出不大對,不太像是夸裴謹的好話,用詞也不怎么妥當,果然裴謹睨了他一眼,沒接這茬。 相對無言,仝則心想還是說正事吧,醞釀有一肚子的話,臨到關鍵時刻卻又吐不出來。能說的仿佛都用法語說完了,改換成母語,不光纏綿悱惻有困難,連傾訴思念衷腸,講述歷經千辛萬苦抵達關外,統統都有些無從談及。 一顆心只在腔子里打著旋,恨不得當場拋開來,直接拿給裴謹驗看一遍。 裴謹何嘗不明白,他視力雖然模糊,卻能感受到仝則的別扭和心緒起伏,半晌嘆了口氣問,“你為什么會說法語?” 這句什么意思?仝則一下被問住了,一頭霧水的看著裴謹,卻見對方神色平常,如同閑話家常,好像還在專注等他回答,可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然后還沒等他開口,裴謹自行唔了一聲,“你母親出身京都官宦世家,早年學過洋文,所以從小教過你是不是?” 仝則心臟頓時漏跳了半拍,聽這意思,分明是還把他當成張來生?自己的話已說得那么清楚明白,難道裴謹還不肯認他么? “我……我是………”仝則一著急,嗓子啞得更厲害了,連自己聽著都覺得牙疼,卻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我一直都會,你,你知道的,當然不是和母親學的,我也不是,不是……” “你想說,你不是張來生,那你是誰?”裴謹一派從容的接口道,“說的真挺不錯,那幾句話是對我說的吧?書房,那晚……你知道的不少,也知道我曾經喜歡的那個人,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那點事。要說李明修這老東西,我真該早點找個封條把他那嘴給堵上?!?/br> 仝則,“……” 他嘴唇翕張,整個人驚住了,一種巨大的失落和恐慌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裴謹是故意的吧?因為太生氣了,因為覺得自己被耍了,于是才要借機報復作弄他? 一定是這樣,這小氣的人…… 仝則豁地起身,一躍到了裴謹跟前,蹲下去,摸索著找到他的手,一路直往自己臉頰上帶,“我不是張來生,也不是有意騙你。你以為我死了,其實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梢娏四氵@樣,我真不敢再刺激你,真的,他們都說你的眼睛是因為受了刺激才會……我不敢冒險,只好先化名陪在你身邊……你要是生氣,干脆就罵我兩句,打我兩下也行,或者……或者怎么都行,我隨你出氣?!?/br> 但你不能不認我,仝則默默想著這句,眼睛鼻子泛起陣陣酸楚,倘若說出口,一定會夾雜著濃重的鼻音,聽上去大概就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在朝主人咕噥撒嬌。 裴謹心口抽著一緊,鈍痛感從前胸直透后背,仝則是多么倔強的一個人,曾經心如磐石般冷硬,能微笑著拒人于千里,輕易絕不袒露心扉,誰知一旦敞開了居然能這樣豁得出去,半點都不留余地。 手被牽著,一寸寸撫摸上那熟悉的臉,皮膚變糙了,胡茬又硬又扎,輪廓瘦削精悍,可惜他看不大清,不然一定會覺得驚艷,驚艷于風霜帶來的成熟感,美得更豐富,也更肅然。 可裴謹沉下嗓音,殊無感情的說,“你讓我摸什么?你想說,你就是我弄丟了的那個人,叫仝則?我看不見,卻記得他的嗓子不是這樣的。你和李明修串通好,以為裝成他,就能讓我早點好起來?大可不必,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還有,我很感謝你的照料,你今天那番話說的很動情,可惜打動不了我。假戲永遠不可能真做?!?/br> 仝則聽懵了,思緒百轉千回,只一味執著地在問為什么,裴謹有難言之隱,還是那刺激當真比想象中更嚴重,寧愿相信自己已不在人世,也不肯接受現實? 可無論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不甘心的人在一旁冥思苦想,忽然間靈光閃現,他飛快解開衣領,拽著裴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去。 “你摸摸看,這里有近一寸的傷疤。要是作偽,能連這個也做么,天底下有這么巧的事嗎?” 那胸口guntang,裴謹的指尖毫無防備地被灼了一下。這已是他第二次確認那傷疤,早在那一晚他就摸過了,也早就不存任何疑惑。 他至今都還記得那一觸之后,曾經帶給他怎樣的震撼。 自認為不會被任何事蠱惑的人,都禁不住怔愣住了,渾身如同被火燙著了似的,他倏地一下縮回手,良久卻又戀戀不舍地再度撫摸上去。 往事如煙,一點點幻化成為仝則的臉。 裴謹再一次確認,這個人沒那么容易死,他還活著,就在自己身邊。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在漆黑的夜里隱隱泛起了水光,原來上天待他不薄,終究還是沒舍得奪去他的小裁縫。 從懷疑到確認,再到真真切切出現在眼前,他被失而復得的狂喜籠罩著,連身體都開始無意識的發顫。 真是后知后覺,如果不是仝則,還有誰能在他落魄到這般田地時前來陪伴;還有誰能對他那么了解,給予最周到最合宜的照看;還有誰能那么默契的和他配合,一槍擊中藏身暗處的匪徒? 是他太遲鈍了。 遲鈍到擺平外間事,卻疏忽了暗藏于身后的冷箭; 遲鈍到以為自己心硬如鐵不在乎血緣親情,卻在關鍵時刻狠不下心; 遲鈍到不了解仝則的想法,一廂情愿替他安排下出路; 遲鈍到放任身邊人暗算自己,卻根本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遲鈍到,不光眼瞎,連心也跟著一塊瞎了。 裴謹對自己的氣惱,在那一晚發作的酣暢淋漓。 他在懊悔之余,清楚分析著自己性格上的軟肋,或許他并不適合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失敗過一次,卷土重來需要時間,可他的敵人未必愿意給他時間。而他依然有要保護的人,現在這個人回來了,敵在暗我在明,他不能再讓仝則成為犧牲品。 再給他些時間吧,盡快穩定局面,將來他不會再站在巔峰,但也絕不能讓他的小裁縫再跟著他,或是在他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經歷生死磨難。 原諒我,裴謹在心里說,暫時還不便相認,只有對你不在意,才能保證你不受無謂的加害。 ——那個人就潛伏在你我身邊,也許就是他最信任最親近的人,雖然現在,一切還都只是猜測和懷疑。 “天下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有巧合?!迸嶂敳粍勇暽某榛厥?,“別想太多,從始至終我沒把你當下人看待,從今往后也依然把你當朋友,這次的事我對你確實心懷感激?!?/br> 仝則驀地覺得手指一松,手腕便僵在了半空,許久才無力地垂下來,他猜不透裴謹波瀾不興的背后潛藏著什么用意,但直覺,裴謹定然是有苦衷。 因為方才那些笑容做不了假,既非逢場作戲也非故意引逗,他讀得出來。那么他該聽一次話,配合裴謹把戲演下去,反正無論仝則或是張來生,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再離開這個人,所以又有什么分別呢? 仝則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站起身,輕輕笑了下,“不必感激,都是我應該也愿意去做的。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說了。后頭還有硬仗要打,希望年三十晚上咱們一切順利?!?/br> 裴謹一字一句聽著,從心底到喉嚨漸漸溢出一種既酸且甜的慰藉,這真是最好的人選,永遠都能明白他的心意。 聰明的恰到好處,多一分會成為精刮,少一分則顯得執拗沖動,仝則有著冷靜的頑強,強大到不會因為一點“委屈”而失魂落魄,糾纏不休。 究竟該怎樣去愛這個人?裴謹想,將來若能實現理想,他甘愿放棄所謂至高權力,和仝則一起雙宿雙棲,好好補償他曾經因自己受過的傷痛,曾經因自己不得不經歷的顛沛流離。 傾全力,用一生去補償。 而仝則說到做到,言談舉止一如往昔,只是態度比之從前多了份微妙的親昵,卻沒再做任何出格之舉。 他仿佛在一夜之間,將心底的情愫盡數化為了關懷,沒有怨懟或是不滿,按部就班、從容不迫地履行著他對自己的承諾——重新讓裴謹離不開他,重新讓裴謹了解他所有的好處。 于是在格外用心的兩天里,仝則覺察出裴謹的視力有所恢復,然則欣喜之余,尚且來不及細問,那濃墨重彩的大年夜就已悄然逼近。 第121章 大年三十, 山里點燈,山外點名字。 土匪們不低調,年貨置辦得齊全, 張燈掛彩不說,二踢腳鉆天猴一個都不能少,最富裕當然還屬酒, 有自釀的, 有山下劫掠的, 光是酒壇子已經快把后院全堆滿了。 天色暗下來,山里飄著零星雪花, 在這個時節的關外,算是能見度不錯的好天氣。 是以此地的夜行衣也配合著皚皚白雪,必須得用白色才最合宜。 一群穿著白色夜行衣的親衛潛伏在山石間, 等到入夜時, 便沿著最險的一條野路摸上了山。 先潛隊員放倒了巡視的仨瓜倆棗,將人拖過來換上了他們的衣裳, 一面向親衛副隊長匯報道, “老錢說十二點開放二踢腳,借著動靜大,讓咱們趕那會攻進去?!?/br> 說完順勢踢了一腳死過去的土匪,“黃湯灌了不少, 疏于防范?!?/br> 有人哼笑,“梁坤原本不讓值守的沾酒,可誰干啊, 都偷著喝唄,土匪就是土匪,要有整肅的軍紀,不成咱們正規軍了?!?/br> “別貧了,”副隊冷冷截斷話題,“老錢不說要先接應仝則么,你摸進去看看喝到什么程度了?!?/br> 副隊想著,老錢的信上寫,子夜動手前先把陪梁坤拼酒的仝則轉移到安全地界去,屆時會有里頭的人負責接應,想必不是他本人,就是仝則從別處弄來的那幾個家伙,看模樣和土匪也差不太多。 仝則后來回憶,的確有些記不大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被人哄騙出山寨的。 只知道這夜要去灌梁坤酒,人選當然不能是裴謹,而自己酒量不錯,所以責無旁貸。 一來二去,倒也展現了他酒功了得。 酒場大概是男人除了沙場之外最見真功夫的地方之一,梁坤好狠斗勇一輩子,在色字上已然輸了一籌,在酒字上倒是隨時預備和人分個高下。 很快,他就和仝則從豪飲變成了單挑加豪飲。 梁坤還是有譜的,基本上只在自己能力范圍內拼殺,興致再高,腦子里時刻還繃著根弦。邊喝不忘摸一摸胸口那兩把鑰匙。二當家的原本提議,趁過年開庫房取幾把槍,也好給兄弟們解解饞,結果被他回絕了——一幫醉鬼,回頭沒留神再擦槍走火,還不夠亂套的。 雖然趕上過年,梁坤卻也沒閑著,一直在打聽山下裴謹的動靜。 張遷那狗官沒哄他,新任兵書的確是專門和裴謹做對的,老家伙早前是吏部的混子,一輩子沒摸過槍,更沒上過一次戰場,做人事工作拍馬屁非常有一套,配合內閣說來遼東閱兵,可才出關就被冷風給吹傻了,豪情萬狀全凍住了。當然他自己也知道,遼東現任駐防的將士,大多都是裴謹曾經的心腹,必定不會買他的賬,于是索性裝病,在沈陽城歇下就沒再挪窩,只做出一副過年還奔波在外,為家國社稷鞠躬盡瘁的勁頭給京里那群人看。 聽說那老小子今夜擺宴,在沈陽城慰勞眾將士,有多少人捧場不知道,反正沈陽距此千里,遠水解不了近渴。 任誰都不會猜到,他梁坤打算大年初二就干上一票,別人過節,他梁坤也過節,只是方式略微有些與眾不同而已。 等他這頭留下行跡,讓裴謹的人知道他和毛子做過軍火交易,毛子那頭可就是騎虎難下,不幫他一起做掉裴謹,怕是將來也不好和大燕朝廷交代。 梁坤自覺如意算盤打得不賴,端起一碗酒,仰脖干了個痛快。 抬眼看看,外頭群魔亂舞,人影憧憧。 梁坤不知拼到第多少碗了,正覺得腦袋有點渾湯,再瞧面前的二毛子,一雙招子好像也有點迷離,不過說話還算清晰,舌頭沒硬,尚有余力。 男人較勁,有時候就跟小孩差不多,沒道理可講,純粹是一方必須壓倒另一方,梁坤瞥一眼喝干的兩只空壇子,心想不管二毛子為人如何,單說酒量,算是一條好漢。 可惜好漢仝則現在看梁坤都是轉的,他知道老錢在酒壇子里全下了藥,卻沒想到自己喝的這壇勁這么足。腦袋越來越漿糊,只能拼命努力維系一線清明,也不知道下的什么無臭無味高檔貨,能讓人暈得渾身提不起氣力。 之所以這么篤定,是因為他有個奇葩體質,單純喝酒,喝多少都沒反應,尤其是在心里有事的時候。 仝則邊琢磨,余光始終不忘去找裴謹,那家伙不知在給哪個醉鬼摸手相,想必又是一通云里霧里的忽悠。透過一雙朦朧醉眼,他越看越覺得此人真挺像江湖騙子。裴謹本來就有讀心術,只要愿意,什么好聽的話都能打那兩片薄唇里溜達出來,加上頂著那張臉,看人的時候再來點刻意的真誠,輕而易舉就能把人糊弄得五迷三道。 將來老了出門閑逛,興許可以指著他這糟心的本事混口飯吃。 仝則笑起來,神情略顯促狹,梁坤瞧見了,暗道這小子怎么還不倒?不想剛念叨完,自己頓覺一陣眩暈。 不大妙,梁坤想,今天這酒似乎格外上頭?腦子里那根弦立刻拉緊,不管怎樣,他得先去庫房看看。跟著放眼一望,見二毛子的人都在,那瞎師爺也在,登時心又落回到肚子里,扶著頭起身,一連晃了兩晃。 “不成了,噯,先說清楚,可不是喝不過你,老子是扛不住,得去放水了?!?/br> 一旁看熱鬧的土匪都笑起來,梁坤尿遁,仝則估摸他是不會再回來,看那架勢說不定已起了疑心,他也跟著起身,見錢親衛正站在門口,便朝他走了過去。 幾步路而已,仝則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直線,臨到跟前,被老錢大剌剌地一摟,隨即聽見他低聲道,“別說話,跟我去外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