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就在他自顧不暇的時候,身后一道勁風漸漸逼近。仝則心口一緊,急忙狠夾馬腹,嘴里默默念叨,“麻煩神駿您快點,躲過這一劫,我天天給您供最好的草料?!?/br> 也不知道是他祈禱有效,還是那馬本來就是匹神駿,四蹄飛揚,立時竄出去好遠,瞬間把身后追兵給甩了出去。 不多時已奔出市區,周遭越來越荒涼,連海水的味道都聞不見了,仝則依稀記得附近該有片林子,黑夜中卻辨不大清方向,只能一味向前,一面默默在心里祈禱盡快擺脫身后海盜。 正念叨完詞兒,突然間,他聽見一聲槍響。 海盜手中有長槍,仝則腦子里倏地閃過這一句,可惜聽音辨方向的技能他完全不具備,求生的本能涌上來,他拉住韁繩猛地偏轉方向,說時遲那時快,便覺得一道厲風貼耳掃過,刮得他耳尖劇烈一痛。 海盜一擊未中,仿佛越戰越勇,片刻后有人再度趕了上來,身位越貼越近,仝則覺得那人伸手欲拽他的披風,不由暗叫不妙——之前他一直不想開槍,是怕一旦傷了海盜,那伙人更要趕盡殺絕,現在卻是躲不過了,只得一手拔槍,拔動轉輪,在回眸間對準身后人眉心,猛地射出一槍。 聽著“啊”地一聲慘叫,那人跌落于馬下。隨后呼救聲大起,仝則再夾馬腹,閃電般沖出去好幾十米。 或許是海盜要搶救兄弟,良久過去,竟然沒有再追上來。又不知奔了多久,已進入所謂密林腹地,仝則再四確定沒有追兵,才敢慢下些速度,此時再看懷中那位,也睜大眼恢復了神智。 找到一處山洞先落腳,仝則隨身帶了火折,順手撿些干樹枝生起火,鄭樂師醒是醒了,四肢依舊無力,看著他忙前忙后,忽然冒出一句,“你臉上流血了?!?/br> 仝則蹭一把,左頰熱乎乎的,那血還在流,想必是被樹枝劃破的。他唔了聲,席地坐在鄭樂師身邊,“沒事,您老覺得怎么樣了?” 鄭樂師搖搖腦袋,吐出一個字,“暈?!卑肷斡重恐麊?,“你小子到底放了多少安神散?” 仝則苦笑了下,“大概三四天的量吧,我攢了好久……您老手黑,自己應該也知道吧?!?/br> “還賴上我了?”鄭樂師氣若游絲的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傷還沒養利索就想跑,你知不知自己氣血兩虧,是傷了心肺!若不好好將養,日后是要留病根的?!?/br> 仝則擺手,“沒有,不敢賴您,我這……純粹是害人害己,這回是真錯了,也不知道他們……他們都怎么樣了……” 他是逃出生天了,可那群兄弟、朋友,還有被他坑慘了的親衛還都生死不明……他不覺垂下頭,一時間只覺無地自容,難過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鄭樂師嘆口氣,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你也不是故意的,誰能想到海盜會突襲,不過一群散兵游勇,趁燕軍撤回去了想打劫一通,李洪君他們好歹手里有槍?!?/br> 仝則搖頭,聲音干澀的道,“都暈得沒勁兒了,拔不動搶,幸虧宅子里有條密道,我把他們都藏好了,可就沒找著您,本來想把您也藏進密道,可是等找見已經來不及了,讓您置身險境,真對不起,我……” 他說不下去了,實在是太作,為刺激好玩險些害死那么多條人命,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是東西,簡直混蛋透頂,捂著臉,沒法再面對旁邊的人。 鄭樂師拍拍他的手,“原來如此,那還是怪老朽,不該喝多了亂跑讓你尋不見,不然大家伙現在不都好好在密道里頭?你放心,盜賊圖財不圖人,一窩蜂搶了東西一股煙似的就散了。不會發現什么密道的,再說成安君是打過仗的人,對付區區幾個毛賊不在話下。才剛我聽他們的槍,聲音不大對,還是裝散彈的土家伙式,戰斗力不行?!?/br> 都亡命天涯如此狼狽了,他還肯寬慰自己,仝則無聲長嘆,默默點了點頭。甭管鄭樂師是不是刻意在安他的心,此刻也只能先往好處想了。 仝則沒言聲,只對自己說,“我這么不靠譜,也只有您老還愿意替我說話。等回頭要都平安無事,我一一給大家賠罪,你們讓我干什么都行,我一定都認?!?/br> 鄭樂師見他不說話,知道他還深陷在自責中出不來,不覺柔聲笑了笑,“你要真那么不靠譜,就不會讓我坐在前頭,還抱我抱得那么緊了,還不是想替我擋槍?” 頓了良久,他又道,“傻孩子,我一把年紀了,你還風華正茂,咱倆誰死比較虧???這賬你算不明白?” “話是這么說,可不能這么算。您老不是還能治病救人么?我能干什么……”仝則停住話,心道,大概只能把人打扮得漂漂亮亮…… 想著,不禁自嘲一笑,“所以,還是您的命比較值錢?!?/br> 說完倒是真笑了,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白牙。 鄭樂師呵呵笑起來,“其實要沒有你這出,那海盜該上島還是要上,真刀真槍拼起來,你能打包票個頂個都不受傷?人生意外多,既然大難不死,咱爺倆必定都有后福?!?/br> 仝則聽得無語,勉強牽了牽唇角,心里淌過一串暖流。 “不過你剛才抱得可是夠緊,老漢我這小腰都要被勒斷了?!编崢穾熆粗?,伸了個懶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老頭子我有意思呢?!?/br> “……”仝則哂了哂,“才剛那情況,不是我抱您,就是您摟我,反正都差不多,您也就別計較了?!?/br> 鄭老調侃完年輕人,慢悠悠嗯了一嗓子,“好像也有那么點道理,唉,不行了,我先迷瞪會,那伙人估計早撤了,你也抓緊時間來一覺?!闭f著掏出個小香袋,“黑色是止疼的,那葉子是平喘的,不舒服自己吃,我先睡了?!?/br> 這人也不管地上涼,一副席地就能睡的架勢,仝則剛要把披風解下來給他墊著,被他一揚手拒絕了,沒過一會兒已是鼾聲大作。 然而外頭情況不明,仝則根本連盹都不敢打一個,硬生生瞪著眼睛豎起耳朵,老老實實在鄭樂師身邊守了大半個晚上。 第94章 鄭老這一覺,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睜開眼第一個念頭,便是想到那安神散果然配猛了,回頭還真得琢磨一下怎么改改方子才行。 剛覺得口里發干,一轉頭,看見層層樹葉做的水盆擺在眼前,旁邊還放著幾顆野果子,雖瞧不出是什么,但果子上頭猶掛著新鮮水珠,顯然是洗干凈了的。 鄭樂師坐起身,旁邊立馬有條胳膊伸過來扶他,弄得他一笑出聲,再笑咳嗽了兩聲,心想真是夠周到——不過轉念再想,可見仝則還是沒放下心里的自責,做了這么多除了為照顧自己,明擺著也是因為過意不去。 喝干凈葉子里盛的水,他回頭,對上仝則的眼眸,一看之下,登時一窒。 那眼睛熬得活像只兔子,鄭樂師看得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發作道,“一晚上沒睡?你就糟踐身子吧,告訴你那幫海盜早撤了,你見過強盜搶劫完還占人家地盤的?那還叫海盜?什么叫來無影去無蹤你懂不懂???” 氣急敗壞一通數落,過后發覺對方只是笑笑,隨手遞給他一只果子,通紅的眼睛里除了倦怠,還有一抹滿不在乎的笑意。 “昨晚上驚嚇太多,一閉眼全是青面獠牙的人拿刀砍我,愣是嚇得沒睡著,估計是要做病,等回了京都還得勞煩您給治治?!?/br> 這不是輕飄飄地在胡說八道嗎,守夜就說守夜,還不肯老實承認。 鄭樂師剛想反駁,驀地琢磨出不對,“什么意思?你不跟我回去?還打算自己一人偷跑回京都?” 仝則的確是這么想的,計劃定了,不打算更改。況且出了這檔子事,他認真思量過,鄭樂師的話有道理,海盜最多洗劫宅子,不至于翻找出地道。再退一萬步說,那些海盜是東瀛人,倘若發現宇田,亮過身份未必真敢殺人,否則天皇一家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他們。 朋友性命無虞,他就更不必回去了,當然他也正覺得沒臉,至少此時此刻,他自覺還是會羞于面對那幾個人。 鄭樂師見他不言聲,不由急道,“怎么還說不通了?掃清障礙,咱們差不多也能回去了,有軍艦護航不比你自己瞎溜達強?海禁還沒解除,你搭什么船往回走?那平民百姓的漁船可不敢載生人?!?/br> “還有商船呢,看我運氣如何吧?!辟趧t道,“沒事,就當游歷長見識。您別擔心,我能保護自己,肯定不會出事?!?/br> 鄭樂師被他噎了一句,半晌老實不客氣地點了點頭,“這我相信,你小子有這份能耐?!闭f完又找補了一句,“別的本事沒看出來,命大倒是真的?!?/br> 仝則笑笑,“那就結了,一會您還騎昨兒那馬回去,我就往碼頭那邊溜達去了?!?/br> 鄭樂師沒說話了,良久拉過他的手,卻是為號脈,“氣血還沒養足,心肺恢復得也不好,可不能再受損了。對了,我一直想問你,按說那一刀雖深卻也不至于,你之前是不是受過傷,傷及過心肺?”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仝則估摸他指的,是自己被座鐘炸彈襲擊的那回,當時并沒太在意,沒成想還真留下了隱患…… 他點點頭,算是默認。 鄭樂師察言觀色,知道他不欲多談,只道,“把藥帶上,尤其是止咳平喘的,睡前含著。此外千萬別再著涼,沒事可別往海里跳,你那肺管子再經不起折騰了?!?/br> 仝則都應下,一面在心里暗笑,誰沒事往海里跳呢?之后默默看著鄭樂師把果子啃完,也時候分道揚鑣了,扶他起來,再牽過馬扶他上去。 “你多保重,咱們回見了?!狈謩e在即,老軍醫俯視著兔子眼,忽然有些不舍,卻想不出還能叮囑些什么。 仝則仰頭沖他說道,“我留了信給宇田殿下還有游參將,麻煩您再跟他們說一聲,此處不安全,大家都早些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和大帥解釋,絕不連累他們?!闭f著不覺一笑,“我多慮了,大帥何等人,從來不會遷怒的,兄弟們自然比我更了解他?!?/br> 話至此,二人揮手作別,仝則目送他離開,才反身往回走。這時候胃里開始一陣陣抽痛,困意也跟著涌上,他終于覺出那么點不支,索性倒頭先睡,一覺睡到了天黑。 眼下胃里塞進一條小魚,算是養足了精神,他打算趁夜色往碼頭上去,看看能否趕上次日一早開往大燕方向去的商船。 嗓子有些發癢,拿出鄭老留下的香袋,含上一片清肺潤喉的藥,摸黑走出林子。 天蒙蒙亮時,路上已有行人走動,仝則打聽過后一路尋去,在碼頭上瞧見了一派蕭條。 除了少數在近海作業的船只,大多數漁船都??吭诎?。仝則問了幾個漁夫,都說是因為禁海令的緣故,又兼島上才遭遇海盜洗劫,近期大家伙不能也不大敢出海去了。 “倒是晌午會有艘英國商船,去往安南方向的,會在這里???,你可以問問他們搭不搭散客?!?/br> 對于仝則來說,搭或不搭,必須是絕對的選擇——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他編造了一套被戰亂困在此地,非常值得同情的遭遇,用的還是純正地道的英語,顯見是在京都家世不錯的子弟。其后適時遞上白花花的銀子,英國佬也就沒再討價還價,都是跑船的人,很能理解思鄉之苦,當即答應載他一程。 不過,何謂一程呢? 船上大副說的明白,“現在是海禁時期,我們不被允許靠近大燕內陸海岸線,只能在三海里以外行駛,也就是說,你要去京都,可以在靠近大沽港三海里處跳下海?!?/br> 仝則眼角抽了兩抽,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然后自己游回去?!贝蟾表槃荽蛄苛艘幌滤纳戆?,似乎覺得問題不大,點頭繼續說,“哦對了,你會游泳吧?” 會,最高紀錄是五千米呢,然而……三海里,約等于一萬米…… 仝則無語的看著他,心想自己那肺管子大概真是要不得了,鄭老的烏鴉嘴呀,怎么說什么應驗什么??? 不過這也算聊勝于無,仝則趕緊寬慰自己,活動筋骨沒準有助于康復,畢竟生命在于運動。誰讓自己之前隨隨便便放倒了一群精壯漢子,害人家提不起槍殺不成海盜,眼下這情況大概就是現世報。 在得到肯定答復之后,大副像是放了心,可一想到這人居然不需要一件救生衣,未免有點可惜不能再收一套衣服錢。 不過洋人的腸子天生比較直,很快就忘卻了這一點小小的遺憾。兩下里沒有任何語言障礙,仝則山南海北隨人家侃大山,他那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本事一經發揮,恨不得被那大副當場引為知己,不多時便拿出了珍藏的愛爾蘭白酒招待這位在異鄉遇到的知音。 那酒不加冰塊,其實難喝得要命。 仝則小口抿著,不禁感慨自己時運不濟,要是遇見法國人的商船,好歹也能有口葡萄酒喝,哪怕是香檳呢……英國酒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 商船不比軍艦,行進得緩慢。在看過兩場日出和日落之后,終于開始接近大燕綿長的海岸線。 “最近有海盜出沒,船長說了要全員戒備?!贝蟾弊炖镞@么說,卻一點不見緊張,依舊請他喝酒,還拿了煙斗出來饞他,“東瀛海盜真是可惡,知道燕軍此時不會出港,鬧得是越來越兇?!?/br> 仝則問道,“你們以前遇上過海盜?” 大副吐出一口煙圈,瞇著眼睛回答,“當然,老朋友了,常常打交道?!?/br> 仝則笑問,“結果是你們留下買路錢么?” “不?!贝蟾笨粗约哼o的拳頭,一笑道,“和他們干!我們也有武器,都是常年在海上行走,碰見就不能讓步,否則有一次還會有下一次,要打得他們不敢來sao擾?!?/br> “不用怕,只是小意思?!彼中ζ饋?,絡腮胡子下藏著被煙草和酒精過度暈染的黃色牙齒,“如果真打起來,你就躲到下頭艙里去,等安全了再上來?!?/br> 仝則聽得出,這是一個自覺身經百戰的人對一個內陸土鱉源自本能的保護,只是仗義之余,也帶著一點發乎內心不可避免的輕視。 當然,這沒什么關系,出頭的事他本來就不打算做,但想到海盜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倘若真的來犯,他也不會袖手旁觀,躲在一旁放放冷槍總還是可以的。 天下間很多事,大約都不禁念叨,這晚夜半時分,船上警笛聲突然拉響,尖利刺耳,仝則一下子從床上驚跳起身,望向窗外,片刻之后,只覺轟地一響,整個船身發出巨震。 耳中鳴音還沒停下來,門被推開,一個年輕的船員跑進來,慌張的說道,“我們被東瀛海盜跟上了,他們好像是沖著你來的——說是要找一個中國人,那人是不是你?” 說話間眼神充滿質疑,好像在看一個隨時可能給他們帶來災禍的人。 仝則被他問得愣住了,饒是腦子清楚,一時也沒想明白。海盜在找他,他什么時候這樣搶手了?難道是那人被他槍擊墮馬之后身死了,海盜要來找他報仇?可他們又怎么會知曉他的行蹤? 該不會是鄭樂師被人逮住了吧……此時于紛亂中,一個念頭陡然殺出一條清明血路——是那夜的兩封書信! 他擺在桌上,手忙腳亂之中忘記去收。那信是漢字寫就,東瀛人當然認得,上頭內容不單有他的計劃,甚至提及了裴謹……這相當于暴露了身份,加之他傷了海盜的人,所以才會被他們盯上。 一瞬間,仝則不由慨嘆,莫非自己之前的福運太好,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所以才會讓他被災星附身,不光自己倒霉,還要順帶拖累一眾不相干的人。 “你去和告訴船長,就說我已經跳海了?!辟趧t當機立斷,對水手說道,見他兀自迷惑,忙催促道,“說我剛剛跳下海,往大沽港方向游去。在此之前你悄悄扔個救生衣下海,外頭天黑或許能迷惑他們一陣,那伙人不會真和你們拼殺,可能就此調轉方向去找我?!?/br> 水手瞠目,“那你,不是要暴露了么?” “所以讓你扔個救生衣下去?!辟趧t順道摸出一錠銀子,“當是我買的衣服,從船尾扔下去,我從船的另一邊跳下海,希望天黑他們看不大清。好了現在行動吧,快去!” 交代過后,起身穿戴好,既然要下水披風要不要都無所謂,倒是拿油布仔仔細細包裹好他的槍,其后悄悄地溜到甲板上。 船上眾水手已如臨大敵,好在方才那發炮彈并沒有擊中船身,只是起個警告的作用,是以目前為止,雙方人馬還都處于打嘴炮模式。 繞道另一側船舷,在準備跳下去之前,仝則聽見那位大副和對方硬氣的死磕道,“這是大英商船,沒有英國人以外的任何人,就算有,那也是我們的朋友,你們無權過問,更無權干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