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此時已有人欲起身揍他,被吉田一揚手止住了。其后眾人漸漸安靜下來,沒有再多說半句話。 一天過去,打架的事再沒發生,燕軍亦派人來警告過這群俘虜,只不過是雞同鴨講,來人說漢話,那群戰俘不知是真聽不懂還是裝聽不懂,反正個個表情茫然,一身死氣沉沉。 到了晚飯時間,戰俘們排成隊出來領取飯食。仝則掃了一眼,心道大燕果然財力不俗,連給戰俘吃的也都是白面饅頭。 自打他猜出裴謹在惦記什么,自然而然地也就上了心,但這群俘虜目下是油鹽不進,想尋個知根知底的人如同大海撈針,一時之間還真有點無從下手。 他站在外頭看人打飯,每人不過一粥一饃,思量間,忽見一個身形粗壯的漢子搶過前頭人的饅頭,張嘴就是一口,跟著奚落道,“身上沒有二兩rou,一顆炮彈都沒發過的蠢貨,就不該浪費糧食?!?/br> 仝則循聲望去,只見那被搶者身子瑟瑟發抖,一聲不吭,正是早前向吉田乞求,希望他能和燕軍交涉,讓自己盡快回家的年輕人。 此時再看,這人不過二十上下年紀,個子不高,身量細瘦,面皮倒還白凈,確實不大像在艦船上暴曬作戰過的樣子。 仝則看得蹙眉,他一向對弱者沒什么同情心,尤其在這種弱rou強食的環境下,被欺負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那就只能自認活該倒霉了。 “mama……您還好么……” 斷斷續續地,他聽到年輕士兵在喃喃自語,思念母親實在是人類最共通的情感,太易引發共鳴,哪怕仝則前世今生都算堅強,也少不了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懷念自己早逝的母親。 再聯想早前聽人說過,幕府征兵頗為嚴苛。日本國內人口不多,男性到了年紀要被強制入軍中服役,換句話說就是被抓了壯丁,而面前的這年輕人手無縛雞之力,最多只能干點雜活,那么或許還不曾造過殺業,手里尚未沾染過中國人的血? “哎,你過來?!彼氲竭@兒,朝那人招了招手。 “大冢君,有人在叫你。小心點吧,說不準是看上了你,就要把你留下不放了……” 嘲笑聲此起彼伏,仝則不勝其煩,使了個眼色,當即有士兵將一群俘虜全數轟回了帳子里。 那個大冢垂著頭,挪了挪步子上前,仝則看看裝伙食的飯盆,沒有多余的饅頭了,便一把抓起他的手,也不理他如何錯愕驚詫,只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一更,樹下等我。 現今這個時代,整個東北亞都在通行漢字,不同國籍的人彼此間言語雖不通,可一旦落在筆頭上,只要不是文盲,大多都能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人果然抬起眼,滿目狐疑的打量起仝則。 仝則倒是怕他再被其他俘虜盯上,沒做任何解釋便即轉身去了。 等到了一更,裴謹還在營房內和一干人等開會。仝則行動自由,從伙食房要了兩個饅頭,一壺熱茶,來到和那人約定的樹下。 那大冢還真守約,果然在樹下躊躇徘徊,一面還有些不放心的四下張望。 仝則走過去,先將饅頭遞給他,他初時不敢接,直到仝則掰了一瓣吃下去,再抬眼笑看他,以行動明確告訴他,放心吃毒不死你。 大冢愣了下,隨即慌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突然想起自己說的是日語,對方根本聽不懂,忙又頓住話,困窘的愣在當下。 仝則一笑,席地坐了下去,他穿大氅,當然不覺得冷,可眼見旁邊這位衣衫單薄,手指關節凍得通紅,便先將熱茶拿給他,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 大冢帶著遲疑,半晌細瘦的身子一矮,終于肯坐了下來。 “吃吧,”仝則指指饅頭,這一句可不亞于世界通用語,自然不必翻譯人人都懂。 大冢喉嚨動了下,架不住饑餓感襲來,張開嘴咬了一大口。 “謝謝……”他咽下嘴里的饅頭說道,又沖仝則拱了拱手,雖然不知道這個燕人軍醫為什么要給他吃的,可他直覺此人看上去很面善,不像懷有惡意。 “不客氣,”仝則笑笑,下一句換成了久不出口的日語,他說的很慢,像是在字斟句酌,“你是做什么的?” 聽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日文,大冢驚得瞪圓了眼,“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先問的,你應該先回答?!辟趧t保持微笑看著他,“至于我,總之不是想要你命的人,暫時,算是肯幫你的人吧?!?/br> 大冢驚魂未定,此時連饅頭都忘了啃,猶豫半日才小聲道,“我,我是個機械師?!?/br> 機械師?仝則抬了抬眉,自覺不能露怯,爽性笑著詐他道,“就是修理炮筒子的?” “是……也不全是,還有所有的儀器儀表,都是我負責維護和檢修,”大冢頓了頓,低聲補充了句,“機械師沒什么用的?!?/br> 怎么會???仝則一字一句聽著,剎那間已在心中判定,眼前這人分明是奇貨可居。 “那你該知道日不落號上,所有儀器的參數了?” 大冢點點頭,驀地似乎感知到什么,眼神在一剎那變得警覺起來。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為什么你會說我們的話?”他湊近了些,仔仔細細端詳起仝則,“你真的是中國人?” 仝則對這個問題很無語,轉念再想倒也合乎邏輯,如今東北亞是以漢語為核心,很少有人會專門去學日語,遑論他現在扮作一名軍醫,此等身份掌握一門外語,大概是真的超出了大冢那貧瘠的想象力。 “我是從內地調來的醫官,一直在京都西山大營。至于日語,是我和一個朋友學的。那個朋友么,想必你也聽過,就是你們的二皇子殿下,宇田親王?!?/br> 大冢的下巴,一瞬間就快要驚掉了。 仝則佯裝不見,繼續慢悠悠說道,“你思念母親很想回家,可我只是軍醫,并不知道大帥打算怎么處置戰俘。不過你們的猜測確有道理,至少大燕不會白放你們回去,而幕府經此一役可是損兵折將,還要準備巨額賠款,沒準是會放棄一些沒必要的人,到最后可能只有高階將領,類似你的長官吉田才有資格被贖回去?!?/br> 他說完,瞥見大冢的手緊緊抓著衣襟,看樣子似乎是聽進去并信以為真了。 沒什么同情心的人決定把良心徹底泯滅掉,毫無愧疚的接著展開忽悠,“不過呢,我這人最欣賞孝子,倒是很愿意幫你一把?!?/br> 仝則說著,轉過頭看著那不明就里的人,“送你回去我做不到,但幫你把母親接來團聚,我卻是可以做到。不過是修書一封帶給宇田殿下即可?!?/br> 大冢的眼神倏地一亮,只是那點光芒卻又在極短的時間沉沒了下去,繼而連連搖頭,“你想得到什么?不可能的,從我這里什么都得不到,我不會為了母親就背叛我的國家?!?/br> 仝則挑眉,搖頭笑道,“我也沒打算讓你背叛國家。你現在效忠的是你們的幕府將軍,可他敗了,敗在野心太大,卻實力不足,也順帶坑害了你們這群熱血青年,甚至是你們國內所有的民眾。你想過沒有,為了賠款,你的將軍將會怎樣掠奪百姓?你們的民生將會多么艱難?與其民不聊生,不如還政于天皇,以后兩國繼續往來商貿,互惠互利,百姓的生活才會越過越好。至于天皇,當然也需戰艦來保衛國家,把你知道的東西無償交給宇田殿下,難道不是在體現你的報國之心?” 頓了頓,他復道,“殿下幫你,你盡自己所能去回饋,一舉兩得何樂不為?等到你的國家海晏河清,那時你還可以帶著母親重歸故里?!?/br> 這得算兵不厭詐了吧,仝則邊說邊想,原諒我的舌蓮花半真半假。要說這點子手段,還不都是跟主帥在有樣學樣,這么想想,大燕軍中還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見大冢的眼神恍恍惚惚,看上去已接近崩潰邊緣,仝則再接再厲道,“幕府乃不義之師,篡權之國賊,你果然要為他犧牲?如果你寧愿愚忠到底那也無妨,就當我今天沒有見過你,也沒有和你說過這番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吧?!?/br> 說完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就要走人。 “等等,”大冢不是沒想過這人或許旨在騙他,可眼神轉了幾轉,還是嚅囁道,“我要知道,宇田殿下一定能得到我提供的信息?!?/br> “這個自然,”仝則嘴角彎了彎,“放心,你寫好信親自封存,我不會看,而且還會請宇田親筆回信給你,以茲證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們中國人說話一向是算話的?!?/br> 他說得既篤定又誠懇,當然,關于這中間可cao作的手法,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那么,我同意?!背聊季?,大冢咬了咬牙說道。 “好!”仝則一揮手召來了親兵,吩咐道,“把他帶下去,從今以后單獨看管,另外再提供給他紙筆?!?/br> 事情辦妥,大約耗費了一個小時的唇舌。深夜的小海風吹在臉上,仝則驀地里覺得一陣抖擻。估摸裴謹那頭也該完事了,趁自己心情頗好,便預備去和他好好聊聊這事。 誰知還沒進門,先聽見一位吳姓將軍氣壯如牛的吼道,“格老子在這拼命,那群酒囊飯袋卻在搞和談,什么和談,明明就是戰敗。還要主帥親自去談,狗日的,他們憑什么!” “大帥不能去,對方是天皇委派,壓根不是幕府誠意求和,說不準就是緩兵之計?!?/br> “緩什么兵,我看他們是還沒被打服!娘希匹的,干脆現在就出發,一路打到江戶去,徹底端了那老賊窩?!?/br> “我說諸位都少安毋躁些,說請大帥去,那可是咱們朝廷連發的兩道敕命,軟硬兼施啊,什么為顧全東海局勢穩定,什么以和為貴,務必請大帥親至,鬼知道他們到底什么意思……” “能他媽什么意思,吃里扒外算計咱們!不去,此行恐怕有詐,小鬼子的話萬不能信?!?/br> 仝則聽到有詐二字,原本輕松的面色頓時沉了下去,正忖度間,忽聽裴謹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各位收收氣性,后日在遼東艦上和談,本帥決定親自出席?!?/br> 第84章 裴謹話音方落,房內立刻接二連三的爆發出反對的聲浪。 這幫兵痞個個氣沖牛斗、聲如洪鐘,吵嚷如山呼海嘯,一浪高過一浪。 紛亂中,仝則聽到了諸如: “大帥不必理會朝廷的什么狗屁敕命,有本事就讓皇帝自己來和談?!?/br> “東瀛人一向jian狡,忍者無所不用其極,慣會使陰損手段害人,大帥千萬不能只身犯險?!?/br> “請大帥即刻下令,我等今夜上艦,奇襲日本三島,從大阪登陸,占了他江戶老巢?!?/br> 俱是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之語。 至于裴謹說了什么,反倒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仝則只曉得他聲音沉穩如常,并沒有對眾將所言做任何反駁,而是以近乎淡然的態度堅持著之前的決定。 心口當即一沉,方才誤打誤撞、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那點子好心情,頃刻間已蕩然無存。 仝則是被現代政治和近代戰爭故事洗過腦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陰謀論的擁躉。 當年小日本如何負隅頑抗,他大抵還沒忘光。太平洋戰爭被美國人打得丟盔棄甲,東亞局勢到后期更是傾頹如山倒,然而直到柏林被攻陷,日本政府依然死扛著不肯投降。 是以如今形勢,裴謹不會看不清楚。他要的也從來不只援朝,不止一戰揚名之后,坐享軍工帶來的收益財富,更是要徹底終結幕府時代,扶植沒有兵權的天皇,讓犬牙未成的野狼變身成為被馴服的家犬。 只是這個道理,他仝則明白,敵人當然也明白。他們此刻最擔心的,恐怕是裴謹乘勝揮師,直搗黃龍再下一城。 而朝廷在這個時候連發兩道敕命,說明有人已被幕府收買,若能趁此機會除掉裴謹,不僅對外人有利,對畏懼改革的國內保守勢力也同樣有利。 海風漫卷呼嘯,吹得營帳發出獵獵聲響,吹在營房屋檐的瓦片上,發出陣陣嗚咽之音,聽上去如同一曲蒼涼的悲歌。 裴謹當日的“預感”還縈繞在耳畔,仝則下意識向后退去,腳步悄然無聲,直到退至無人能看見他的地方。 不多時,房內議事的諸將魚貫而出,每個人臉上的神氣都頗為郁悶,只可惜無人能說服得了大帥,也就只好垂頭喪氣地憤憤然各回各家。 靳晟最后一個出來,在門口站了良久,回頭看一眼房內尚未熄滅的燈火,不由得輕嘆一聲。 走回副帥營房,意外發現門前樹下站了一個人,他定睛辨認,倒有幾分臉熟,好像是這些日子跟隨在裴謹身邊,號稱“親衛”的那個年輕人。 此人叫什么來著,似乎那姓還挺少見,是了,他想起來了,是叫仝則。 “仝侍衛?”靳晟有些奇怪,“找我有事?” 對于仝則,他是有些印象的。只因這人像平空冒出來一般,讓人摸不著一點頭緒。 要說靳晟本人,的確不大了解裴謹的親衛編制,但仝則一看就不是行伍中人,也不像江湖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怎么就出現在裴謹身邊,由此不得不讓他聯想起“過從甚密”這四個字。 念頭閃過,卻架不住積習難改,對裴謹的敬和重最終壓倒了一切。主帥的私生活他不該過問,想明白這點,再接受面前這個挺拔俊朗的侍衛也就不是什么難事了。 “進去說吧?!苯杀仁?,率先入內。 正要沏點茶來招待,耳聽仝則說道,“靳大人不必忙了,在下深夜來訪已是冒昧,不便打擾大人休息,我長話短說就是?!?/br> 接下來,他果然連彎子都不繞,直截了當的問,“方才諸將在大帥房中,在下則在大帥房門外,一五一十全都聽到了。我只想問,后日和談,果真危機重重?大帥心知肚明,是否已有應對之策?” 靳晟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按說他二人的級別差著十萬八千里,此等機務根本沒必要和對方交代,而仝則又是裴謹的人,有什么疑問為什么不直接去向裴謹詢問? 轉念再想,靳晟明白過來。 和裴謹共事多年,那人什么風格他心中有數。有時候想起來,他也禁不住特別恨,恨裴謹那種鐵桶似的滴水不漏,什么事都一個人扛,再不肯同旁人交底——并非信不過,而是為了周全和保護。 看來這仝侍衛也深諳裴謹為人,靳晟心頭涌上一點既欣慰又苦澀的感覺,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點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危險當然存在,現今是內憂勝過于外患,至于行瞻有何應對之法,我不清楚,他并沒有和我提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