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這是李爺的猜測,沒有證據,大爺想必不會認,至于二奶奶……”仝則冷笑道,“自然也不會認。但她卻默認了和謝彥文有私,所以,也就等同于默認了這個孩子是謝彥文的,是不是?” 李明修擰了擰眉,露出一腦門子抬頭紋,心道這小子思路還挺清晰,沒幾下子就弄明白了其中關隘。 仝則凝視他的臉,繼續問,“于是謝彥文就真的誤以為那個孩子是他的,所以干脆一口認下,為此還不愿意離開裴家,是不是?” 李明修搖頭嘆息了老半天,這會兒終于緩緩頷首,“小謝也算是個癡人,其實說白了,要不是二奶奶主動,憑他那個性子,斷然是不會做下這種事的。一個把持不住,著了女人的道兒……到底是年輕人,血氣方剛啊?!?/br> 語氣充滿惋惜,可現在再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仝則毫不懷疑,就算把事實真相捅出來,裴詮和許氏依然不會有恙,而謝彥文的下場也依然不會好到哪里去。 他當機立斷道,“我想贖謝彥文出府?!?/br> 李明修愣了下,將身子往他跟前一探,推心置腹道,“這個嘛,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現是三爺的人,不說別的,至少要先問過三爺的意思,畢竟這是裴府家事。三爺治家一向又嚴,對下頭人是從不姑息的……何況這件事情牽扯到孝哥兒,三爺可是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關乎教養最是上心。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br> 說完,人已警惕地回過頭去,正是裴熠無精打采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兩人忙停住話,又合力安撫了裴熠好一會兒,這廂李明修提出告辭,仝則便將他二人送了出去。 因想著要先征求裴謹意見,仝則只好耐心等他,卻不免有些含糊,他今夜到底會不會來。 要是放在從前,他大抵不會攪這趟渾水,就是現下,他也不免腹誹自己是在多管閑事。 謝彥文冤么,當然不! 可念及曾經同吃同住的情分,以及看上去那么清冷的一個人,確是實實在在對他表達過關懷,他便覺得不能放任自己對其不管不顧。 何況這會兒最要緊的已不是名譽,而是性命,他甚至有點害怕謝彥文會撐不住,再耽擱幾天就此一命嗚呼。 等待的過程中,金烏漸漸西墜,暮色彌漫四合,直到自鳴鐘敲響,已是晚上十點整。仝則曉得,裴謹應該不會再來了。 他猶是愈發焦慮,直看得游恒都忍不住勸他。 “俗話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你一個外人?這種扯不清的爛事,你何苦去摻合?要說少保對你,那可是沒得說。犯得上為那么個人教他為難?你一向挺明白的,怎么今兒忽然任性起來?!?/br> 道理都不錯,可不過是偷情而已,何至于鬧出人命!謝彥文落得如此下場,不知怎么,仝則越想越覺得心有戚戚。 他是和許氏有染,自己呢,則是跟裴謹不清不楚,認真論起來,這兩者之間又有什么本質區別? 仝則不甘心,但依然能理智回答,“我明白的,不會和三爺起沖突。我只是想求他放謝彥文一條生路,如果他不同意,我絕不會強人所難?!?/br> 撂下這句話,他卻是一夜輾轉,及至天剛蒙蒙亮,心中已然做了一個決定。 事關人命,他不能再等下去,成與不成,總要努力一試才行。 延捱到上午,忖度著裴府眾人都用過早飯,仝則叫游恒套了車,直奔侯府。 離開裴府有些日子了,再度回來,卻來不及體味故地重游之感,仝則徑自去見了李明修,并拿了拜帖請求見當家人,講明要為謝彥文贖身。 見他神情堅定,李明修知道勸亦無用,只道三爺這會兒不在,他要先去問過太太的意思。不多時,他人轉回來,告訴仝則,太太薛氏要見他。 算上這一回,仝則是第三次踏進上房,頭一次相見,薛氏和藹可親;第二次,薛氏拒絕見他;第三次,卻是主動要求面談。 仝則依禮問安,薛氏便開宗明義,“謝彥文是裴家下人,如今犯了事正預備要處置。仝老板現已和裴家無牽扯,在這個節骨眼要為他贖身,我怎么,有點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br> 仝則亦坦誠直言,“是有些冒昧,但昨天孝哥兒去找過我,提到謝彥文行止不端,府上要將他處置了?,F如今他也得到了懲戒,且名聲壞了,就算再出去找事做,恐怕也沒有人家愿意收留。在下知道太太素來慈悲,不敢說求您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只求您一個恩典,放他一條生路?!?/br> 言罷,他站起身,想薛氏躬身長揖,態度極盡恭謹誠懇。 薛氏沒說話,在他低下頭去的瞬間,目光陡然變得森寒,其后端起茶盞,慢慢地抿了一口。 上頭的人一徑沉默,那等待的過程就被無限拉長,躬身彎腰的疲乏自然也被無限放大。 仝則不必抬頭,也能感受到薛氏冷冷的注目,卻在這段被冷落,被端詳,被審視的過程里,更加深了要救謝彥文性命的念頭。 許久過去,薛氏終于輕輕咳嗽一聲,說了句請起。 仝則就勢再道,“求太太成全。此外我愿意表達些誠意——待他身子養好些,我會安排他離開。在此也向太太保證,其人往后再不會踏足京都半步?!?/br> 薛氏搖搖頭,冷哼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就是,為什么一定要理會這樣人?難道就為從前一起做伴讀那點子情分?枉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有造化的,為人夠機靈,不想還是一樣的拎不清?!?/br> 這句乍聽是冷嘲熱諷,可仝則愣是從里頭聽出了點弦外之音。 薛氏要不是想放過謝彥文,根本就不必和他多費唇舌?;蛘哒f,她是否也忌諱謝彥文死在裴家,事情一旦鬧大,二奶奶許氏那邊難保不會折騰。那個女人,仝則雖只見過幾面,卻直覺那是個極其潑辣且混不吝的主兒。 想到薛氏最在意的人是裴熠,仝則切中要害,含笑謙恭道,“哥兒昨天哭得實在傷心,他心腸軟,極重情義。府上下人多,難免有些碎嘴的,動輒就把謝彥文的狀況透露給哥兒聽。依在下的意思,哪怕將人攆出去呢,只要知道太太還留著他一條命,哥兒心里頭也能寬慰些。畢竟是從小陪著長大的,真要是不在了,只怕哥兒那實心腸一時受不住。為了一個謝彥文是小,傷了哥兒可是萬不值當的?!?/br> 他話里也隱含了一層意思,就是人多口雜,再不及早讓謝彥文“消失”,萬一有人走漏風聲,事情可就瞞不住了。為讓裴熠不知道真相,薛氏興許會投鼠忌器。 “你們個個倒都是有情有義……”薛氏一句諷刺未完,只見從屏風后頭轉出個丫頭,俯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仝則認得那人,是薛氏身前掌事的大丫頭。誰知那頭語罷,薛氏面色登時沉了沉,眸中精光一現,向仝則逼視過來。 打量良久,薛氏才淡淡道,“念在你一片誠心,我給你個面子。人可以贖,你的承諾也必須要兌現。我不希望再讓孝哥兒見到這個人。這一點你務必要做到,倘若有違,我也就不在乎出爾反爾?!?/br> 仝則連忙道是,“請太太放心,在下一定遵照太太的意思辦,絕不會讓哥兒有機會再見他?!?/br> 如是出了上房,也顧不得細琢磨其他,仝則去李明修處交了贖人的銀錢,取了文書,再帶游恒去到馬廄。見謝彥文被五花大綁著,面色慘淡昏沉沉不醒,一身上下盡是馬糞味,和往日光鮮齊整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將人抬上車,謝彥文依然沒有清醒的跡象。 仝則也不在乎什么馬糞馬尿了,半抱著他,將他的頭方在自己臂彎中,一手倒了些清水,先潤濕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再一點點試著喂他喝水。 饒是他小心翼翼地,謝彥文還是被嗆了一口,引發劇烈咳嗽,渾身抖得像是篩子,隨后眼睛才勉強睜開了一條縫。 久不見光,他看不清眼前景象,微弱地喘息著,老半天才張開嘴,“是你……”他略略轉頭,好像是想弄清楚身在何處。 仝則握著他的手,低聲道,“我帶你出去,你先養好身子,往后的事咱們再從長計議?!?/br> “裴……裴家……”謝彥文含混地問。 “你已經和裴家無關了,放心,他們不會再來抓你,也管不著你了?!?/br> 手上猛地一緊,是被謝彥文捏住了,他唯剩下那點氣力似乎都用在這一捏之中,隨即便全散了,垂下手,也閉上了眼,沒在再開口說話。 只是隔了好久,仝則看見自他眼角,緩慢地,溢出了一道蜿蜒的淚痕。 下車又是一通折騰,將他人安置在三層鮮少人去的房間中,又命人去請大夫。謝彥文始終昏睡著,仝則只好自己上手,親身為他喂藥。 游恒在一旁看著,一語中的,“瞧這模樣,不在于藥不藥的,在于他自己想不想活。我看懸,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領這個情?!?/br> 說話間聽見后門有動靜,二人從窗邊望去,便看見裴謹穿著一身玄色直身,正從車上下來。 再回首,只見游恒露出一臉瞧你怎么收場的表情。仝則不覺一哂,暗道他純粹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我會好好和他解釋?!?/br> 游恒將表情切換成恨鐵不成鋼,“你就是被寵壞了,什么主意都敢拿,自作主張?!?/br> 仝則笑了下,“反正這事不和你相干,錯都在我一人身上?!?/br> 游恒不屑的切了一聲,“你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怎么到現在還沒想明白,要不是少保放過話,太太能讓你這么順當的把人撈出來?哼,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br> 一語點醒夢中人,仝則琢磨起來,好像確是這么回事。 那么裴謹的態度應該是默許了,他讓李明修帶話提點時,早就算到了自己會有此舉。 然而在見到裴謹的一剎那,這些念頭就又被仝則徹底粉粹了。 裴謹臉上沒有慍色,也沒有表情。唇角繃緊,別說一絲笑意了,就連那股子不正經的輕松勁兒頭,業已尋不著蹤跡。 不過才一個晚上,便又恢復成了一尊高不可攀,冷漠無情的謫仙。 仝則突然間明白了,裴謹不光算到了他會出手救謝彥文,更算到了他會不顧李明修的暗示和游恒勸阻,依然執意要救謝彥文! 那么換句話說,他犯了一個錯誤,就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把裴謹的話放在心上過。 第60章 將人迎進屋,游恒一時也沒想撤,反倒忙前忙后端茶遞水,一面覷著裴謹的面色。 仝則知道他是在擔憂自己,心里不免生出幾分感動。 裴謹坐定便說,“今日提審金悅,那頁淋了雨的紙,還是能看清一多半的字。鐵證如山,他再沒有可狡辯的余地。這件事,是你的功勞?!?/br> 明明是夸贊的話,語氣卻冷漠疏離,顯見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態度。 仝則的心,一下子涼了。 感覺自己在如履薄冰,揣摩著面前人的心思,恍惚間再回味起前夜種種柔情,便仿佛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湊巧罷了,不敢承三爺夸贊?!?/br> 仝則回答,帶著情緒,將目光轉向一旁。 接下來良久無話,房內氣氛變得尷尬詭異。 游恒瞅瞅這個,又瞧瞧那個,心下著急,“少保,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沒聽李管家的話,是我攛掇了仝則去贖人,其實他也是好心,雖然……雖然辦了壞事……” 還沒說完,他驀然停住了,因為同時收到兩個人,一并朝他投去的注目。 同樣清冷,同樣含著慍怒,好像都在譴責他此刻結結巴巴,欲蓋彌彰的言辭。 游恒登時一窒,鬢邊滾落下一串汗。 面前二位,那可都是活祖宗啊,瞧這模樣是一個比一個難搞,夾在中間根本落不著好,游少俠對于自己強行留下的行為,一時悔不當初。 仝則在此時清了清嗓子,“你去忙吧,事是我決定做的,該由我來和三爺解釋?!?/br> 游恒聞言,先小心地瞥一眼裴謹,見后者依然面無表情,只得無聲一嘆,無奈起身。雖說既忐忑又不放心,可腳下仍像逃也似的,毫不留戀飛遁而去。 一室靜謐,茶盞中徐徐冒著熱氣,冰鑒里升起裊裊白煙,一涼一熱,像極了仝則此刻矛盾的心情——堪稱冰火兩重天。 在感情上,他很想和裴謹好好談談,畢竟兩個人剛有了愉快的經歷。而理智上,他卻又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任何過錯。 ——殺人不過頭點地,為個面子將人置于死地,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病態的設定。 “你……” 兩個人話音同時落地,足見還是有些默契的,仝則怔了一下,旋即牽唇笑了出來。 可下一秒,笑容就徹底凝固在嘴角。 “你的錢沒處花了么?要浪費在一個寡廉鮮恥的人身上!” 印象中,裴謹還從沒這樣質問過自己,仝則理智與情感的天平,在聽到這樣一句話之后開始傾斜。 他盡量克制地說,“我的錢怎么花,三爺說過不管不問,我有權自己決定。二十兩罷了,救一條人命,我覺得很值。這個人是我朋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何況他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過?罰也罰了,現在人就剩下一口氣,能不能活還不一定?!?/br> 裴謹堪堪一笑,“你朋友真不少,怎么總是一些喜歡偷偷摸摸,與人茍合之輩?” 這諷刺太犀利,仝則禁不住火起,反唇相譏,“因為我就是這樣人,做了人家的情夫,一樣偷偷摸摸,一樣見不得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