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金盛站在門口說道,他一步都不肯再靠近,直截了當地把所有嫌棄,大喇喇堆在臉上。 仝則睜著一副“睡眼”,自去架子上的銀盆里盥洗手巾,慢悠悠擦了把臉,跟著抻起懶腰,“瞇一覺果然舒坦,就只是一個人怪沒意思的?!毖劬ι舷骂┲鹗?,他故意笑得花枝搖漾,“走吧,可別叫你家主人等得急了?!?/br> 說完抬腳往外去,只覺得身后人呼吸猛地一窒。 金盛此時一定在心中暗罵他是個婊子——不過無所謂,這群人遲早是要被驅逐出大燕的,一個都不留,一個都無須再見。 宴席散時已快到子夜,仝則陪金悅送完賓客,不出意外地聽他說道,“今天累了吧,我瞧你面色還發紅,想是酒沒醒徹底。這里離城中還有段距離,路上奔波辛苦,不如今晚就在這里將就一宿?!?/br> 面色泛紅,那是因為興奮。 雖然過程堪稱提心吊膽,可最終他還是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仝則現在正是滿心澎湃,急切地想要和人訴說這段經歷,特別,是想對裴謹訴說。 仝則自然不肯久留,待要出言搪塞,卻見游恒慌慌張張跑過來,垂著手道,“小人方才回了趟店里,那幾個小的說,來了位什么大主顧,點名要后日要成品,小的們已接了單,怕忙不過,想請您快些回去?!?/br> 這人真是及時雨,仝則心中暗笑,卻做攤手無奈狀,“怎么一時半刻都離不得了,平時讓他們多學多練,結果還要我親自上陣,一群廢物點心?!?/br> 金悅聽他這般抱怨,也不再糾纏,只溫聲道,“也罷,咱們來日方長,你千萬別累著就好。這樣,我后日再去看你?!?/br> 仝則本想露出些不舍,可一想到以后多半不會再見,也就懶得和他多費唇舌,裝出一臉煩躁,匆匆告了辭。 深夜之下,天光暗淡,是以仝則便沒能注意到,送別時金盛站在金悅身后,做了個拉他衣袖的動作,更沒能留心金悅的臉上,由此現出了一抹狐疑之色。 一路之上,游恒將車子駕得是飛快,仝則被顛得頭暈腦脹,按捺不住撩開簾子想投訴一句,忽而一陣妖風刮過,吹得他是眼冒金星。 還真讓金悅說中了,看樣子是要有一場豪雨將至。 “至于這么飛奔,后頭又沒人追咱們?!贝跉?,仝則問。 游恒沒吭氣,半晌才道,“你不是已經得手了?” 難道又被看出來了,仝則自嘲地笑了下,“真有這么明顯?得,我知道,全在我臉上寫著。不過你看得出來,那金悅不至于也能看得出來吧?” “不好說,”游恒道,“我總覺得沒那么順。噯,你坐穩當點,我再跑快些,搞不好等下真有追兵?!?/br> 仝則心里倏地一跳,急忙撂下簾子,強忍胃液翻滾沸騰,閉目專注做起深呼吸。 突然間,車速降下來,前方似有馬打著響鼻的聲音,仝則一驚,撩開簾子一角,見前方月色下有著一人一騎。 馬背上那人穿玄色披風,九排方金跨代緊束腰身,昂然端坐俯視著他們。 “是少保?!庇魏憧辞宄?,不由也長舒一口氣。 一條筆直的官道上,月華泠泠灑落,斯人玄服黑馬,恍若獨立于蒼茫天幕下。 那么,是為何事何人而來? 待裴謹策馬走近,只和游恒道,“你引開后頭人,我帶他走?!?/br> 游恒利落道是,回眸看一眼仝則,“下來吧。一會兒機靈點,別給少保添麻煩?!?/br> 他是笑著說的,調侃腔調十足,卻只有這一句,對裴謹則別無二話??梢娺@對主仆默契十足,對彼此都很有信心,所以壓根不必多講無謂的言語。 仝則一面下車,心中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為著這點默契,他似乎竟有些嫉妒起游恒來。 而這廂他甫一落車,剛要啰嗦一句小心,那頭游恒卻已然揚起鞭,駕著車子絕塵而去了。 站在地下,之前的滿腔喜悅一時無的放矢,仝則仰面看向裴謹,不覺疑惑道,“我這么快就被發現了?” 裴謹凝視他,朗聲一笑,對他的迷茫并不做解答,卻彎下腰,俯在馬背上對他伸出手,繼而微笑道,“上來?!?/br> 仝則也凝視著他,有那么一瞬,或許是血液里潛藏的酒精終于澎湃發作了,他便覺得如是和馬上人對視,直教人一陣目眩神迷。 仿佛不小心跌進了一道深淵,周遭云霧繚繞,有輕軟似棉絮狀,大朵大朵的浮云,將他托在了半空中。 而那人的眼睛,則像是茫茫云海中唯一的一道光,輕而易舉就能蕩滌干凈他這一晚上所有的情緒,包括緊張、不安、驚恐、還有興奮。 此時仝則的心里,便只剩下了一抹平靜與安然。 第56章 在恍惚間遞過手去,于恍惚間被人拉上馬背。 仝則沒來得及問一句話,裴謹已經一夾馬腹,朝著近處一片樹林馳騁而去。 風聲在耳畔呼嘯,迎面卻不覺獵獵。 身前的騎手為他擋住了沙礫塵土,駿馬奔馳如電,騎手的背脊依然不動如山。 從仝則一雙迷離醉眼中望去,此時兩旁密林似乎已化成一道風煙。 “往哪兒走?快下雨了?” 仝則迎風將這句話喊出口,其實已經有雨點落在他臉上。 裴謹回眸,在他耳邊低聲說,“害怕么?” 當然不,反而……倒是有種別樣的刺激感,仝則在猶豫如何回答,雨點已經劈面砸了下來。 看看前路,那林子似乎深得望不到頭。 仝則忽然間,心里卻不存疑惑了,雖然他做不到在疾馳中摟緊裴謹的腰,但還是能做到不再去問前路,哪怕就這么跑到地老天荒呢,或是干脆跑到海角天涯。 心中無懼,甚至還溢出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清甜的歡喜。 又跑了一會兒,裴謹漸漸停了馬,“下來吧,先找個地方避避雨?!?/br> 仝則依言下馬,四顧一圈,完全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那么該去哪里避雨? 好在這場雨積攢了足夠多時候,只是密密匝匝鋪天蓋地,并沒有伴隨電閃雷鳴,躲在這林子里尚且還不至于被雷擊。 “會爬樹么?”裴謹側耳,似乎在聽什么,一面笑問。 然后他舉目望去,像是在挑揀哪棵樹值當爬上去,半晌他停在一株看上去足有三四個人粗的參天古樹下。 那樹枝葉繁茂,半中間分叉出幾道虬枝,樹干中部剛好夠坐下個把人的,而且看樣子應該是挺結實。 裴謹轉過頭,仝則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說這話是認真的。 可爬樹么……仝則從小到大,還真沒機會培養這項技能。 現代城市青年嘛,實在有太多可以發泄精力的玩具和玩法,成長過程中,早就不耐煩再玩這類原始感十足的游戲。 不過作為曾經好動的頑童,翻墻他總還是會的,而且自信自己的上肢力量不至于撐不住身體,他應該能爬得上去吧…… 硬著頭皮,仝則深藏起畏難情緒,“好久不爬了,試試看吧?!?/br> 裴謹笑了下,“你先上,我在下頭撐著你?!?/br> ……不好吧,萬一他掉下來,又或者姿勢不雅,豈不是要把糗態全落到裴謹眼里去! 面子有時候真是一個男人生命中不能割舍的東西,仝則立刻說不,“還是你先,要是我最后沒力氣,上不去了,你還能拉我一把?!?/br> 裴謹側頭看他,露出了然一笑,曲起手指打了個呼哨。適才那黑馬仰面噴了個鼻息,隨后似箭一樣,撒開四蹄,便朝林子盡頭奔去了。 雨越下越大了,裴謹沒再說話,蹬了蹬樹干,跟著蹭地一躍竄了上去。 他動作太利落,利落中還帶著難以言喻地矯健,壓根就不費吹灰之力。 看得仝則腦子里只閃過四個大字,動如脫兔。 那架勢,仿佛只要手能有個地方搭,無論多高,哪怕是座摩天大樓,裴謹也照樣能一躍而上。 練家子就是不一樣,仝則兀自抬眼傻傻地看著,那頭裴謹已然快躍到樹頂上了。 樹下傻站的人頓時想起一件十分悲催的事——原先想著不教裴謹瞧見他的窘態,可等下人家坐定了,還不是會親眼目睹他吭哧吭哧爬上樹的蠢相,那效果難道不是一樣的么? 那便事不宜遲吧,仝則再度手腳并用,眼前回放著裴謹方才的動作姿勢,現學現賣,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平時的俯臥撐畢竟沒白做,眼下最需要運用腰腹和上肢力量。而年輕男人雙腿本來就有勁兒,雖然姿態大抵算不上好看,還是讓他一米一米的爬到了樹頂。 上去一看才曉得,那樹干固然結實,可也剛好只夠坐下兩個人,此外再沒有什么多余的地方,于是他和裴謹幾乎就緊緊地挨在了一起。 喘口氣,仝則促狹地想,裴謹多半是故意挑了這么棵樹。眼下靠得這樣近,裴謹身上的氣息被雨水淹沒了一些,剩下的,則一點點被濕潤的風送到他鼻子中。 白檀清幽,附著上屬于他的獨特的男人味道,依然是干爽的感覺,特別是在一天一地的風雨中,能讓人生出依偎在暖爐旁的錯覺來。 “冷么?”裴謹問,卻并不等仝則回答,展開披風,將他裹在了里頭。 四周安靜下來,惟有刷刷地雨聲,打在葉子上,打在土地上,似乎也打在仝則心上。 醒醒神,他應道,“不冷,你確定有人追來?” 裴謹朝遠處仰臉,順著他目光看去,隱約可見有一隊黑衣人朝這邊縱馬而來。如果不是登高望遠,仝則根本不可能看到,也根本察覺不出有人追蹤。 “好像還有點距離,會發現我們么?”仝則難免緊張,連聲音也不自覺放輕了不少。 “不知道,”裴謹一味盯著他,聳了聳肩道,“賭賭看吧,你是個福星,總能化險為夷。跟著你,我應該也能有好運氣?!?/br> 恰逢生死攸關的當口,似乎也沒人前來護駕,他看上去卻一點都不著急,態度根本像是在玩游戲。 仝則狐疑地回頭,正對上他的雙眸,內里閃著光亮,也閃著笑意,雨水沒能為它氤氳上濕氣,反而讓它更清晰了,如同兩顆星星。 無論是這張臉,還是這對眼睛,仝則都看過無數回了,卻在此刻、此地,忽然看得有些口干舌燥,過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是來救我,還是來陪我?” “有區別嗎?”裴謹說著,伸手環上他的腰,做了一個仝則方才本可以順理成章,卻始終沒好意思做的動作。 深吸一口氣,仝則沒說話。至少在目前這個姿勢下,裴謹這樣抱上來更能顯出一種情意綿綿,而不會像適才自己在他身后那般,宛如是在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我想你了……” 裴謹附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語氣含著笑,猶帶了三分不正經味道,說完旋即后撤,好像專為讓仝則看清,他此刻眼睛里的神氣其實是再認真不過的。 簡單的四個字,說出來實在撩人,可眼下正逃命呢,總該有點逃命的樣子吧。 仝則按下心跳,干巴巴笑道,“你該關心點別的,譬如,我今晚不光拿到了證據,還聽到了他們的計劃,還有幕府預備造輿論出兵朝鮮,如果讓他們得逞……” “噓……”裴謹輕輕搖頭,展開悠然一笑,“今夜不想關心這些,我眼睛里看到的,腦子里想到的,只有一個,就是你?!?/br> 情話說到何種地步,才能打動一顆鐵石心腸? 仝則可以做到不動心,不留情,將自己努力掩飾在一片和順溫柔、人盡可親的假象里,他已經這樣活了一世,自問能夠拿捏得體、游刃有余。 可惜世事難料,是人便會有失控的時候。那顆心再冷漠,終究也是一團溫軟的會活潑潑跳動的rou。 仝則沉默良久,終于牽動唇角,盈然笑意浮上面頰,“能否證明給我看?” 話音落,他只覺得腰身一緊,整個人已被摟得向前探過身,兩片炙熱的唇在此時猝不及防,猛烈地覆了上來。 這又是一記純粹的,男人和男人間的擁吻。 充滿了力量感,沒有絲毫柔軟或是愛憐,更沒有試探和迂回,直入口腔,撬開牙齒,舌頭便已混戰在一起。帶來的是一陣戰栗的酥麻感,比漫天風雨更為強悍,一寸寸攻占,一寸寸掠奪,不帶半點矜持挑逗,簡直像是在攻克一座勢在必得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