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不過看清楚是仝則,他還是略微斂了斂慍色,再看一眼仝則手上拿著的花柳,和臉上受了驚嚇的表情,更兼那微微垂著眼的委屈模樣,心頭頓時生出點不忍,耳聽仝則慌亂地在解釋著,“我不知道你在此會客,貿然出來,打擾了,真是抱歉……” 那語氣甚是惶恐,金悅聽得心里一動,微微一笑,安撫道,“我是偶遇舊友,閑話兩句罷了。你先去殿中喝茶等我,待這里的事一了,我便去接你?!?/br> 說話間,剛才出聲呵斥的大漢已舉步逼近,仝則知道時間有限,忙微微抬眸,眼神仍是顫悠悠地,將歉然和惶惑演繹得逼真到位,然而眼神飄忽間,卻一個勁兒只向車內望去。 金悅身旁正坐著個中年男人,可惜被遮擋住了,只能隱約瞧見半張側臉。 不過沒關系,仝則盯住片刻,已將其人樣貌牢牢記住,隨后才低下頭說了聲好,再轉過身,帶著滿身的懊喪往大殿上去了。 車中人,仝則從前沒有見過。他心里想,憑借記憶,他可以惟妙惟肖將人像畫出來,再拿去給裴謹辨認,應該很快就會知曉答案。 至于方才偷聽到的兩句話,顯然是那人將戶頭寫給了金悅,而這份東西,此刻就在金悅身上。 這是個機會不錯,但除非他等下和金悅做出親密接觸,于那狹小的車內空間里,興許還能趁機摸到藏在金悅身上的“證據”。 然而仔細掂量過,就為這一點線索,犧牲色相是小,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卻是得不償失。 坐在香煙繚繞的偏殿里,仝則決定還是先將畫像和聽到的內容呈給裴謹,接下來再去小心尋覓,關于金悅和大燕戶部,還有那些個賣國官吏勾結的明證。 他要一擊即中。 仝則想清楚了,便不惜牙磣自己,繼續裝出受了委屈,一腔衷腸不得人知的慘淡。 眼見素日多么明朗的人,如今撒起嬌來,直把金悅看得欲罷不能,心道這模樣當真可憐可愛,一路上只恨不得變著法的哄他開心。 作為風月場中的積年,金悅很懂溫柔曲意,同時也自有一種洋洋得意。他下意哄著騙著,不過是希望仝則能夠自投羅網。畢竟真弄到手,也就離結束不遠了,反而不如迷惑對方,以及兩下里欲望來得更具誘惑。 猶是兩個人各懷鬼胎,一個努力演,一個著意騙,至于過程倒也沒什么不堪的狎弄。 金悅為表誠意,親自將仝則送回店里,還沒下車,便即笑說,“不請我進去吃杯茶么?” 看見吳峰林婉二人迎出來,仝則忙噓了一聲,“你知道的,我這里人雖不多,偏那兩個伙計年紀小,嘴巴碎,我怕……” 金悅搖頭打斷,笑他道,“這兩個難道不都是你的人,做雇主的,反倒怕他們不成?” “我拿什么比你!你也曉得是雇傭,我拿錢,他們出力罷了,又算不上什么心腹?!辟趧t邊解釋,邊無奈地嘆了口氣,“少年人,這時候最敏感,萬一亂說兩句,我的名聲不要緊,帶累你可就不值當了。倒是你調理人是把好手,何時也教教我。不如,改天我登門求教如何?” 玩了這許多天,他終于肯提到這一句。 金悅想了想,連連笑著說好,“后日我正要宴請幾個朋友,都是生意場上的人物兒,你若有興趣,也請一道來吧,順帶替我張羅張羅。其實何必計較那些呢,大燕民風自由,你又是這么個灑脫人,居然還在意無聊人的閑話,說起來,好像誰敢管咱們似的?!?/br> 仝則按下心頭泛起的惡心,佯裝考慮一刻,才欣然頷首,“那就這么說定了,后天席上,你可要好好為我引薦那些個大人物才行?!?/br> 金悅自覺得手,親昵熱絡地下車送他,道別時,仝則余光瞥見身邊一個精瘦的男人,朝他投來兩道審慎幽冷的注目。他記得,那人名叫金盛,是日常陪侍金悅的一名心腹侍從。 成日裝模作樣、眉來眼去煞是累人,仝則送走金悅,回屋換過衣裳。凝神畫人像,寫就今日見聞,交給了游恒,跟著就往床上癱倒了去。 不到晚飯時分,游恒已邁著方步進來,劈面便道,“少?;貜?,你畫像中的人是戶部左侍郎的親信,戶部給事中許冕?!?/br> 仝則猶在床上賴著,聽見這話,立馬翻身坐起來,“這人也是三爺的政敵了?” 游恒哼了一聲,“一丘之貉,沆瀣一氣。反對軍機成立,鬧得最兇的就是這伙人?!?/br> 頓了下,他冷笑著又道,“一旦有了軍機,兵餉會由軍機直接和商賈去借款,不再通過戶部。這可是擋了有些人的財路,沒得貪沒得伸手,這些人自然要拼死阻撓??缮俦>褪且皇治毡鴻?,一手反貪腐。吏治走到今天,朝中這幫祿蠹是賺得盆滿缽滿,個人手底下全都經營有產業,造戰船、水師出征,打著借款的名義給朝廷放貸。動不動還攛掇著打仗,哪個肯管前線戰士流血犧牲。前陣子還有人提議,說要再出洋,干脆把天竺一并打下來,那地方有人又有地,足夠大燕一百年繁盛興盛不發愁,真他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br> 仝則聽著,也禁不住冷笑——和那種致力于把名字刻在別人領土上,野心勃勃的戰爭狂人不同,這些人不過是為一己私利。 誠然,戰爭說穿了無非搶人、搶錢、搶地盤三樣而已。 仝則問,“那三爺什么主張?” “什么主張,自然是先休養為上,且把大燕自己的事搞搞清爽?!?/br> 游恒臉上寫滿嘲諷,“一口吃得下那么多?如今這局面是多少好兒郎打拼下來的,形式卻和百年前不同了。海域徹底放開,外頭夷人也都有自己的勢力。要守好疆土,更要革新帝制,勢必先從自己人開始。發展軍力不能停,規劃內部商貿民生,建立法案也不能落下。大燕不能總靠戰爭財,掠奪終究不是長久之道?!?/br> 這話仝則深以為然,點點頭道,“那三爺有沒有說,要我接下來如何做?” 游恒愣住了,遲疑著說,“好像沒有,只說讓你注意自身安全,剩下的便沒交代?!?/br> 心頭倏忽失落了一秒,不過仝則也明白,裴謹應該是相信他能處理好。 接觸金悅已有半個月,金悅為人雖謹慎,然而百密一疏,且色欲熏心,少不得會有過于自信的時候,反倒是他身邊那群不言不語的仆從,個個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充滿了警戒防備。 仝則將后日去金悅府上的事說給游恒聽,聽罷他的計劃,游恒陷入沉默,良久一拍大腿,“我即刻報與少保知道,讓他在姓金的宅子外頭安排人手。后天我陪著你去?!?/br> 說著嗐了一聲,“你小子這膽量是有了,不過千萬別輕敵,更別指望一下子就能成事。就當先了解地形,回頭龍潭虎xue自有我去闖?!?/br> “何必弄那么大?!辟趧t眨眼笑笑,“兵不血刃不是更好?不是我不信你的能耐,可眼下我在旁人眼里,是既市儈又想在金悅身上撈一筆的小買賣人,正好教別人不設防?!?/br> 游恒撇嘴搖頭,半晌忽然感慨起來,“你呀,要真肯貪財就好了。從前我還以為你不過是擅長投機,現在看來,真還是少保會識人,這點上頭我遠不如他。喏,這話就當是哥哥我,向你道個歉吧?!?/br> 仝則一笑,挑了挑眉道,“真是受寵若驚了。你也別說那么大,我這人,還是圖錢圖好日子的,老話說背后大樹好乘涼,我這么做也是不想那棵大樹哪天突然倒了?!?/br> “說著說著就沒正行?!庇魏闵焓种钢Φ?,“甭管你小子怎么想,哥哥我永遠是你的后盾。不為別的,就為小敏姑娘,我也絕對不會放任你出事?!?/br> 仝則心口涌上一陣暖意,嘴上卻在調笑,“得,我承情!游大俠有情有義,就只這人情嘛,卻不是真心用在我身上……” 游恒懶得理他這幅疲沓相,飛了一記白眼,笑罵著大步出屋去了。 能再收獲一段友情,得到關注和關懷,仝則此時此刻一顆老心,其實相當熨帖。 對于屬于男人的純粹情誼,他以前并沒什么特別感覺。自己待人接物溫和周到,從不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赡侵皇羌傧?,看上去似乎和誰都不錯,實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任何人都不曾真正進到他心里去。 他可以逐利,也可以講義,生命中唯獨缺少一樣,便是情。 可誰能想到,在這個異世,他竟然得到了上輩子不曾想,也不屑去用心體會的,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 到了宴請當日,金悅親自打發人來接他前去。那個叫金盛的仆人態度依然冷淡,偷眼打量他的目光里,十分漠然中還帶了有七分輕蔑。 仝則不以為意,只裝看不見,將自己刻意打扮一番,一襲玉色窄袖亮地紗衣,兩肩、袖口、衣擺皆紋有拈金線,腰身收緊,裁剪得體,愈發出翩翩公子模樣,矜貴而奢靡。 金悅見了,雙眼一時冒火,幾乎貪婪地移不開視線,“以為你穿紅已是極漂亮,不想穿素色更具風致。像你這般人才,能讓我得遇,豈非是我撞見寶了?!?/br> 仝則一笑,只在想那真正將素色駕馭到極致的人,金悅還沒有見過,當然就算讓他見了,也一樣只能遠觀,怕是連近身的機會都不會有。 金府庭院栽種有繁茂的花木,一眼望過去清涼愜意。不過朝鮮到底不如日本精致,金悅更在屋子后頭添了棟二層小樓,冒充西洋風情,看上去不倫不類,而晚上的宴席也就擺在那里。 時候尚早,金悅牽起仝則的手,將他引到房中。 仝則不曉得這里是不是他的臥室,入眼并沒見朝鮮人傳統的地鋪,反倒擺有一張西洋人的架子床,床頭兩邊設有柜子,上面擺放了幾只漂亮的琺瑯瓷瓶子。 金悅含笑,從中挑了一個出來。 “你今天這一身,不知怎么,就讓我想起了這個味道?!彼f著,旋轉開瓶蓋,隨即空氣中彌散起一股辛辣濃郁,卻又幽冷綺靡的味道。 有些像藥香,又有些溫烈的刺激感,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仝則上輩子沒少接觸香氛香水,鼻子也算靈便,仔細嗅了嗅,脫口道,“是琥珀、姜、香子蘭、雪松……還有小茴香?!?/br> 金悅得意一笑,“其實是我特意為你調制的,早就想送給你,也只有你才配得上這么有勁道,又神秘的味道。這款香,我為它取了個名字,叫罌粟,覺不覺得很貼切?” 他將瓶里香精倒在指頭上,然后一點點抹在仝則的耳根、脖頸處,手指揉揉捏捏,讓類似精油一樣的物質在動脈間蓬勃揮發。 果然強烈,還足夠撩情…… 讓人想起ysl那款曾經風靡全球的著名香氛——opium鴉片。 仝則臉上掛著淺笑,心里卻是咯噔一響。 今天出門前,他特地什么香都沒熏,就是為等下游走在金悅宅子里,可以不必留下可供人辨認的氣息。 如今身上攜了這個味道,無疑就像是個定位器,舉凡他走過的地方都會留有味道,讓人一聞便知道他曾經來過。 心中暗道不好,無奈事已至此,只好穩下情緒,想著接下來該怎生見機行事。 仝則揚起唇,對著金悅粲然一笑,四目相對間,他看見金悅眼中頗有得色,而除此之外,還有著一抹若有若無,算不上清晰的探究意味。 第54章 夜色深沉,園子里點起琉璃燈,陸續有車馬停在大門處。 宴是好宴,菜色偏重近京都的魯味,還有朝鮮傳統佳肴,酒水有葡萄酒,也有大米釀造出的清酒。 眾人圍坐在大圓桌邊,沒有照慣例叫外頭出局的倌人,金悅府上自有豢養樂伎。幾個朝鮮舞女穿著短衣長裙,合著鼓點翩翩起舞,面容溫婉,韻律動人。 仝則左鄰右舍的賓客,一個個也都很是健談。 “久仰佟老板大名,你可是現如今引領京都風尚之人吶,從前常聽內人和小女提起,對你是贊不絕口,今日一見方知年少風流,理當如此?!?/br> “我正要做件灰鼠大氅,聽說今年冬天會特別冷,該要提前籌備了。正好請佟老板回頭幫我看看,如何既能保暖又能美觀?!?/br> “哦,單先生研究易經,研究得都能知未來事,連今冬什么氣候也可以預先清楚知道?” “曖,錢老弟這樣講就不厚道了,怎么好調笑起老單來?!苯洜I有十來個票號,還做著鏢局買賣的單老板笑呵呵道,“你看看今歲夏天,不是熱得反常?京都向來不缺雨水,眼瞅著七月就要過去,咱們扳著手指頭數數,可下過幾場雨來?” 他瞟瞟四鄰,壓低了聲音,“坊間都在講,這是有人作怪,天怒人怨的結果?!?/br> 仝則聽著,總覺他們是在暗指裴謹。舉凡改革必然觸及既得利益者,方方面面都會潑冷水,更不吝出來阻撓破壞。正想著,身邊那位單老已湊過來,在他鬢邊使勁聞了幾下,“佟老板風雅得緊,這是熏的什么香?很是與眾不同啊?!?/br> 仝則一笑,有意無意看向對面的金悅,“是朋友送的,他說自己調著玩,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是不是讓單老覺著不舒服了?” “哪里哪里,越聞越有意趣?!崩项^子作勢,深呼吸了幾口,笑瞇瞇道,“這樣好香,女人家更是喜歡。都說佟老板生意經妙,最知道從什么人手里賺錢最快,看來此言不虛?!?/br> 仝則微笑應著,眼神似有似無往金悅那里飄去,只見金悅略微沉了沉嘴角,帶著幾分不悅瞪了那單老頭一眼。 莫非這就吃味了?可見金悅其人的占有欲還是蠻強的。 仝則為寬慰他,大方地笑了笑,其后又蹙蹙眉,大意是在表達他對老爺子這番親密對話,其實也頗感無可奈何。 不過這個空檔,仝則心里卻已有了別的計較,其后佯裝專注聽老頭說話,借著跟對方把酒的功夫,他翹起二郎腿,狠狠地一晃,剛好正踢在老頭干癟的小腿肚子上。 單老不由身子一抖,連帶手中酒杯沒有拿穩,紅艷艷的酒水潑灑出來,一下子不偏不倚全濺在了仝則的袖口上。 老頭登時慌了,瞇著眼睛四下朝仆人要手巾,說要親自為仝則擦干凈。這番變生不測,引得眾人也忘記了談話,都朝這邊看過來。 仝則手忙腳亂,半晌方抬頭,似乎緩過神氣,先安撫肇事老頭,又笑對一桌子人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去后頭清洗一下就好?!?/br> 說著起身出廳堂,身后腳步聲逼近,正是金悅追了出來。 “干脆去換一身,我瞧你身量和我差不多,不如先換我的。只可惜了你這一身好衣裳?!?/br> “多大點事?!辟趧t不在意地笑笑,“我才喝了酒有點上頭,你們的清酒真是厲害,喝時不覺得,過一會就開始腦袋發昏。要說我這酒量是真不行,順道也去清醒清醒再回來?!?/br> 金悅凝起眉,關切道,“我陪你去吧?!?/br> “那如何使得,做主人的離席不成體統。你快回去,我最多三刻鐘準回來了?!?/br> 仝則說著,咬了咬牙,伸手握住金悅,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按,直按得自己險些沒掉下一身的雞皮疙瘩。 金悅想想,只好作罷,“那好,你就在旁邊屋子里歇著,我讓他們沏茶給你醒酒?!?/br> 仝則答應著,不想打發走金悅,身后竟還跟了個尾巴。便是那個叫金盛的,似乎是為特地來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