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游恒也不說話,行車有一盞茶的功夫,他驀地拉了下韁繩停住馬,回頭道,“少保要的東西呢?” 仝則從懷里掏出那幾頁紙,遞過去時忍不住說,“你怎么知道我拿到了?頭先我出來時又不見你問?!?/br> 游恒接過去,哼笑了一聲,“還用問,都在你臉上了?!?/br> 居然顯得這么沒城府?還是裴謹身邊的都是人精兒,仝則隨即問,“要去送給三爺么?” “宴會還沒散,少保自有安排?!庇魏阍挷欢嗾f,將文書塞進一個卷筒里,然后打了個口哨,瞬間一道黑影落在車旁,他低聲交待了幾句,那黑影一言不發,只是點點頭,隨后轉身就走,一眨眼就沒入了黑夜中。 游恒繼續趕車,仝則正興奮得像只雞,撩開車簾子,朝周遭望去,“剛才那人躲在什么地方?還有號稱三爺派來保護我的人,你說我要真出事,那些人來得及進去救我么,我會不會早就被人劈成八瓣兒了?” 他如此聒噪,游恒實在嫌棄,半晌瞥著他道,“你還不累?那簾子放下吧,汗都沒消,小心著涼?!?/br> 話是好話,就是忒不解風情,一點不懂體諒一個剛剛經歷過大冒險、生死攸關、成功狂喜等等大起大落情緒的人,仝則猶是忽然有點懷念裴謹,倘若他在自己對面,彼此應該可以就這個話題暢聊一番,至少裴謹那種深邃又有穿透力的眼神,光是看著,也能讓人心安。 仝則只能百無聊賴看窗外,片刻之后,他發覺不大對,“這是回店里的路么?你要帶我去哪兒?” 游恒噓了一聲,“你暫時不能回店里,要提防那個女人察覺有變找你麻煩。少保都安排妥了,讓你先去仝敏那兒住幾天,等解決完這件事,你就可以回去了?!?/br> 仝則唔了聲,“都這么晚了別嚇著她,三爺辦事效率一向高,我這躲事兒,應該不需要很久吧?” “你就甭惦記賺錢那點事了,”游恒笑了笑,突然變得心明眼亮,“反正這陣子賺得不少了,光訛千姬那筆就不下千兩,踏踏實實消停兩天吧?!?/br> 人艱不拆啊,何苦呢,說得好像他是江湖騙子似的,仝則輕輕一哂,隨即親切和悅地一笑,拉起統一戰線,“我賺了銀子也有你一份,回頭等我……” “不用,”游恒壓根不受拉攏,“我的薪俸有少保給,我還算是他的人?!?/br> 仝則窒了窒,同時發覺這話,自己無力反駁。 別說游恒了,連他亦然——他的老板是裴謹,金主也是!所以等回頭有了功夫,還該整理下把錢先還裴謹。這么想著雖然有點rou痛,好在他心大,也立志遲早要還錢,兩下里債務清了,再賺的才好是他自己的。再等到任務完成得差不多,瞅準時機求裴謹為他脫籍,從此以后有了自由身,想要離開京都,或是干脆去海外謀生,都是不錯的選擇。 到了地方已近子時,伺候仝敏的肖氏出來開門,仝敏也披著衣裳倒履相迎,看見他們二人,先嚇了一跳,“哥,怎么這么晚跑來?是店里出事了?” “沒有?!辟趧t輕輕拍拍她的手,“只是有一點小麻煩,暫借你這兒住兩天,別聲張,你也只管放心就是?!?/br> 仝敏狐疑地看看游恒,側身把那鐵塔似的人讓進來,“您也要借???” 仝則估摸是裴謹讓游恒近身保護自己,所以非弄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架勢,便代他回答,“他陪著我一起,回頭把廂房收拾下,我和他一塊住?!?/br> 唯一的仆婦肖氏忙著去拾掇屋子,仝敏看了兄長一眼,欲說還休,到了還是把心底那句,“這人不是侯爺的入幕之賓,怎么就堂而皇之和你睡在一起,不會有什么不便”之類的疑問,生生給咽了回去。 仝則是真累了,匆匆洗個澡倒頭就撲在床上,興奮勁一過,沾枕頭就著,一覺睡到大天光。起身再看,游恒已經不在屋里。 小花廳上正擺早飯,游恒啃著包子,沖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仝則每月會給仝敏十兩銀子,是以她生活不錯,早飯很是豐盛,這會兒他也餓了,幾口就吞了一個饅頭下去。吃得差不多了,仝敏終于面帶猶疑的出現,趁游恒不注意,悄悄拉仝則到后頭,緊張兮兮道,“你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犯事了?還有,你沒得罪侯爺吧?” 仝則被她問的哭笑不得,“真沒有,你哥我就這么讓人信不過?好好的日子不過,我惹什么麻煩啊?!?/br> 仝敏揚了揚眉,不置可否的同時,表情非常配合,一眼看過去寫滿了信不過三個大字。 仝則只好再拿游恒出來當擋箭牌,“你看那位不是好好跟著我,要真有麻煩,他是侯爺的人,還能放得過我?” “不是我說,爹娘都不在了,我就剩下你這一個親人,咱們不希圖富貴,相依為命就好。你在外頭做什么都要當心,如今我也瞧出來了,你買賣做得大,可我我心里越發不踏實,總覺得哪里不對,你真的沒賣身給裴侯……” 仝則瞇著眼睛,著實佩服她的想象力,但細琢磨起來,他的狀況其實和被裴謹包養也差不離,只要一天錢財不兩清,他就是拿人手短。 “咱們這樣人千萬不能出事?!辟诿袈曇舻拖聛?,眉目婉轉,顯出惆悵,“別忘了,咱們還都是奴籍,雖說能作買賣,可不背靠大樹,早晚有黑白兩道的上門找麻煩,你要是沒人罩著,能這么順當?你也別誆我不懂,與其這么著還不如找個鄉下地方,弄幾畝薄田,安安穩穩也就罷了。在這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br> 她從來沒說過這么多話,仝則曉得她脾氣倔,卻也懂事,少女心思又纖細敏銳,少不得會顧慮到自己的終身——受身份所限,仝敏要找個好人家確是不容易。 可他總覺得,仝敏的惆悵不是沒來由的,像是隱瞞了什么。 正思量著,大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我說小奴奴啊,怎么還不出門來,哥哥們可在外頭候了半天,來陪哥哥們玩兩手,躲在里頭也當不了大家閨秀……” 話音一浪高過一浪,漸次不堪,仝則凝眉,再看仝敏臉色越來越不好,當下全明白了。 他手指大門,“是不是經常有人來sao擾你?” 仝敏垂眸,平靜道,“都是街上的流氓,不用理會。我反正不出門的,他們也沒膽子闖進來?!?/br> 可說的話太難聽,怪不得開始那會兒她還去店里轉轉,后來連人影兒都不見。仝則想著自己光顧著賺錢攢人氣,以至于疏忽了這個“meimei”,心里頓時涌上歉意。 他抬腿就往外走,“我出去看看?!?/br> “哥!”仝敏一把扽住他,“別去,真鬧大了,鬧去府衙,還是咱們吃虧?!?/br> 仝則心頭火竄起一丈高,合著沒有良民身份就該由著人欺負,走到哪兒都寸步難行了不成? 肖氏此刻剛好進來添炭火,臉上也不大好看,見他們兄妹這樣,不由跟仝則下氣勸道,“大爺您聽見了,這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成日這樣太不成話,街坊鄰居都在呢,不過是仗著他們是良民,姑娘身份上低一層,不敢出頭、也沒人替她出頭罷了。今天是大爺在這里,要不為姑娘討個公道,這里怕也住不下去了?!?/br> “大爺是有本事的人,恕我多嘴一句,能不能想個辦法,結交些個貴人,求他們給姑娘脫籍,女孩子家身份上低,是要吃虧的?!?/br> 仝則說了聲好,邁步出屋,在大門后頭找個門閂,拎起來就準備出去。不想他這頭還沒開門,一個身影大踏步越過去,一陣風似的,帶著肅殺之氣,正是游恒游少俠。 游少俠是沖鋒陷陣的人才,對付幾個流氓幫閑簡直就像坦克打蚊子。仝則追出去看時,一眾小流氓已經被收拾得蹲在墻角,一個個手抱著頭,服服帖帖戰戰兢兢一絲兒不敢亂動。 游少俠群毆完畢,立刻化身訓導主任,“年紀輕輕做點什么不好,當小混混!再讓我撞見,見一次打一次,打完之后送去見官!” 見官兩個字還是有震懾力,眾混混面面相覷,心道這姓仝的小娘皮居然背后還有人,而且一下子冒出來倆,一個魁偉,一個俊俏,估摸著是恩客,反正看上去就不好惹,連忙點頭稱是不迭。 “還不快滾?!庇紊賯b大手一揮,威風凜凜。 小混混們慌忙站起身,頭也不回一溜煙兒跑遠了。 游恒回頭,一看仝則提著個門閂子,倒是樂了,“人家來了五六個,你提溜著這玩意兒能嚇唬???” 仝則掂了掂那小木棒子,“小瞧我,打群架的門道我懂,對著一個往死里揍,流氓也怕不要命的?!?/br> 游恒把手一背,溜達著往院里走,“算有點經驗,可惜你這人拳腳功夫不行?!?/br> “要不拜你為師?”看在他出手的份上,仝則知情識趣地拍了一記小小不然的馬屁。 “沒那閑工夫?!庇魏阖恐?,優哉游哉道,“你歲數太大,練不出來了……” 仝則嘿嘿一笑,也不生氣,沖他拱了拱手道,“多謝了?!?/br> “客氣什么,少保原就吩咐過,讓我照顧好仝姑娘,我是個粗人,沒想到會有這種事,要說仝姑娘年輕貌美……” 最后半句沒說完,他人已踏進小院,正對上迎出來的仝敏。美人就站在面前,那句貌美便戛然而止說不下去了,余音堪堪停兩個人中間,被夸的那個還好,夸人的那位表情頓時有點發僵。 游少俠小半輩子都只和同性打交道,跟底層人民更能打成一片,偏偏對著姑娘家,那是完全不同的物種,能讓他在一瞬間變麻爪兒。 何況這位姑娘,膚白勝雪眉目如畫,神色間總流露出一味倔強,那兩顆瞳仁尤其晶瑩發亮,像是滴在宣紙上的兩粒墨滴,倏地一下就暈染進了他心里。 仝敏出來是為表達感激,這會兒盈盈下拜道,“多謝游大哥仗義援手,仝敏感激不盡?!?/br> 游大哥這個稱謂,像是久違的溫暖蘊藉,毫無防備地沖擊著游恒的耳膜。 多久沒人叫他一聲大哥了?他恍惚了一下,跟著想起多年前的舊事。 游恒是莊戶人家出身,十二歲上鄉里遭了災,家里兩個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時候,眼看著就要斷糧了。聽人說兵營里伙食管夠,身為老大,他一咬牙去報名從軍,父母為了生計,雖不舍也只好默認,生死由他去。 之后他出過洋見識過世面,從死人堆里滾過來,好歹算是用命換來了錢??尚睦锏胗浿改感值?,一枚銅錢也攢下來給家里人寄去。好容易等到班師回朝,他第一時間請假探親,卻得知父母早已故去,弟弟拿著他的錢,蓋了房子,討了老婆,還生了兒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反倒是幾年不見,親兄弟陌生的像是隔了幾輩子,弟弟心里也覺得不爽,到底是用了他掙命的血汗錢,看他的眼神時刻都像是在防備他開口要自己還。 他回不去了,融不進親人的情感里,付出過,不見得別人就要感激。然而那是自己選的路,沒得后悔,只能接受。 從此后和家人聯系少了,他孑然一身,獨來獨往,把自己交代給有救命之恩的裴謹,無牽無掛反倒踏實。 如今這一聲大哥,一下子把他拉回到過去,那些不曾長大的歲月,那些不曾疏遠的親人,往事歷歷,五味雜陳。 再看仝敏,人不嬌柔,爽快又大方,明明和仝則有相似的臉盤,可怎么看都更舒服,游恒直覺渾身上下暖融融的,不過醞釀老半天,也只是冒出一句,“不謝,路見不平而已?!?/br> 話說完,他登時從腸子一路悔到了嗓子眼,而已,什么叫而已呢,這回答是不是太生硬了,姑娘家會不會覺得自己擺譜,不好接近? 粗豪漢子這廂柔腸百轉,仝敏卻不以為意,含笑道,“游大哥辛苦,咱們去里間喝茶歇著吧?!?/br> 于是倆人并肩而行往小花廳去了,仝則沒人搭理,看看前頭二人的架勢,默默跟了上去。 游恒出手教訓過,再沒人敢來鬧事,可兩天過去,仝則坐不住了。 “三爺什么時候有信?那文書,是不是已呈到皇上跟前去了?” 游恒聽得笑了下,“哪個說要給皇上看了?你想得到大?!?/br> 仝則一愣,“那三爺到底什么打算?” “送去給俄羅斯公使館,三爺要和他們交涉。這會兒蒙古人正在高加索集結,毛子的后院都快著火了,他們自己會權衡利弊,是幫小鬼子,還是得罪大燕。至于千姬嘛,這會兒應該已經被軟禁在她那盆景小院里了?!?/br> 第35章 這么說來,裴謹是早有安排。日本人買通俄國人私運軍火,他便拿到了證據去和俄國人談判,順勢在邊境排兵布陣,逼得對方先撕毀合約,而千姬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那么軟禁千姬也是裴謹所為了?然而千姬的情人,當朝皇太子真能夠善罷甘休? 游恒說,“這是內閣決定的,還有法司參與。證據確鑿,太子也沒法干預。但他可以以別的方式救那女人,比如出于私人目的。況且整件事當中,太子想必也得了不少好處?!?/br> 仝則追問,“既然有牽涉,不能就勢追查太子么?” “沒有實證,動太子可不像其他人,除非皇上開金口下諭旨,還要一擊即中,讓他沒有翻身之地才行?!庇魏泐D了頓,搖頭嘆道,“小鬼子想借聯姻壯大實力,太子也想借扶植幕府做他的后盾,兩方勢力狼狽為jian,一國儲君不把本國利益放在第一位,貪婪短視,大燕絕不能讓這種人登頂權利之位?!?/br> 看起來大燕皇權雖在,但事事以國家利益為先,決策事務并非皇帝一人獨大,還要受內閣法司限制。 到底是資本主義了,總歸要有點資本主義的樣子。 仝則還在惦記什么時候能回店里,惦記到恨不得對游恒要求,他想見裴謹。而有些事就是這么湊巧,或許是心有所想的緣故,這日入夜,裴謹居然毫無征兆地出現,來主動探訪他。 裴侯秉承著從不睡覺的好習慣,大半夜精神抖擻的進了門,隨行只跟著一個小校,動作之輕,連仝敏、肖氏一概都沒察覺。 仝則面上不顯,心里驚訝,把人請進屋,才想起好茶好杯子都在花廳,只好拿了個放得快沒味毛尖出來招待他。 裴謹還是很放松,“不用忙了,我路過這里順便來看看你,坐下說會兒話就好?!?/br> 仝則不免愣了一下,大半夜的,虧得自己心里存著事兒,白天又補覺補多了,不然還真沒精神頭陪他閑聊。 “這次的事辛苦你,因為有那份合約,得以及時阻止一場陰謀,如今那批軍需滯留在滿洲里?!迸嶂斝那椴诲e,愈發笑道,“英國人也吃了啞巴虧,現任英國公使已經緊急回國,今生今世他應該不會在踏足大燕的土地了?!?/br> 一石三鳥,目的終于達到,仝則恭喜了幾句,裴謹卻只笑著搖頭,“只是達到了一半,今夜還有一場仗要打?!?/br> 他就說到這里,沒有繼續下去。仝則一時也無話,想想也怪,不見裴謹時,偶爾還會期待和他你來我往的“傾談”,然則見了面,那種小心謹慎也好,懷疑不確定也罷,總會在第一時間冒出來,大概還是覺得此人是老板,一言一行皆有目的,是以不能太交心,更不能太在意。 就好比他曾經的導師,再怎么覺得他才華出眾,給予他最好的實習機會,彼此可以暢談二百年間服裝發展變遷史,甚至可以一起欣賞古中國式的審美,卻始終不能擁有絕對平等的地位。 因為有求于人,資源還要仰仗對方給予,所以一開始便落了下乘。 仝則垂下眼沉吟,裴謹則正好對著他凝望。 他似乎長大了些,比第一次見到時,褪去了幾許少年感。那份意氣風發猶在,仿佛是他獨有的——類似于,精明而不市儈,機靈而不輕浮,他有自己的小算盤,不過打得利落卻不精刮,沒有患得患失的毛病,有的則是舒朗豁達的男子氣概。 而經過半年時光,連那五官也似乎長開了,一顰一笑間,明朗中帶有一些堅持堅守的味道。 只可惜,這個人對他是有戒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