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他是真心實意,仝則也沒推辭收下了那手串,宇田告辭便往前頭去了,走到門口忽然回眸,微笑道,“其實徐總辦應該很疼你的,你戴著的那塊懷表想必是他送的。那是大燕立國兩百年時,禮部特別發行的一批,總數不過二十件,其中一部分賜給了勛貴功臣,他手里剛好也有這么一枚。這東西現在拿到市面上,也算是千金難求了?!?/br> 這信息來得及時,委實讓人精神一振! 等人走了,仝則方才摸出兜里的限量發行款,回想裴謹送他時那種輕描淡寫,全不當回事的神情,頓時生出一種跟對了老板,將來前景會光明無限的錯覺。 第18章 晚宴結束已近午夜,大燕朝沒有宵禁一說,無論多晚街面上都有人走動,然而徐功茂還是十分盡責地把仝則送回了裴府。 學究一張端方國字臉喝得是白里透紅,此刻拍著仝則的肩膀,面朝裴三爺展開一記非常不儒雅的浪笑,“聰明!這孩子,裝聽不懂人話是真有天分,侯爺好好栽培,此子將來大有可為!” 老酒鬼夸起人來十分別具一格,仝則強忍著肩膀生疼,也強忍著想把徐功茂立馬塞回車里的沖動,站在一旁訕訕發笑。 等進了大門,裴謹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跟我來。之后起腳就往書房去了。 上司大約要明確交代任務,仝則放下滿心好奇,提起全身心警備,默默地跟了過去。 關上房門,裴謹面前鋪陳出一張地圖,不是大燕疆域的,而是一副真真正正的世界地圖。 只不過地圖是以大燕為中心描繪的。歐洲統稱為西洋,美洲則叫燕藩,非洲或是大洋洲等地只籠統標注出,沒有具體地名。 “你今晚見的人,差不多都能在這圖上找到出處?!迸嶂旈_宗明義,“關于你聽到的,看到的,有什么想法?” 充當了一晚上壁花小透明,仝則回想今天見到的各國使臣、商賈,確實大多來自傳統歐洲強國。 再細思量,這些國家合起來不就是當年入侵的八國聯軍,他一陣牙癢癢,指著地圖回答,“洋人不遠萬里來大燕,當然不單為做貿易開商路這一個目的。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放在他們自己身上也成立。西洋各國一向各懷鬼胎,好比法蘭西和英吉利素來不對付,誰都不服誰。但他們具體要搞什么小動作……” 其實他也弄不清,只能憑借推測,試探得說,“就目前看,法國佬似乎是親大燕多一些,也許是為和英國人較勁。我聽人說過,英國人好像和日本幕府有牽連,想在背后支持他們篡位,還有私下售賣軍需。如果讓他們成功,東瀛人野心膨脹,未來在日本海附近封鎖海域,沒準會和大燕在海上爭奪控制權?!?/br> 這些是他自上一次去公主府到這一回出席晚宴,零零散散聽來的消息,也有部分出自他自己的分析。 說完再看裴謹,對方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接著問,“然后呢,如果幕府成功推翻天皇,推行軍國極權,又會有什么影響?” 他問完,目光便落在了地圖中略顯遙遠的美洲大陸上,仝則不清楚大燕在那里有多少殖民地,不過今天他的確看到了不少充作仆役的印第安人,絕大多數都在做趕車的粗使活計。 仝則伸手指向那塊多災多難的標紅區域,以及更遠處的非洲大陸,“如果借用日本牽制住大燕,這里,還有這里,遲早會成為西洋人的囊中物?!?/br> 可那是殖民地,掠奪來的地盤而已,難道還真打算占他個天長地久? 仝則對帝國霸權沒有好感,心里怎么想,嘴上也就不客氣的表露,“藩地距離遙遠不好掌控,朝廷精力有限,與其死守不如放棄,專注國內和近海不是更一勞永逸么?” 裴謹看他一眼,面色沉靜,“晚了,”他輕吐兩個字,然后很有耐性的娓娓道,“早在太祖時代,朝廷定下開拓海疆,前后派了不下千人數度出洋,最終發現了這塊土地,那是肥沃而又純粹的一片陸地,幾乎不曾被文明教化。的確,大燕從那里得到了豐沛的白銀,后續征戰四方、提升國力皆來自于此??芍腥A子民一向知恩圖報,得了好處總要想到回饋?!?/br> “成祖元隆十年,先移甘陜、福建、兩廣三萬人至藩地,二十年,又移近五萬。為夷人施教化,開民智,現在那里早就不是百年前的模樣,而那些漂洋過海的同胞也已融入當地。如果將藩地拱手讓人,十數萬大燕子民的命運就會如無根浮萍。朝廷不能棄他們不顧;我裴某人掌著本朝帥印,就更不能棄我大燕子民不顧?!?/br> 他這樣解釋,仝則心理上倒是好接受了點,而那句“不能棄大燕子民不顧”,讓人聽著,便莫名有些熱血上涌的感覺。 總結他的話,仝則琢磨出來了,如今的大燕就像是頭巨獸,正處在食物鏈的頂端。然而前有狼后有虎,個個都想從巨獸嘴里搶下一口rou,單打獨斗不行,那就結盟上陣,有人牽制四肢,有人固定頭尾,總之是要將巨獸困死在原地。 這廂裴謹說完了,長長的笑了一聲,也總結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也更有格局,想必能明白我說的意思?!?/br> 他夸人可比徐功茂那廝中聽多了,可惜下一句,卻又讓仝則立刻收起了才涌上來的一點自得。 “所以不妨再猜猜看,接下來我需要你做什么?” 一時間,仝則腦子里轉過很多想法,甚至連派他打入英國公使館做仆人的念頭都有,可最終還是老老實實搖頭,“請三爺明示吧?!?/br> 裴謹也不兜圈子,直接道,“英國人要扶植日本幕府,又要背著大燕偷偷摸摸行事,軍需輜重不是一般貨物,要走海運勢必通過大燕諸多關卡,朝廷當然不會放行,所以他們一定會選擇另外的路徑。我需要知道他們所有計劃,而打探消息的,一定是要他們不會輕易防范的人。你懂他們的語言,這是天然助力,如果再扮成會做西洋和東洋服飾的裁縫鋪老板,成功的概率會比較大一些?!?/br> 真相大白也不過就在一瞬,仝則禁不住渾身血液都往頭頂上沖。原來不是重cao舊業,或是受他驅使這么簡單,而是,裴謹要他去做一個細作,一個特務,或者干脆說是一個間諜。 再之后,心頭涌起的是男性本能的向往和沖動——關于冒險,關于熱血,關于愛國等等情緒一股腦全冒上來,他登時覺得四肢百骸都激蕩著汩汩熱氣,充斥在血液里的,是各種辛辣而激烈的刺激感! 只是隱藏在這具身體里的芯子,早已不再是中二少年,歸根到底仝則是冷靜的人,他能想到后續,這任務聽上去挺風光有趣,cao作起來卻存在諸多危險。 沉默許久,裴謹始終沒有催促。仝則再抬頭,深深凝視面色沉靜的人,終于開口道,“三爺信任,我當然會竭盡全力……” 話沒說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原來還是傾向于答應的! 可為什么呢?是為這個龐大而強悍的帝國?為眼前帝國軍隊的掌舵者?為百姓能不受戰火安居樂業?還是為自己能自由自在享受生活,一邊做喜歡的事,一邊成全天性中挑戰和探險的欲望? 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盡然。 仝則沒那么天真,惟有國強才能民富,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所謂強國確是用鐵與血澆筑而成的,要長治久安就要不斷壯大國力,寸土不讓寸利不讓,被人算計到家門口了,就更不能妄圖偏安和平。 人無遠慮會有近憂,國無遠慮呢,遲早要生禍患。 誠然,他只是這個時代的升斗小民,不至于高尚到會去想什么萬民福衹,更不會慷慨到不畏自身生死,可守護一個自己曾經也期盼過的夢,一個關乎民族強大的夢,又實在太過誘人,誘人到令他舍不得開口說拒絕。 生命短暫如煙花,可很多時候走到盡頭都還來不及綻放,然而就算不曾用力燃燒,早晚也一樣都會化為灰燼。 那就不用天人交戰了,仝則注視裴謹,點了下頭,聲音聽上去清越而透亮,“希望有天可以不辱使命,不辜負三爺今日所托?!?/br> 看著那一記輕快而誠懇的頷首,裴謹心上忽然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搔了一下。 是少年人眼里一閃而逝的決絕太撩人,還是之后的平靜坦蕩教人情不自禁地欣賞? 這一刻,自詡任何時候都清醒的承恩侯裴謹,卻對自己沒來由地心跳產生了一絲費解。 第19章 所有的選擇都基于你情我愿,裴謹看著仝則,冷靜地在心里說,沒有人逼他,從始至終,自己都沒有以勢壓人,或是脅迫過他。 年輕的侯爺自我安慰過,定了定神繼續道,“明天起你搬出裴家。我在武定侯街賃了處店面,已經裝修妥當。關于你的身份,我會提前知會京畿府衙,保證不會有人找你麻煩?!彼麖某閷侠锬贸鲆粡堛y票,“這是五百兩,其中二百兩是早前就應下的,剩下的你先拿著用。不過只能算是預支,等你以后賺了錢,記得要還給我?!?/br> 聽上去有點錙銖必較了,不大符合裴謹平常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可仝則卻覺得這樣安排很公道,至少沒有天上掉餡餅的突兀,也給了他一種不被人看輕的尊重之感。 而他從一窮二白,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有“產業”的人,卻也來不及太驚喜,便率先關心起要緊的事來。 “那么日后我和三爺怎么聯系? “游恒會去幫忙,他是我從北海水師帶出來的人,你可以全權信任他。日常則由李明修聯絡你,此外,我也會去你店里做衣服?!迸嶂旑D了下,忽然一笑,“方便的時候,還會帶你去我另一處宅子?!?/br> 他居然有外宅?仝則不覺詫異地抬眼,見此刻裴謹臉上那抹淺笑依然在,而且還很恰如其分地詮釋著——什么叫狡兔就該有三窟。 仝則低頭一笑,旋即道,“還有一個問題,我不確定真能吸引人前來,畢竟那些洋人都有自己相熟的裁縫,請三爺多給我點時間?!?/br> “你應該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到目前為止,我差不多花費了至少一千兩在你身上,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那些錢不會打水漂?!迸嶂斁碌拈L眉挑了挑,笑得一點都不矜持,卻在笑容掩飾下出口問,“你認得宇田惠仁?” 原來那位親王名叫惠仁,仝則想起前世看過的介紹,說起日本天皇因號稱自己是神之后裔,所以一大家子人歷來只有名沒有姓。嚴格來說宇田只能算是他的封號,并不適合和名諱合在一起叫,那么裴謹直呼其名,顯然也談不上對他有多尊敬。 仝則毫不懷疑裴謹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耐,坦言道,“我聽說他和天皇是親大燕派,這消息無誤吧?” 裴謹點了點頭,“的確無誤,而且他是個很溫和的人?!?/br> 思索這二字考語,仝則笑問,“溫和有余,卻失之剛毅,為人無甚用處,三爺是這個意思么?” 裴謹凝視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下,“你一時同情他,一時又這么貶損你的新朋友?” 這話說的,純粹是倒打一耙,仝則暗忖裴謹作為強人,想當然對弱者會懷有鄙薄,思量片刻才道,“宇田似乎和朝鮮世子的弟弟成安君,過從甚密?” 裴謹幾乎立刻仰臉看他,半晌意味深長的笑道,“我果然沒走眼,你確實能勝任這個角色?!?/br> 因為夠八卦么?仝則一哂,繼續正題,“那么宇田這個人是否值得籠絡?” 裴謹抬了下眉,不置可否,“他的身份擺在那兒,即便性格再軟弱也必定會有用處。你也接觸過他,他其實不見得有看上去那么蠢。但說到底他是親朝廷一派,為了讓你的敵人放心,你也不能對他表示太多親近,維持普通交往關系就好?!蔽⑽⒁活D,他又似笑非笑的提醒,“別因為宇田看上去無害,就全然相信,非我族類的話你自己也才剛說過?!?/br> 仝則心下了然,如裴謹這般,年紀輕輕就被血與火洗禮過,冷靜中永遠帶著三分冷酷的人,是決計不會對弱者有好感,不僅如此,恐怕連同情和憐憫亦不會有。 很殘酷么?仝則倒不以為然,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人,倘若不是死過一回,他的心,絕對不可能擁有現在的柔軟。 因為了解到生命的偶然和無常,所以才滋生出一點不多不少的慈悲,不過也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那點子時隱時現的悲憫,尚且還不足以成為他在世間行走的羈絆。 這夜談話結束,仝則回到房間安穩一眠,一覺睡到天亮。再睜開眼,太陽已升起來,溫煦的光拂在他臉上。想到即將離開承恩侯府,心里倒也沒有不舍,因為他知道,前方會有更長遠和寬廣的路在等著他。 只是沒想到,他還需要面對裴熠婆娑的淚眼。 這孩子不知從哪里聽說了他贖身的消息,大清早的,就從學堂一路奔到角門外李明修住的小院里,說是要親口問問再親身話別。 裴熠捏著贖身契文,語氣有點憤憤,“原本以為你跟著三叔也就算了,我還真氣了好久,為三叔做什么要和我搶人?,F在好了,你居然走了!往后我再要翻譯文稿,可該找誰去好呢?” 此時謝彥文就站在一邊,默默看著他,臉上沒什么表示,眼里飄過一線傷感。 小孩子口無遮攔起來,還是讓人頓感無奈。仝則蹲下身子,忽然想到再過兩年面對裴熠,他或許就不必做這個動作了,但眼下對方確實還是個孩子,“我又不離開京都,想見我隨時都可以見。要不等我安頓好了,請哥兒去我那里玩好不好?” 裴熠眼睛登時一亮,其實他老早就在等這句話,可歪著頭想了半天還是禁不住埋怨,“那你打算做什么呀?我可聽說出去了日子艱難,你瞧府里那么多人,也沒誰愿意離開的,怎么偏你心這么野!” 仝則聽得有些啞然,再看裴熠的眼仁,愈發顯得漆黑澄亮,里頭清晰倒影出他的面孔,他于是看見了,自己臉上確鑿閃過了一絲遲來的愧意。 裴熠渴望的,說白了也不過是自由自在這四個字,可惜他被束縛在裴府,捆綁于錦衣玉食之間,至寶束之高閣,反倒由此蒙了塵。 就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寶貝,于是便以對待寶貝的方式將他供養起來。久而久之,再沒人真正關心他到底需要什么,也沒人能給他這個年齡里,最最渴望得到的那些東西。 譬如父母之愛,譬如珍貴的友誼。 “沒事多出來轉轉吧,如果太太不放心,我會去求三爺放你出來?!辟趧t側身,附在裴熠耳邊低聲說,“其實小謝學問好,人也不錯,又是真的待哥兒一片熱忱,就是面上嚴肅了點。你平常多逗逗他,他一開心,臉上常掛笑,自然也會待你更加周到體貼?!?/br> 裴熠不傻,當然明白誰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好,輕輕點頭,一面伸出小指,“拉鉤吧,等你安頓好了一定記得來接我。我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了?!?/br> “哦對了,”他貼近仝則,有點得意的小聲道,“我知道那次的事兒是誰干的了,你放心,我早晚替你報仇攆他出去,就是為了謝彥文也不能留他這樣人了,他可不比你,被人陷害肯定要氣出場大病的?!?/br> “我自有辦法,你就瞧好吧?!迸犰谡UQ?,做了個擲地有聲地承諾。 本來還想旁敲側擊,結果不消他提醒,人家早已心知肚明了。 仝則一陣老懷大慰,笑著伸手勾上裴熠的小指頭,“哥兒長大了,真是越發聰明機靈。咱們一言為定了?!?/br> 好容易送走小小少年,不到晌午時分,所有的手續已辦妥,仝則先前就從角門入府,現在依然從角門闊步而出。 游恒雇好了車在門前柳樹下等他,仝則抬眼看看,秋日的京都正是碧空如洗,天高云闊。 即將前往自己的店鋪,卻不知道這個落腳點是否會是他的終點,但有一點他可以篤定,前頭的路絕不會是一馬平川,然而無論泥濘還是曲折,總歸是要靠自己這一雙腳,一步步地走出來。 第20章 武定侯街坐落在京都繁華商業區,仝則的店面躋身其間,是個三層的別致小樓。 裴謹說安排好了,就是一切都就位的意思。店內陳設按他吩咐布置自然錯不了,中式的,西洋的,還有東瀛風格的,每層各有特色,每層都極盡考究。 只是這樣一眼看過去,到處都體現著承恩侯的審美情趣,不由讓人有種活在裴謹陰影下的感覺,但如是感覺也沒什么不好,仝則雖然個人風格強烈,對此卻也能欣然接受,后來細琢磨起來,連他自己也十分不解。 這廂安頓著,只見游恒帶了兩個孩子過來,一男一女,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兩個人生得一般標致,站在一起活像是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 男孩先請了安,“小的叫吳鋒?!迸⒔又咨硇卸Y,聲音如黃鸝鳴翠,“奴婢叫林婉,學過些刺繡針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