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他笑著笑著,忽然沉默下來。 二十年前,他曾干過同樣的事情。那個時候的長公主是世家公子哥兒人人心頭的明珠,誰都想讓她另眼相看。陸申機也不例外。 可是他向來不會吟詩作對,只會舞刀弄槍。 年少輕狂的他,看著騎在白馬上的她和那些公子哥兒說說笑笑,忽然就拉弓射箭將她的發簪射落。這好像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顯擺的本事。她也是這般調轉馬頭,指著他說:“陸申機,你給本宮等著!” 二十年了,驕傲的小公主成了左右整個大遼的女王。 而他們之間,再無可能。 陸申機輕嘆一聲,調轉馬頭。忽然只見銀光一閃,陸申機猛地回頭,驚恐地喊:“映司!” 萃了毒藥的箭已離弦,射向馬背上的長公主。 “皇姐!”楚懷川睜大了眼睛,幾乎是本能地推開了長公主。 長箭射入他的胸口,破體而出。 第30章 和離 “有刺客——”侍衛們立刻蜂擁而來, 將長公主和小皇帝護在中間。陸無硯起身,他剛想抬腿,還是生生頓住腳步, 他把嚇呆了的方瑾枝抱起來,將她的小腦袋摁在自己的懷里, 說:“不怕,沒事?!?/br> 這才奔向楚懷川。 “川兒……”長公主扶住楚懷川,免得他跌落馬背。 “懷川!”陸申機也駕馬趕來,幫助長公主將小皇帝從馬背上抱下來。 和陸無硯一同趕來的還有入醫、入酒。 入酒拔劍,立于長公主身后, 她瞇起眼睛,警惕地環顧四周。 入醫作為這些年貼身照顧小皇帝的御醫,她立刻細細查看小皇帝身上的傷口。而后喂他吃了幾粒藥丸,又用銀針及時封住他傷口處的xue位,稟:“不在要害, 可是箭上有毒,要及時處理?!?/br> 她說完,就又低下頭繼續處理小皇帝身上的傷口。 長公主緩緩站起來,她環顧四周,最后視線落在陸申機的臉上。她說:“那豹子出現在這里不正常, 而且今天的行程是臨時起意,刺客也混不進來。只可能是jian細?!?/br> “你看我干嘛?你懷疑我是jian細?”陸申機大怒。 可是下一瞬,他臉上的表情卻凝固了。 “云姬!”陸申機猛地轉身,看向剛剛他們圍坐的地方。云姬的位置已經空了, 不見人影。 他手握弓箭高高躍起,立于樹端環顧四周。終于看見云姬跑遠的身影,他直接拉弦射箭,射中云姬的小腿。云姬栽倒在地,又艱難地爬起來,繼續往前跑,前面有一輛馬車接應她。陸申機再射,就已經超出了射程,追捕無望。 他憤怒地將手中弓箭砸到樹干上。 “陸申機!你不知道她的底細就帶在身邊?”長公主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她心里也是后悔自己的大意,只因那個女人是陸申機帶來的,她竟是一時沒有多問。 陸申機從高處跳下來,他說:“她是衛王的小妾,我在邊疆抓到她,就是要把她帶給你。但是你一直……” 看著長公主冰冷的眼睛,陸申機忽然禁了聲。 得,別解釋了。越描越黑。 “陸申機!你除了會打仗還會干什么!”長公主指著自己的頭,“你這里究竟裝了什么東西!” 陸無硯嘆了口氣,不得不開口說道:“兒子覺得現在應該全城搜捕?;蛟S……衛王在城中?!?/br> 提到衛王,長公主和陸申機同時冷靜下來。陸申機畢竟心虛,他轉身上馬,立刻去調兵。 “皇姐……疼,川兒疼……”楚懷川迷迷糊糊地喊。 長公主不由軟了心,她蹲下來握住楚懷川因為害怕而微微發顫的手。她輕聲安慰:“川兒不怕,咱們陛下是天子,天子長命百歲,萬萬歲。經歷了這么多大風大浪,這次也不會有事的……” 她收了收心神,對入酒使了個眼色。入酒立刻明白長公主的意思是——今日在場的所有人必須全部收押,以免有人走漏消息。 長公主又將目光落在方瑾枝身上,她不由皺了眉。陸無硯抬首,迎上她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長公主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頭。 方瑾枝茫然地抬頭望著陸無硯,她知道長公主剛剛看了她一眼,她不懂長公主的意思,可是莫名覺得有些不安。陸無硯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道:“不要擔心,已經沒事了,咱們這就回家?!?/br> 回到國公府以后,沒過多久小皇帝就咳喘不止,咳出的都是黑血,整個人已經神志不清。宮里的太醫正快馬加鞭趕來,在他們到來之前,只有一個入醫撐著。 倒不是尋不到別的大夫,而是說可靠的御醫只有入醫一個。 陸無硯看著入醫發顫的手,說:“別抖?!?/br> “是?!比脶t緩緩舒出一口氣,捏著銀針的手逐漸平穩下來。 陸無硯捏了捏方瑾枝發涼的小手,說:“瑾枝累不累?你在這里守著沒用,我讓入烹送你回去好不好?” 方瑾枝搖搖頭,說:“可是我想陪著三哥哥,可以嗎?” 她看得出來陸無硯雖然一直沉默,可是他很擔心。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陸無硯已不完全是為了討好而討好,而是慢慢變成真的在意。 “好?!标憻o硯把她抱在膝上,一起靜默坐著、守著、等著。 陸家的人陸續趕過來,個個焦灼不安。 長公主大步走進院子里,一邊對身邊的人下達一條又一條的命令。她望一眼臉色蒼白、唇色發黑的楚懷川,立刻轉身不再去看。 不是心軟的時候。 “如何?”她問。 入烹的額頭已經浮了一層汗,她放下手中的銀針,跪地說:“毒素還沒有完全除去,不能拖延。殿下龍體本就孱弱,一些必需的藥材恐傷陛下龍體,引發舊疾。所以……請公主下旨,是否用猛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長公主的身上。她一個人立在大廳的正中,垂在身側的右手握了一下拳,又瞬間松開。 “用!” “是!”入醫得了命令,立刻起身去準備??墒窃诜阶由纤⒉荒芤粋€人做決斷,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傾盡全力開出方子,等宮里的幾位御醫及時趕到,再加以修改。 長公主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她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憤怒或是傷痛。 她的第一個孩子還沒有出生便夭折了,去的時候已經八個月了。是個男嬰,長得不像她,像陸申機。 陸無硯是她的第二個孩子,他在荊國做質子的那兩年是長公主驕傲一生中最大的失敗。 小女兒芝芝死的時候,她在大遼邊境與荊國談判。當時是盛夏,尸身懼腐,陸家等不到她和陸申機回來,就將芝芝安葬了。 楚懷川剛出生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個身體孱弱的皇子,上有太子、皇兄,并沒有過多的人在意他。所以長公主把他抱回來,親自照顧。她是他的皇長姐,也是他的母親。 長公主忽然發現她身邊的這些人,一個一個都離開了她。 她轉過身,看向陸無硯。 陸無硯一愣,他搖搖頭,說:“不行的,不是小時候了,如今我和懷川身量差太多。就算是隔得遠,也糊弄不過去?!?/br> 長公主點點頭,說:“我知道??墒呛筇炀褪鞘辶?,上元節晚上的國宴,川兒不能不出現?!?/br> “可是宮里的太醫們正快馬加鞭地趕來,再加上父親先前的調兵,有心人應該已經起疑了?!标憻o硯說。 “對,正是因為那些老家伙們起疑了,川兒才一定得出現?!?/br> 陸無硯想了想,忽然說:“太醫來溫國公府也未必代表受傷的是懷川?!?/br> 他又加了一句:“母親應該可以模仿懷川的筆跡?!?/br> 長公主微怔,她的眸子瞬間明亮起來,立刻吩咐身邊的人:“傳消息回去,本宮圍獵時遭刺客刺殺,身受重傷危在旦夕。陛下擔心本宮安危,不肯回宮。遂,取消今年的上元國宴!” 陸家的人看著長公主的目光變了又變。表面是掩飾小皇帝身受重傷的事情,可是事實上長公主一定會借此機會將異心者一網打盡。這個女人和剛嫁入溫國公府時已判若兩人。就算是這樣劣勢的局面,她仍舊可以不慌不忙握著手中最后的籌碼細細籌謀。這一次,恐怕朝中那些蟄伏的老家伙要被她引出來了。 說起來,陸家是對不起長公主的。溫國公府能夠不被她報復已是她為數不多的慈悲。 傍晚的時候,宮里的幾位太醫終于趕了過來。他們一來,立刻檢查了小皇帝的傷勢,然后和入醫研究起藥方。 沒多久,陸申機也回來了。他提著一顆人頭,半邊身子全是血,整個人帶著一種很濃的煞氣。他將人頭擲在院子里,而后站在大廳門口,也不進去。 他用有些沙啞的嗓子稟:“包括云姬在內,擒獲二十三人,都是死侍,沒有活口。衛王不在其中?!?/br> 他嗓音雖然沙啞,可是已經恢復了陸大將軍的嚴肅。不復往昔與她爭吵時的陰陽怪氣。不關私事,國事上,她是主,他是她的屬下。 長公主背對著他,沒有回頭,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似乎什么都沒聽見的樣子。 陸申機不意外。 陸申機越過廳中忙碌的人影看了一眼羅漢床上的小皇帝,他慢慢坐在臺階上,垂著頭,如石雕一般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長公主對陸家的人開口:“都回去歇著吧,溫國公府對陛下的擔心之情,等陛下醒來時,本宮會轉達?!?/br> 陸家人并不肯走,倒不是做做樣子。這個時候他們也都很擔心小皇帝的安危,畢竟倘若他真的出了事,這大遼肯定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想到這里,他們一邊盼著小皇帝無事,一邊不由自主望向長公主。雖然這幾年長公主早就掌管了整個大遼,可是她真的登上帝位會如何? 不知是千年文化的熏陶,還是身為七尺男兒的傲骨。就算她是溫國公府走出去的兒媳,溫國公府里的男人們也不免心生戚戚,并不歡喜。 直到入了夜,陸家的人才陸續告退??墒蔷退闼麄兓亓俗詡€的院子,也都是心事重重,注定是個睡不踏實的夜。 方瑾枝從陸無硯的膝上跳下來,小跑著往外走。 陸無硯看她一眼,沒放在心上。想著她許是困了,自己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方瑾枝又小跑著回來,她的手里端著一碗奶菇湯。身后跟著的阿星和阿月都拿著食盒。 “三哥哥,吃點東西吧!”方瑾枝踮著腳,將奶菇湯遞到陸無硯面前。 陸無硯有些驚訝。竟是沒有想到她跑出去是為了這個,他忙接了東西,這才有些愧疚地想起來他們是大人,可是方瑾枝還是個孩子,她一定餓壞了。 方瑾枝拉了拉陸無硯的袖子,貼在他耳邊小聲說:“三哥哥,我不敢去送給長公主……你去好不好?” “好,謝謝瑾枝?!标憻o硯揉了揉她的頭,忽然覺得這個小丫頭還挺貼心。 長公主立在廳中一直沒動,陸無硯走過去,拉著她在太師椅里坐下,說:“母親該吃些東西。母親不吃,兒子和太醫們也沒法吃?!?/br> 許是站得太久,長公主的雙腿有些僵硬。忽然坐下來,才覺得腰腿有些發酸。她點點頭,道:“擺膳吧,太醫們也輪流吃些東西?!?/br> 她如常進膳,并沒有擔心小皇帝而糟蹋自己的身體。 方瑾枝拿了一塊梅花酥,想了想,覺得有些少,又拿了兩塊。然后小跑到廳外坐在臺階上的陸申機身前。 “舅舅,吃東西了!” 陸申機抬頭,看著眼前的一雙白嫩嫩的小手。有那么一瞬間,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陸佳芝。 “爹爹,吃東西啦,爹爹吃!”奶奶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涌進他的胸口。在那戰亂的五年,他連年征戰,對于小女兒根本無法顧及。在她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五年生命里,他這個做父親的見她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陪陪她、抱抱她。 陸申機一下子起身,大步沖出庭院。 方瑾枝伸出的手還沒有收回來,怔在那里。她說錯什么話了嗎?大舅舅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