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拾京想起他的阿爸握著樹枝,摸索著在地上寫字,教他識字。后來他也拿根小樹枝,阿爸寫一個,他跟在后面,一筆一劃學一個。 但因阿爸目盲,所能教的也很有限。 他現在還記得阿爸摟著他,輕輕說道:“這可怎么辦,不讀書終究是不好的……” 貝珠愣了愣,呆了一會兒,忽然扔了石粉,拍了拍手,說道:“小阿京想吃什么,阿娘給你做!” “貝珠阿娘……” “說吧,阿娘聽著呢?!?/br> “我想吹塤?!?/br> 貝珠笑道:“放心吧,阿娘這里離得遠,他們聽不到?!?/br> 拾京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再次吹起了那首《大風起》。 斷斷續續吹到第二遍,林子外,忽然有笛聲傳來。 拾京停了下來,睜開眼,驚訝地聽著。 笛子聲清脆,吹的也是《大風起》,比他連貫多了。 玉帶林外,青云營一天的訓練早已結束。 月亮都升到了天空中央。 南柳半睡半醒之間,突然聽到帳外遠遠傳來斷句異常熟悉的《大風起》。 她立刻翻身坐起,又停了一會兒,確認了,鞋都顧不上穿赤著腳就跑了出去。 她循著塤聲,沿著玉帶林邊緣走著。 聲音忽遠忽近,南柳確定不了具體位置,很是焦急。 是拾京,拾京在! 今天給他帶的酥糖也忘了給。 南柳慌張尋著聲音。 她怎么才能告訴拾京,她現在就在玉帶林外,在他的不遠處,聽他的塤聲呢? 正當發愁之時,南柳突然聽到身后傳來笛聲,接上了拾京吹斷的《大風起》。 塤聲不再響起。 南柳頓時火冒三丈,扭頭喝道:“是誰?!” 是誰大晚上的多管閑事! 月下闊步走來一個綠衣男人,長發高高束起。 他停在不遠處,放下橫笛,問道:“你又是誰?還不讓人吹笛思鄉不成?” 聽到這個聲音,南柳怒火一頓,瞬間化為驚喜:“明月舅舅!” 封明月驚住。 大同一十三個州,四萬萬百姓,唯有兩個人能叫他舅舅。 大的那個遠在京城,唯剩一個,就是眼前這個披頭散發赤足的小姑娘。 封明月樂道:“南柳?!三年未見,舅舅竟然都認不出你了!” 似乎除了竹樓中的人,其他的生靈全都怕那不停歇的牛角聲。 溪清最小的弟弟剛剛能說出連貫的話,豆丁一般的小人兒還沒桌子高,扒著門邊問jiejie外面是什么聲音。 溪清說:“是有人打……” 大母打斷她,很平靜地回答:“無事,他們吹著玩的。你快過來,不要擾你阿姐吃飯?!?/br> 母親既然這么說,溪清再好奇再心急,也只好裝作沒聽到,臉上云淡風清的吃飯。 晚飯吃的差不多時,牛角聲也歇了。 戰事結束了,聚集地外圍的守林人到竹樓通報:入侵者已被逐出林外,有六個族人受傷。 大母仁慈地叫人收拾出旁邊的竹屋,讓他們把受傷的孩子們抬到旁邊的竹屋,到自己的身邊來養傷。 自始至終,溪清都不知道入侵者是誰,為什么會打起來,到底算誰贏誰輸。因而,當南柳帶著赤珠營和青云營的將士進林送和談書時,溪清是害怕的。 她怕攻入林中的是青云營,怕之前和她起了兩次沖突的女人這次以戰勝者的身份進林來逼她低頭認輸。 溪清把和談書拿給大母看,擔憂地問大母:“這是什么?會不會是讓我們投降的東西?剛剛我們和青云營打起來了嗎?” 她的母親懶懶看了眼那張紙,繼續閉上眼睛養神,說道:“溪清,不要讓毫無根據的不安占據了你的心亂了你的陣腳。槍聲是從西北邊來的,和我們打起來的絕不會是青云營。底下站著的那個小姑娘,剛剛報出了兩位故人的名字。和二十年前一樣,仍是他們兩個,他們的名字我不會忘記。若是他們,那更不會是為了剛結束的戰事而來。何況,這紙上寫的……溪清,叫拾京來?!?/br> 蒼族只有語言而無文字,但蒼族現在的族長,大母霞溪,卻認得幾個字。 其中就有拾京這兩個字。 祭壇下,她meimei和那個男人常住的地方,曾放著那個男人給自己兒子親手磨出的小床,床頭的木頭上刻著拾京的名字。 不僅是床,當時,祭壇下的石屋中還有許許多多那男人親手做的小玩意,明顯小一號的杯子,色彩斑斕的陶碗,上面都刻著拾京的名字。甚至包括石屋一側的墻,也有拾京的名字。 有些工整好看,有些歪歪扭扭。 而今,除了那面挪不動的墻,其余的東西無一例外全被丟進了墨玉潭。 大母沒有同女兒多說,只是道:“叫拾京來,讓他念念這上面到底寫了什么?!?/br> 月明星稀。 與青云營定好明早入林會面的時間后,溪清從祭壇返回竹樓向大母通報情況。 大母背對著門斜躺在竹床上,正在歇息,她沒有睜眼,只緩緩問道:“拾京在祭壇?” “是。阿媽,巫依把他鎖了起來?!?/br> 大母懶懶抬起眼皮,目光散漫,怕了怕正在她身旁熟睡的幼子,問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私逃出林,穿了外族的衣服,還和外族人一起賞燈?!?/br> 大母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問:“紙上的字,他念了嗎?” “念了?!毕濯q豫了一刻,說道,“可是阿媽,我覺得奇怪?!?/br> 大母的表情很玩味:“你說說看?!?/br> 溪清掏出她卷好的和談書,仔細展開來,說道:“我知道拾京的名字怎么念。這張紙里面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念出來的時候我聽到了。紙上只有短短一句話,但他再說給我聽時,卻說了很多事。我覺得這張紙上寫得字,應該是給他看的?!?/br> “拾京看完后怎么跟你說的?” “他說明早青云營和赤珠營有兩個人會進林同阿媽見面商量些事情,但沒有說什么事?!?/br> 竹床挨著竹墻,頂上敞著一扇窗,抬頭就能看見外面的夜空。 大母撐著腦袋,望著夜空,說道:“明天,每三十年才會出現的扶蒼星就要升空了?!?/br> 溪清不知母親為何突然提起扶蒼星。 大母問她:“溪清,你知道扶蒼星對蒼族而言,意味著什么嗎?” 溪清搖頭:“阿媽,我從未見過扶蒼星?!?/br> “扶蒼星升起時,我們最接近溪水母神。那時,母神會聆聽你的心愿。當扶蒼星映在溪水中央的鏡石上時,無論什么樣的心愿,溪水都會送出祝福,為你實現愿望?!?/br> 溪清高興道:“這就是說,拾京也能被祝福,成為我們的族人嗎?” 大母摸著熟睡中的小兒子剛剛及肩的黑發,說道:“溪清,明日不必派人到墨玉潭守潭,讓那些原本要守林的人現在到祭壇去,守住祭壇。明日祭典之前,除了我和巫依,其余的,誰都不能到祭臺去?!?/br> 竹樓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急切而歡快。 “阿媽!”溪砂面帶笑容,在門口停住腳,放下弓箭卸下彎刀,歡快地跑來,抱住大母,“阿媽,我聽他們說,外族人剛剛來找我們談事情?他們談什么???” 大母揉了揉他的發頂,眼底多了些笑:“溪砂,你怎么一直跟長不大一樣。我還沒問你,剛剛跑哪里去了?” “……阿媽,我去了墨玉潭?!毕按炅舜曜约旱谋亲?,小聲說道,“我去送珠明了?!?/br> 大母輕輕點了頭:“知道了,你還有什么事?無事就去睡吧,不早了,月亮都要沉下去了?!?/br> “阿媽,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毕翱戳讼逡谎?,懇求道,“阿姐你能先出去嗎?” 大母嗤笑:“你要說什么她不能聽的?” 溪砂湊近大母,從肩頭披掛的橘紅色布掛中取出一個藍紫色香囊,銀線暗紋,繡工精致。 “這個送給阿媽……” 大母低眉一看,問他:“哪來的?” “撿來的?!?/br> 大母捧著他的臉左看右看,溪砂連忙垂下眼,臉紅道:“阿媽,這是夜空的顏色?!?/br> 大母瞇眼笑道:“我瞧出來了,你這個表情……你喜歡這個小玩意?” 溪砂點了點頭。 大母笑道:“拿去玩吧,外族人的一點小玩意,阿媽還不稀罕?!?/br> 溪砂笑瞇瞇收好香囊,卻也不走,再看向大母時,眼神中多了些憂愁。 大母見他這個表情,慢慢說道:“還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在阿媽這里不用藏著掖著?!?/br> “阿媽,我聽到那些拿著火銃傷我族人的入侵者說,要我們離開玉帶林,他們的皇帝要玉帶林。如果我們不離開,就要放火燒了我們的林子?!?/br> 溪清一嚇,問道:“當真?誰告訴你的?” “我們聽到的,他們說的是我們的話?!?/br> 屋里靜了好久,大母忽然笑了起來。 她語氣依然平靜:“好了,阿媽知道青云營明天要來談什么了。溪清,溪砂,你們去睡吧?!?/br> 她懶懶翻了個身,說道:“明日他們來,就讓他們回去。萬事等祭典結束后再談。溪清,讓他們看好祭壇,看好拾京……不要讓他跑了?!?/br> 離開竹樓,溪清吩咐完看守祭壇的事情后,叫住了一臉笑容的溪砂。 “溪砂,那東西哪來的?” 溪砂收起笑,說道:“撿來的?!?/br> 溪清卻說:“祭典就快到了,你耳邊淙淙流淌的溪水替母神聽著呢!不要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