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赤珠營活捉了幾個神風教教徒,并不用嚴刑拷打,逮到他們的時候,顧驕陽報上自己的名字,他們就招了。 原來,神風教真的是沖玉帶林下的礦藏來的。 然而他們并不是要和朝廷爭礦藏,而是要給朝廷下絆子。 蒼族占了塊好地,玉帶林下多少礦藏,恐怕蒼族人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涼州銅鐵礦因地勢地形所限,無法再開采下去,朝廷在洪洲和云州之間,定下了水運更便利,離朔州更近的云州。 因而,玉帶林這塊風水寶地就被擺在了桌上,不僅朝廷盯著,神風教和前朝舊黨也都盯著。 只是神風教和前朝舊黨早被新朝的氣象磨的只剩半口氣,不成氣候,無法正大光明與朝廷奪這塊肥rou,思來想去,也只能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 神風教教徒把神風教教主的計謀坦白的一清二楚,說教主收到封明月動身前往青云營的消息后,就開始了行動。 他們集合涼州的神風教教徒,來了一出聲東擊西,引開赤珠營,讓幾個前鋒喬裝成獵戶樵夫潛入玉帶林,冒充朝廷派來的人,傷幾個蒼族人,之后把鍋往青云營腦袋上一扣,就算完成任務。 顧驕陽與封明月對視一眼,二人的表情一言難盡。 顧驕陽道:“你們神風教現在有教眾多少?” “多著呢!”一個俘虜說道,語氣中竟有幾分炫耀,“十里八鄉全都是,教主說了,我們神風教就像風,哪里有風哪里就有我們的兄弟姐妹,不僅鄉野里有,京城也有!” 他自豪完,卻聽顧驕陽奇道:“這也行?能想出這種小兒戲耍般計策的蠢笨教主,神風教非但不倒,竟還能遍地開花?” 封明月笑她:“驕陽,你可別忽視了愚昧的力量。聰明人必是少數,十三州最不缺的就是只有兩條腿一張嘴卻沒腦袋的笨人,這些教派隨隨便便說點風啊雨啊之類的話,借神的名義行愚昧之舉,只要足夠神秘,總會有人信的?!?/br> 那個俘虜不悅道:“明月將軍,你這話就不對了,是看不起我們嗎?我們教主真的很神的,他會預言,他說新朝馬上就要完了。我們教主還說了,人沒有什么聰明愚蠢之分,只有信神風和不信神風之分,不信我神風的人,生前再有名,死后也都會被風遺忘,無法依托神風投胎轉生?!?/br> 他似威脅般看著封明月和顧驕陽,好像在說:“你們不怕沒辦法投胎轉世嗎?” 顧驕陽拍了拍封明月:“聽見沒,提前尋個沒風的好地方,咱倆死后一起蹲那里,看他們投胎玩?!?/br> 封明月拍開她的手,笑著對俘虜說:“謝謝啊,我跟驕陽不投胎也能萬古流芳,與日月共長久,不在乎你們那點風?!?/br> 顧驕陽來后,封明月明顯更隨性了些,這種氣氛下都能玩笑。 顧驕陽偷樂完,坐下來問他們:“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挺佩服你們教主的,你們派去玉帶林的人,都從哪學的蒼族話?” “嵐城來的先生?!币粋€俘虜回答,“那人原本是嵐城的藥房伙計,跟我們鄉里的姑娘成了親,就留在我們教中了。他年輕時常跟著掌柜的進林挖藥材,聽得多了就學會了。蒼族話好學,簡單?!?/br> 顧驕陽笑瞇瞇道:“你會?” “會??!”那俘虜還說了一句,回答道,“蒼族話跟我們村東靠近涼州浮蛤那地段的話相似,反正我是覺得好學。本來我也是要去喊話的人,可你們赤珠營來的太快,我還沒進林就被你們攆著逃了半里地,迷了方向……” 他滔滔不絕,顧驕陽和封明月對視一眼,笑的像狡黠的貓,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們需要會蒼族話的人,因為明日南柳救走拾京后,他們不能讓拾京再入玉帶林做譯。 南柳腳下帶風,帶著青云營和赤珠營的兩隊人從玉帶林返回。 她直闖入帳,喚了聲驕陽舅娘,對著封明月笑了笑。 封明月見她面帶笑意,知她此行必是見到了拾京,放心問道:“人沒事?” 南柳好心情道:“他無事。定的明日辰時三刻,明天就能帶他回來?!?/br> 顧驕陽不知想起了什么來,眼神直了一瞬,問封明月:“像娘?” 封明月甚是無奈,卻依然好脾氣笑著,認真答道:“像,眼睛像,不過沒那么陽光燦爛,許是少年時爹娘離世,心里壓的事情多,有些郁郁的。不過,總體而言,南柳看人的眼光不錯?!?/br> 南柳這才知道舅舅和舅母是在說拾京,失笑道:“舅娘難道還惦記著二十年前的夏天美人?” 顧驕陽也毫不避諱,直言:“匆匆一瞥,甚是驚艷。你知道我,疆場孤狼京中富貴花幾乎看了個遍,猛然見深谷幽林藏著未沾俗塵的夏日晨光,著實印象深刻。只是可惜,那樣清麗脫俗的美人竟沒生個姑娘,不知她兒子身上還有沒有她的影子……定是沒留幾分。她的美在秀,屬于女子的那種特別的秀美,像泉水,男孩子怎可能繼承這份秀骨……” 語氣竟是遺憾的。 南柳回想初見時的拾京,正經回答:“秀倒也有幾分,但拾京的話,美在于雅,別致出眾。每次見他總會覺得,他和上次見到時又有不一樣之處,清雅出塵又有帶著些天真的純凈,可有時候又有沉郁之感,似是突然長了些年紀,氣質也沉下去了幾分……” 眼見她越陷越深,顧驕陽的眼也明亮了幾分,似是感興趣,封明月搖了搖頭,重重咳了一聲,強行終止了話題,問南柳:“明日做好計劃了嗎?舅舅只有一個要求,盡量不要起沖突?!?/br> 南柳收回早已飛出去的神思,笑道:“騙出來,蒼族人很好騙,舅舅到時就說傅大人從京城來,要見譯者。只要把人騙出來確保他無事,往后蒼族問不問我們要人,我們也都無所顧慮了?!?/br> 封明月憂愁:“你是無顧慮了,舅舅可是要替你忙了!” 南柳懶洋洋笑道:“舅舅忙舅舅的,我呢,忙我的。你談你的林子,我救我的人,定不會給舅舅添太多麻煩的?!?/br> 玉帶林沉入黑夜。 拾京發燒了。 他眼皮千斤重,整個人就像在浪里沉浮,茫茫黑夜尋不到結束漂泊的亮光。 天地渾然一體,只剩自己的意識還守著一點點微弱的光,隨著他的身體,慢慢沉下去。 他擔憂著自己的身體,提防著外界的危險,卻也無能為力,任由自己的意識一點點消失。 意識消失前,早些年,好多他已經忘掉的事情,一些細節,慢慢串成了一個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拾京想,哦,原來是這樣。 那時,族長還不是族長,他見過她,在阿爸出事之前。 她知道阿媽藏著一個外族男人,也知道他是阿媽的兒子。 她來看過他。 那時,阿媽叫她阿姐。 阿媽說:“阿京,真是阿媽的jiejie,你霞溪阿娘?!?/br> 阿媽藏著阿爸和他的秘密,只有兩個人知曉。 守壇的阿叔和阿媽的jiejie霞溪阿娘。 守壇的阿叔是個好人,笑起來很靦腆,總是會在得空的時候,跑過來抱抱他,叫他阿京,有時會把剛摘的果子送給他。 他跟著阿爸學做了好多東西,都是能隨身帶的小玩意,最早磨出的是枚木手鐲,圓潤漂亮。 后來,霞溪阿娘趴在石洞前,朝他招手叫他阿京的時候,手腕上戴著一模一樣的木手鐲。 拾京迷迷糊糊想道:“原來阿叔喜歡過霞溪阿娘……” 那時候,霞溪還會沖他笑,那時候,霞溪還不是大母,只是霞溪阿娘,是阿媽的jiejie。 后來……人為什么會變呢? 天上的日月東升西落,林中的溪水北向南流,它們從不會改變,始終如一。 可人為什么會變呢? 拾京想起,他被人從洞中拖出來時,最先見到的是站在祭壇中央,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霞溪阿娘。 人們把她簇擁在中間,他跑過去拽著她的鮮紅色布掛,想求她去看看重病的阿媽,想告訴她,阿爸出去找守壇阿叔,還未回來。 阿爸的眼睛看不到,他怕阿爸迷路,又怕阿爸被人發現。 霞溪旁邊的人把他拉開,叫霞溪大母。 “大母,這個孩子怎么辦?” 拾京忘不了她當時的眼神。 曾經她眼中的溫暖,像是被打碎,什么都不剩,唯有冰冷的光,帶著恨意,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他,憐憫著,厭惡著,又萬分復雜。 那是種他無法理解,既冰冷又熾熱的目光。 霞溪說:“叫醒巫藤,我既成為族長,就必須像溪水一般無私又公正。今日,巫藤不再是我的meimei,她犯下的罪孽與該受到的懲罰,即便像溪水岸邊的沙礫一樣多,我們也要一一數清?!?/br> 有人問道:“巫女觸犯族規,我們該讓誰去請溪水母神來審判?她沒有選定下一任的接替者,我們怎么辦?” “請巫依來?!毕枷f道,“巫依可以代我們詢問母神如何做?!?/br> 拾京墜入冰冷的潭水,他醒過來,眼角滑落的淚滴在祭臺上。 他想起來了。 阿媽倒在泥土中,暴漲的溪水剛剛退去,泥水弄臟了阿媽的衣擺。 鮮亮的衣服被泥土染臟,阿媽拽著霞溪的布掛,哭求霞溪放過他。 “阿姐!阿姐我求你……他是我的孩子,阿姐,你親手抱過他,你忘記了嗎阿姐!不要讓他死,求求你了阿姐……你不能……” 霞溪遠遠望著他,又慢慢將頭轉向巫依。 她的眼神中,有對巫依深深的不滿。 巫依是這樣說的。 “好吧。母神仁慈,孩子可以留。他有一半的血屬于我們,屬于純凈的溪水。十年后,扶蒼星升空,若有母神的祝福,或許能驅除他那一半外族血?!?/br> “巫依提前祝福大母,愿大母十年后,得到母神的祝福,得償所愿?!?/br> 拾京睜開眼,漸漸看清了天空,有風無云。 已經早晨了。 他躺在祭臺上,周圍的樹葉圍成圓,中間一輪太陽,晨霧中溫柔的白。 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卻很冷。 發熱的冷,尖銳的冷,由內向外,刺痛他的皮膚。 嗓子火辣辣的疼,連呼吸都是疼的。 他失聲了。 拾京疲倦地再次閉上眼睛,聽到了貝珠的聲音,聲音從祭壇外飄來,斷斷續續,隱隱約約,似是在懇請站在那里的守林兵讓她進來看他一眼。 拾京微微抬了抬手,沉甸甸的鎖鏈還在手腕上。 他想:“我昨天為何要回來呢……” 牛角吹響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多想,本能地回到了玉帶林。 雖有怨恨,但畢竟是…… 或許真的有血脈的召喚,無形的血脈紐帶捆綁著他,即便他有棄族遠離之心,但對玉帶林本能的牽掛卻無法斬斷。 拾京聽到了巫依的藤木拐杖聲,從他身邊經過,遠去,在壇邊停下,呵斥了貝珠。 不知過了多久,拾京再次從昏睡中蘇醒。 一切已回歸寧靜,只有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 他慢慢偏過頭,見巫依正看著他,她恰恰遮住了陽光,頭頂上銀做的貓頭鷹,在太陽的陰影下,變成了陰暗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