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南柳沉默許久,忽然抬眼一笑:“葉老板能聽出我是哪里人嗎?” 葉老板抿了一抿嘴,輕聲說:“小將軍,是京城人吧?!?/br> 南柳沒有注意到葉老板的表情,抽出骨扇,輕輕扣肩,笑道:“那就讓我這個京城人前去聽聽這個……異族子的口音吧?!?/br> 說完,她收起臉上的同情,眼含笑意,徑直朝街對面的蒼族人走了過去。 前一個買蛇膽的人剛走,拾京跪于方布上翻動藥草,忽見一抹身影侵入,與自己的影子重疊,遮住了陽光。 “你這些東西,怎么賣?” 頭頂傳來的聲音像溪水,平靜清澈,話中帶笑卻不飄不浮。 拾京抬起頭,目光透過面具落在她身上,對上了一雙桃花笑眼。 他避開南柳的視線,把目光收了回來,落在她腰間懸掛的做工精良顏色柔和漂亮的香囊上。 這個香囊的顏色,像明月升空后,月光浸染到夜空的顏色,紫中透著藍,上面的銀絲繡又像月亮周圍的星,幽光浮動。 這恰恰是大母一直想要的顏色,大母一直夢想著把夜空繁星披在身上,可他們染不出這樣的顏色,整個嵐城也沒有。 拾京側過頭,果然見溪清和溪砂姐弟兩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客人的香囊。 溪清沖他打了手勢,溪砂用蒼族話說道:“拾京,我要那女人腰上掛的夜色?!?/br> 拾京慢慢收回手,低頭盯著南柳的影子,說道:“可以賣錢,也可以換?!?/br> 南柳忽而一笑。 正如葉老板所言,他的口音,既像京音,吐字清晰干凈利落,冷冷的,卻也帶著云州音特有的柔軟溫和。 南柳蹲下來,單手支著下巴,歪著頭,笑眼看著他,說道:“也好,我正巧也有想要的東西,我們以物換物。你瞧上我身上的什么東西了?” 拾京抬起手,指了指她腰間掛的香囊。 離近了看,他手指更是好看,修長干凈,果然是從頭到尾連指甲尖兒都美。 只是他指的,是她的香囊。 南柳愣了一下,拾京察覺到了,詢問道:“不可以換嗎?” 南柳心思百轉千回,捏著香囊猶豫了許久。 早些年前朝亂黨多,宮里的細作也多,謹慎起見,母皇送她和北舟一人一個香囊。這香囊里多是稀有的解毒應急良藥,還有一樣回魂草,藥性霸道可暫壓百毒,更是千金難求。多年來,南柳早已習慣配戴香囊,如今要真換出去,心里確實有不舍也有不安。 不過,前朝舊黨早已被清除,各州百泰民安,她出入都有侍衛跟從,香囊掛她身上也沒用上的時候,不如給了他。 思及此,南柳慢慢摘了香囊,遞給拾京,笑言道:“可以換?!?/br> 拾京回頭同族人說了,溪砂很是高興,對溪清說:“阿姐,能不能讓我拿著,等繁星出空時,我再拿給阿母?!?/br> 溪清點了點頭,問拾京:“她要我們拿什么換?” 他們的對話,南柳只能聽懂個大概,拾京扭過頭問南柳:“你想換什么?” 南柳卻笑問:“為什么他們的面具都摘了,你卻還戴著?” 拾京訝道:“你想要面具?面具換可以嗎?” 面具的蒼族語發音大約和官話相同,溪砂聽了,動作極快地摘下腰間面具遞過去,眼睛黏在拾京手中的香囊上。 南柳懶懶瞟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到拾京戴的面具上,緩聲道:“我啊,我想要你戴的這個?!?/br> 南柳不等他們反應,直接出手摘了拾京的面具,待看到面具下的臉,她笑容卻是一凝。 拾京的眉心勾著一彎月,雙眼下一左一右兩抹一指寬的紅,臉頰上涂抹著各種各樣奇怪的藍色綠色符號,猛然看了,以為又是一層面具,這些花里胡哨的色彩符號掩蓋住他的真容。 回過神,南柳啞然失笑,仔細看了,發現他確實是個美人,生的白,鼻梁也挺,嘴唇嘴角都好看。 只不過這美人像花貓。 南柳笑完,待對上他眼睛,又是一愣。 那雙眼睛。 那雙眼像點了星光,明亮烏黑,此時正驚訝茫然又戒備地看著她,茫然給他的烏眸蒙上了層薄薄的輕煙,而被摘了面具后本能的戒備,又令他的眸中莫名多了些冷冰冰的疏離感。 此刻,這雙眼睛像鉤子,勾住南柳的三分神魂,讓她溺于其中,無法自拔。 “你……”南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伸手過去,“你這臉上涂的都是什么……” 拾京盯著她,竟然忘了躲。 南柳手剛伸一半,就聽耳畔傳來張弓聲。 她收住笑朝旁邊懶懶看去,果不其然,那個花孔雀一樣的蒼族女人將箭頭對準了她,雙目冒火。 溪清用蒼族話喝道:“退下!” 南柳卻是不懼,一掃懶洋洋姿態,挑眉一笑,帶著幾分譏誚。 “怎么?你們蒼族的男人還碰不得?” 雖聽不懂官話,但蒼族人是聽得懂語氣的,他們紛紛拔刀。 霎時間,空氣凝固了。 ☆、第3章 面具 天上風輕云淡,地上人聲嘈雜。 嵐城西,攬月樓門口,趕集人熙熙攘攘,一切照常,似是沒有什么變化,但一些趕集的‘客人’悄然變化了腳步,慢慢朝這邊走來,若有人仔細看了,就會發現這些人的眼神十分相似,個個銳利如鷹。 這正是新朝皇帝親手給遠行的女兒挑出的京門十八衛。 溪清的箭直指南柳。 拾京回過神,輕喚了一聲:“溪清jiejie?!?/br> 溪清猶豫了片刻,仍是沒放下弓箭,問:“她跟你說了什么?” “她只是想要我的面具?!笔熬┱f蒼族話時,聲音酥暖像春風。 南柳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溪清冷聲道:“我看到了,她剛剛想碰你?!?/br> “溪清jiejie,她只是沒見過我臉上的驅邪符?!?/br> 聽他提起驅邪符,溪清頓時無話,眼中微有愧色,又僵持了會兒,她瞪了南柳一眼,不情愿地放下弓箭,也不管南柳聽不聽得懂,用蒼族話說道:“這次就先繞過你?!?/br> 南柳見她放下弓箭,抬起手微微動了動手指,笑了一笑,如映桃花。 剛剛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倏然消散。 南柳轉了轉手中的面具,正過來,還給了拾京。 “抱歉,剛剛唐突了?!?/br> 拾京不解,猶疑著接過面具,問她:“你不要了?” “我要的本就不是面具?!?/br> 聽她這么回答,拾京眉頭微蹙。南柳見了,覺得他剛剛這一顰一蹙,像極了梅開抖落雪,又冷又可愛,當下心中一顫,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別過頭去笑了笑。 溪砂以為買賣做不成了,抓住拾京的衣袖問道:“她說什么?還要不要換?” 拾京垂眼看著手里的香囊,問南柳:“我要把這個還給你嗎?” “嗯?”南柳還沉浸在自己剛剛偶獲的愉悅中,沒聽到他問的什么。 拾京臉上就算抹了鍋底灰也遮不住他那雙眼睛,此時,那雙眼正直直看著她,說來也奇怪,南柳心情竟然更好了。 拾京又問了一遍:“你不要面具,那是想要別的東西嗎?” 南柳語氣輕松道:“我啊,我想要……” 她話剛說一半,忽覺若要把真話說出來,未免太過輕浮。 南柳斂去三分笑,正經道:“我要的原本就不是面具?!?/br> 拾京不解地看著她。 南柳不自覺地就又帶了笑,揚眉朗聲道:“一開始,我就是沖你來的,我呢,就想知道這張面具下的臉,到底會是什么樣子。我們換的也是這個,我給你香囊,你讓我看一眼你的臉?,F在我看到了,咱這樁買賣自然是做成了……小花貓?!?/br> 她輕咬最后三個字,絲毫不掩飾眼底迸出的笑意。 拾京怔愣之后,以為自己被她嘲笑,從驚訝中又生出幾分惱怒。 南柳見了,笑得更歡,坦然道:“你可千萬別惱呀,你是真的好像花貓啊,臉上花花綠綠的,可不就是花貓?我并無玩笑之意?!?/br> 她道:“我叫南柳,現在住青云營,緊挨著你們蒼族的玉帶林,我們離得很近,以后還會再遇到的?!?/br> 拾京見她表情真誠并無戲謔自己之意,眼中的惱怒薄了幾分,想了想,禮貌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拾京?!?/br> “嗯,我知道?!蹦狭c點頭,沖他揚了揚眉,“那個香囊你收好,是個好東西?!?/br> 拾京低眉看去,細長的手指摩挲著香囊上的暗繡,忽然問她:“很貴重嗎?” “差不多吧。反正這十三州,除了它和我哥哥身上的那個,再找不到第三個了。所以你收……” 下一秒,拾京就把香囊還給了她。 南柳下意識接過去,問他:“嗯?你不要了?” 溪砂拽著拾京的衣袖,萬分不解:“她要收回去嗎?拾京,那個顏色像夜空,是我阿母一直想要的?!?/br> 拾京眼睫微闔,陽光下果真投下淡淡兩抹陰影,南柳無意識的朝前走了半步,想摸一摸他的睫毛,又忽然醒過神,退了回去。 拾京搖了搖頭,騙溪砂道:“她不給了?!?/br> 溪砂遺憾道:“你能不能問她,這種夜色怎么染出來嗎?” 拾京點頭,待開口時,問南柳的卻是一句:“你知道京城嗎?” 南柳想起葉老板說過的話,點頭道:“自然,我就是京城人,我在京城長大,你想打聽什么?” 拾京眼睛似被點亮,流珠碎玉一般,連同臉上的色彩都更鮮亮了些,他追問道:“京城的匠人你認得嗎?” “匠人?”南柳奇怪道,“京城有很多匠人,你想問哪一個?” 拾京愣住,好半晌,他猶豫道:“木匠……阿爸說,他應該是個木匠,他會做很多東西,桌子椅子還有阿媽的木床,還有好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