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節
眾人這才發覺,往日里常常樂呵呵的胖子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腰背挺得筆直,臉上依然帶著笑,但笑里的認真和決絕,卻讓人不容小覷。 沒有人覺得丁一會贏。 而劉黑石此時站起來,便是將自己放在了陸天行的對立面,等比試一過,陸天行要收拾的人里面,他第一個跑不了。 說起來,玄東界幾乎所有人對劉黑石這人的印象都不算很正面。 第一自然是因為他黑胖的體貌。在多出俊男美女的修真界里,劉黑石這樣的簡直是獨樹一幟,一個黑豆眼國字臉的黑胖子,不論其內在多美好,旁人的第一印象也絕不會好到哪里去。 第二,更是因為他的狡猾而無恥。在為歸一派無數次的對外扯皮中,劉黑石都無數次憑借其利索的嘴皮子和能屈能伸的滑頭性子,一次又一次的占了上風。 故而,沒人想到,一貫最會審時度勢趨利避害的劉黑石會在這風口浪尖站到了一個弱勢的丁一面前。 陸天行也沒想到。 他惱怒地發覺,這么多年來,自己竟然作了睜眼的瞎子,一連看岔了好幾人。他喉嚨發緊,“是本尊錯看你了,竟幫著丁一那廝來對付本尊?!?/br> “劍尊錯了?!?/br> 劉黑石神情肅然,朝東方遙遙一拱,“劉某永遠只有一個立場,歸一。不存在幫助誰來對付誰,若真要說對付,不過是劉某覺得,劍尊的倒行逆施,終有一日會將歸一毀了?!?/br> “笑話!”陸天行拂袖,“本尊生于歸一,長于歸一,又豈會做毀了歸一之事?” “可劍尊所行之事,已將歸一自創派以來花費無數人心血才發展出來的穩固體系盡數摧毀,俱作了你陸氏傀儡!你在一日,我歸一或能勉強支撐;可若你不在,我歸一必定風流云散,再無往昔輝煌!任何一個門派,要蓬勃發展,都必以規矩方圓矩之,否則——” 劉黑石言語未盡,但該明白的,自然是明白了。 丁一啪啪啪地鼓起掌來,“劉師兄說的沒錯,自然是這個理。諸位師兄弟們,你們覺得,如今的歸一……可還是當初你們入門之時,那個歸一么?” 修真界弱rou強食,可也有義理規矩,同門不得相殘這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 但在陸天行的默認下,陸氏排除異己,羅織罪名,導致眾多新晉修士還未立心明性,便被移了心智。 劍修多有一顆寧直不枉的心,可近些年來的歸一派,連金丹修士都晉得少了許多。 “罷,先不提這些,多論無意,我等還是回到正題?!倍∫淮驍鄤⒑谑?,“本君的莫師兄,便是這第二個人證了?!?/br> “這些,便由我來說罷?!?/br> 莫語闌咳了聲,慘白的面上泛起一絲血色,他虛虛踏前幾步,在陸籬姝的攙扶下,踏上了高臺,面向歸一方向,慘笑道: “語闌這一身的傷,皆拜劍尊所賜?!?/br> 說著,他雙臂一震,剛剛還攏在袖中的十指頓時露了出來,皮rou皆爛,隱約可見白骨森然,指與掌之間參差不齊的裂口,腫得像是發酵的包子—— 有經驗的一看便知,這指掌必是被全數沿著縫隙劈了下來,才能造成這等傷痕,只這般的傷勢,也不知是用了何種良藥,看起來新生出的筋rou竟然黏連得甚好。 “諸位盡可用神識掃一掃。這渾身上下,七百八十一道創口,道道如此,筋骨俱斷,這大半年里,語闌日日生不如死,生生苦捱至今,只為了替自己,替丁師弟一并討個公道。陸天行,你將歸一視作自己的私有物,cao控歸一弟子的死生之全也便罷了,為何還要折辱于我等?” 結嬰不易,每個門派的元嬰修士,都是各個門派的寶貝。 平時供著也來不及了,哪還有將一個前途遠大的元嬰修士筋骨寸裂的折磨的? 清玄神識當先便掃了過去,果見莫語闌全身上下,跟個被勉強拼湊起來的破布娃娃似的,到處都是裂縫,青紅紫脹,也唯剩個臉蛋是完好的,慘不忍睹——也虧得那服下的天材地寶厲害,竟然將一個這般傷勢的生生救了回來,看起來,也不影響經脈。 “姓陸的,我清玄原先敬你是個人物,孰料你竟是個畜牲;剛以為你是個畜牲,沒料你連畜牲都不如!” 清玄呸了一聲。 傅靈佩忍不住暗中叫了聲好。 這大約也是在場大部分人的心聲了,唯有些混不吝的散修很不以為然。 陸天行臉色鐵青,沉聲道:“技不如人,便免開尊口罷!” “你也算人?”清玄笑叫,“本尊不與畜生不如的比!” “道尊說的極是!”傅靈佩應道。 陸天行驀地橫出一道劈了過來,怒極一劍,幾有裂天之事,清玄驀地一卷長須,白生生一片,將劍勢滴水不漏地蕩了下來。 傅靈佩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譏誚道:“劍尊,惱羞成怒以大欺小,羞也不羞?!” 陸天行沒羞,歸一派之人反倒臉熱了起來,心里不禁對丁一也起了絲惱怒。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丁一在幾乎整個玄東界高階修士都在場的情況下,將歸一劍尊所行之事都一一揭露,自己是暢快淋漓了,可他們整個歸一派也是丟臉丟到家了。 ——當然,這只是極少數一部分人的想法。 丁一一眼過去,哪還有不明白的,不欲繼續蠻纏,接著道,“陸天行對莫師兄私加囚罰,此事,乾亦真君和坤杉真君心里,是有些數的,坤師兄,本君說得可對?” 乾亦早就在等這一刻。 他臉微微發紅,即使之前他心中有些許猜測,可到了真相到他面前之時,他才發覺所有的猜測遠遠不及。 他閉了閉眼:“是,凌淵真君說的,都對?!?/br> “……當初追繳朱氏幾人,乾某有份;將莫師兄捆壓回歸一,亦有乾某手筆;后來劍尊甚至下令,讓我與坤師弟逼令元樞城傅家交出丁一,并稱若事有不諧,盡可滅門嫁禍……” 一樁樁一件件,時間地點俱交代得很清楚,條理分明,有據可查。 乾亦的這一臨時反水,全然出乎陸天行意料,他瞪大了眼,“乾亦!你都在說些什么?!” 乾亦慘笑,“劍尊,乾亦半生糊涂,只是,如今不想再糊涂下去了?!崩ど颊f的沒錯,劍道,信仰的不該是人,而是劍。 人有私欲,而劍無常欲。 他從來就信錯了。 “好,好,好,你們都好得很!”陸天行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心里狠狠地罵了句白眼狼,橫劍在胸,冷道:“凌淵,你打不打?” “等等,老頭兒還有個問題要問?!?/br> 清玄偏不肯順著陸天行的意,道:“此前莫小子說了,”為丁師弟也討回公道”,此事,關凌淵小娃娃何事?” 陸天行全作了耳旁風,直直地看向丁一,“你打還不打?” 丁一也干脆將陸天行的話全充作了耳旁風,“此事,便是凌淵今日要說的,最后一樁事了。諸位想必也猜到了一些,我們的劍尊,還做了一樁大事,此事,要從凌淵被帶回那日說起?!?/br> 他展顏一笑,容色無雙,一雙鳳眸盈盈似有碎星滑過,傅靈佩心下卻是咯噔一聲—— 她太了解了。 每當丁一露出這個表情,便代表著他有其他的打算,而這打算,也許不怎么得她心意,以致丁一本能地想討人歡心。 果然,只見高臺之上,那風華過人男子凈白如玉的面上,隱隱有一層黑色道紋漸漸浮現了出來,從半張臉,漸漸占據全臉。 膚色玉凈,道紋妖異。 傅靈佩猛地握緊了手中從一劍—— 怎么會,嗜血藤已拔,丁一身上的禁制道紋早就被他以離緣印和流云石壓制了,為何又浮現在了他臉上,甚至不止半臉,而是占據了全臉? 難道至始至終便未拔除干凈? 不,不對。 傅靈佩驀地想起了那一夜之間突然死亡的靈犀蟲,手心密密出了一層汗。 第336章 330.329 “本君幼年失祜, 被陸天行帶回歸一收為關門弟子,本以為是時來運轉, 從此后有師長相護,可惜的是……本君太天真了?!?/br> 世上本就沒有毫無來由的好。 所有的情誼,都是歲月釀制出來的醇酒,便是愛,也該有奠基才是。只是當時他太渴望,以至于忽略了種種不諧。 丁一眨了眨眼, 試圖將眼底泛起的一絲澀意眨去,他仰頭, 朝著玄宇笑了笑,“玄真君,你可知道,單雷靈根滿資質, 代表著什么?” 玄宇愣了愣, 下意識回了個笑:“天縱之姿?!?/br> 可不是,在云昬界這等資質也極其罕見。單靈根滿資質許是能找出來些, 但雷靈根本身是變異靈根, 萬人中許是才出一個,更別提單雷靈根滿資質了。 幾千年才能出一個的絕品資質,便是上了界也是會讓人打破頭搶人的好資質。。 “還有呢?” 丁一又問。 玄宇一驚,轉頭看了一旁的云滌道君一眼,云滌眼角彎了彎,唇微微勾起, “凌淵真君,時辰不早了?!?/br> 丁一直覺能感受到云滌對他的不喜,不過,他也不太在乎就是了。 他環顧四周,最后目光溫柔地落在傅靈佩身上,這是自他踏上白玉臺后第一次正眼瞧她,傅靈佩下意識地回了個笑容。 丁一直直轉開眼,突覺頭頂的光有些刺眼,他自嘲地笑笑,正要開口,卻被陸籬姝打斷了:“我,我知道?!?/br> 聲音有些軟,有些低,有些……猶豫,但很快又堅定起來,她高昂著頭,歪髻上一支柳葉狀的簪子在光下閃閃發亮,“我知道?!?/br> “籬姝?!蹦Z闌吶吶地看她,伸手想拉她,卻被陸籬姝躲了開去,塞到一旁好整以暇站著的劉黑石懷里。 “單雷靈根滿資質,除了本人修煉進度快,遇雷劫要比旁的修士能抗外,還有一點,若以人為皿,盛血養之,等金丹之后將雷靈根從修士身上拔出,加入一兩逆天之金煉化,在嗜血藤的幫助下能更順利地嵌入渡劫之人人靈根基底,從而煉制成逆雷升羅傘,以抵御雷劫?!?/br> 陸籬姝忍不住摩挲了下手臂,陽光自頭頂輕柔地灑下,可她依然覺得很冷,寒意從腳底一點點泛上來。 “巧的是,逆陽輪里的逆天之金,恰好一兩?!?/br> 話音才落,眾皆嘩然。 傅靈佩腦子里嗡了一聲,她知道,她隱隱約約的猜測終于在陸籬姝口中得到了證實。一切早該如此,又仿佛不該如此。 她緊了緊袖口,肩膀一沉,一只可愛的白毛狐貍跳到了她身旁,歪著腦袋頗有些煩惱地樣子,“老大,天涯何處無芳草?!?/br> 何況就算這棵草再漂亮,它也是被兇殘的大老虎看上了。嬌嬌忍不住“嗷嗚”了一聲——這些年過去了,緊張之時她仍然忍不住學狼叫。 傅靈佩輕輕摸了摸嬌嬌立著的白耳朵:“若彌暉遇到了這等事,你怎么做——” “誰敢?!” 嬌嬌毛都炸了起來,看起來像只斗氣的公雞。 傅靈佩撫了撫她炸開的白毛,視線落到正中高臺,半晌沒言語。 陸籬姝口中的法子,禁忌又邪惡,傅靈佩從未曾聽過,也未曾在任何玉簡中見到過任何記錄??伤齾s想起當年沈清疇與她曾說過的一事來: 丁一身死之后,陸天行便飛升了上界。 她不自覺向散修那一方看去,卻見沈清疇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他微不可察地朝她點了點頭,傅靈佩心下頓時生起一陣澀澀的疼痛來,仿佛有一把軟刀子在慢慢地凌遲她,不劇烈,卻窸窸窣窣的從不間斷。 傅靈佩眼前發黑,她似乎看到丁一一身紅衣無知無覺地躺在一叢野地里。 身下是干枯發黃的草垛,渾身的血都被嗜血藤抽干了,瘦而青白的臉上,一雙眼漚得深深的,黑漆漆的眼珠子無神地望天,胸口到腰腹豁開了一個大洞,里面空洞洞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