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節
“還能有誰?!?/br> 翟永確實聽母親在絮叨時,提到過一些蘇叔叔要不行的事情。 但像他父母那個年紀,身邊總時不時有老朋友要離開人世,聽的多了也習慣,所以他也是在這一刻,把蘇叔叔這個稱呼和永川大學那位老校長聯系起來。 “新聞里不是說,因發現及時,腦康寧大規模藥物不良反應并沒有完全爆發,只是說服用藥物的老人存在藥物安全隱患……” 翟永腦子動的很快,他仿佛終于意識到什么一直以來隱約察覺又沒有真正搞清楚的人物關系中的關鍵。 “很顯然,他那位好學生一直以來給他添得麻煩就不少,這次他大概是被牽連了,小翠說他在去學校之前都還很好?!崩项^語氣中有種隱而不發的憤怒,但更多的是,是種物傷其類的悲哀。 “林辰是蘇校長的學生?”翟永的腦子動得非???,“所以他提出全新的方案,真的是為了給蘇校長……” “誰知道他那位好學生究竟在想什么?!彼掷淅涞卮驍嗔怂?,“按照林辰一貫思路,這種事情他才不會把他老師的生死放在考量范圍內?!?/br> “爸,不要繞圈子,你想說什么?” “把你那篇文章刪了吧?!彼趾芨纱嗟剞D頭看他,這樣說。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父親,這大概是他從事獨立撰稿人和自媒體行業以來,父親第一次對他提要求。而且他知道,這不是要求,是請求。 “我們幾個老伙計,晚上已經聯系了不少朋友,明天一早上,媒體風向就會變?!彼终酒鹕?,像交代完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如果可以,呼吁更多的人,投是?!?/br> 老頭拿起遙控板,果斷按滅電視,翟永怔愣無言。 客廳里徹底按下,他爸正邁著緩慢步伐離開,看著老頭的背影,翟永喊道:“爸!” “叫我爸,就按我說得做?!?/br> 翟永站起身:“你真認為,只要多數投票贊成,這個社會就可以用四條本不該死的人命去換更多人的活命機會嗎?” “少跟我講社會,這不就是你天天宣揚的民主嗎,況且你那點法律知識還不是我教你的?” “爸,這不是民主,這是私刑,不,這比私刑還齷齪!” “那你告訴我,什么是民主?”老頭像重新恢復做律師時的駭人氣場,說,“在一定階級范圍內少數服從多數就是民主!” “您回避了最重要的問題,以投票形式繞過法律條文來處決罪犯是否合法?這詞不是全國性表決,而只有三個省的民意,就算我們三個省是獨立自制州,也沒資格繞過法律條文直接以投票形式決定罪犯的命運,這種形式本來就錯誤,因此我認為,不投票就是正確的表態!” 老頭轉身看他,目呲欲裂,這讓翟永以為下一刻小時候那種巴掌就要扇上來。 他下意識閉上眼,可臉頰的疼痛感卻遲遲未來。 他再睜眼時,他的老父親已經反過身,看著窗外nongnong的夜色,一言不發。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彼母赣H這樣說,“法律自古以來,難道不就是犧牲少數,來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嗎?” 翟永卻走到窗邊低下了頭,在高樓暗得沒有一絲光的室內,他能看到城市在夜色中的隱約輪廓。 “我忽然覺得,這真是個很好的方法?!背鞘械哪承┙锹溥€亮著,但大部分地方都已經暗去,“您有您的看法,我有我的堅持,但我們,也只能代表我們自己?!彼聪蚋赣H,說,“無論結果如何,您都會尊重多數人的意見,對嗎?” 第285章 盧旭 今夜星空明亮,是夏末少有的晴朗日子。 很多人已帶著心事沉沉睡去,也有人認為這只是個與往常一樣的平凡日子。 盧旭同往常一樣喝了點酒,在收拾夜宵店的桌椅。 當然,他所謂的往常,也只是近一個月內的生活。 畢竟他曾經做過很不好的事情,因為做污點證人所以才能夠換取控辯協議,以社區服務代替坐牢,白天干活晚上在夜宵店幫忙,也算過上重新做人的生活。 已經將近凌晨四點,再鬧騰的攤子都要散了,因此店里也只有最后一桌客人。 不過那桌客人并沒有提前離開的意思。 老實講,雖然他之前大部分時間都在和富二代或者權貴打交道,不過他也見多了這種底層。點盤花生米和一份拍黃瓜在要瓶紅星二鍋頭,就能在店里賴到早上五點,還沒有一點愧疚的意思。 他把大部分桌子擦干凈、椅子翻好,把地板掃了一遍拖了一遍,那桌的兩個人還沒停止聊天。 “老張你講的是有道理的,我們家有遠方親戚在警察局上班,就說了這背后有政府大動作的,我給你說啊……” 盧旭真沒聽閑話的意思,奈何對方聲音太響,每句話都拼命往他耳朵里鉆,攔都攔不住。 “老裴啊,就知道你交友廣,早有內幕不說,這就是不把兄弟當自己人??!” “哎,這都是不讓說的內幕啊,那四個人啊其實就是普通人,得罪人才被弄進去的,要不你看,直播的時候,怎么一點聲兒都沒有呢?” 中年男人舉起小酒盅,半瞇著眼,神神秘秘說道。 盧旭猛地定住身形。 對面那人猛一拍桌,醉醺醺地問:“老哥,你說的真的?” “千真萬確,哪能有假!”他邊說著,還刻意壓低聲音,假裝警告道,“你可千萬別說出去,都是掉腦袋的事情,搞不好我們……” 說到這里的時候,一塊臟抹布突然掉進早就空了的拍黃瓜碗里,倒是沒濺起湯汁,可碎蒜泥混著臟兮兮的灰抹布,相當惡心。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轉頭,憤怒地看著一直在店里打掃的胖子。 “不好意思啊兩位老板,剛手有點滑?!?/br> 胖子戴著眼鏡,眼睛很凸,活像只油膩的癩蛤蟆。他的眼神雖然看起來和善卑微,但里面跑過江湖的陰暗神色卻是藏不住的。 “什么意思啊你,想打架是不是!”男人砰地放下手上的小酒盅,熱血沖頭準備擼袖子就上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背后傳來一記很好聽的女聲。 “兩位老板,真對不起,您消消氣……” 盧旭也跟著一起回過頭,老板娘穿著睡衣剛從二樓下來,抱著手臂,姿態裊娜地靠在柱子上。 男人嘛,看到此情此景,很顯然是要腦子一熱。 果然,喝酒的這桌人就要上去動手動腳,而這時,盧旭的老板娘開口了,她說:“我這店不太吉利的?!?/br> 兩個醉醺醺的漢子頓時停住。 老板娘又說:“上一個在我這喝酒到五點的人,回家路上就被車撞死了?!迸寺冻鲫幧鎸嵉男θ?,“這事真的是我倒霉,家屬帶著道士來我這鬧,說我店不吉利,才害死他老公。那個道士開了天眼,說就因為我店里有陰兵,客人呆過了五點,陰兵大老爺就不高興了,您看現在都已經四點二十了……我……可是真心為您想的?!?/br> 兩個中年男人本來就喝得醉醺醺,店里因為打烊關了大半的燈,外面則黑漆漆的,除了路燈什么也沒有,而此刻他們又面對一個狐貍精一樣的女人,氛圍的確陰森。 果然,兩個男人對視一眼,瞬間清醒,扔下酒盅就跑了個沒影。 盧旭非常狗腿地看著老板娘,卻只聽女人說了句“帳從你工資里扣”,說完,女人拖著裊娜的步子就要回去睡覺。 那一記記足音就像敲在盧旭心頭,他看著女人銷魂的背影,口干舌燥,卻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女人忽然回頭,居高臨下地問他:“說吧,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盧旭坐在燈下,就著店里最便宜的黃酒,開始了漫長而無趣的敘述。 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畢竟按他的履歷來講,他基本上可以算一個徹頭徹尾的社會垃圾,和現在那四個被關在小黑屋里等待死的垃圾也差不多??伤F在心情復雜而難過,并不是因為物傷其類的悲哀,而是覺得命運這玩意真是太奇怪了。 他第一次見林辰的時候,因為對林辰動手動腳而被打得很慘,后來林辰把他當成一條有用的狗,牽著他調查案子,雖然讓他得罪了逢春的很多權貴,但也給了他重新做人的機會,而今,命運再一次以無常的方式把他和林辰聯系在一起,他大概又要感謝林辰。畢竟,他會變成一堆社會垃圾,完全是因為錢寶。 盧旭說到這里,看著小方桌對面的女人。必然是因為他講的故事太無趣,老板娘自顧自在喝酒,根本沒搭理他的意思。 他尷尬地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飲而盡,熱辣的酒意順著他的嗓子直線滑下,讓他鼓足勇氣繼續下面的故事。 “您別看我現在腦滿腸肥長得和癩蛤蟆一樣,其實我小時候窮得要命?!?/br> “我爸死的早,我媽為了養我,就到處跟村里男人亂搞,我小時候也不知道這些生活不容易一類的道理,就覺得她又臟又蠢?!?/br> “我沒文化,像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是基本沒有靠書包翻身的可能,所以初中畢業我就考了個大城市中專,是我媽硬讓我去的,她覺得畢竟有親戚在那個城市幫襯著,我能畢業出來找個好工作。親戚就是錢寶他爸,我遠方表叔,媽和他錢寶他爸睡了一個禮拜吧,我這位遠方表叔就答應照顧我?!?/br> 盧旭越說越覺得自己越發醉醺醺,甚至分不清現實和過往。 他說:“我到了逢春才知道,錢寶他爸美其名曰是搞汽修的,實際上就是個偷車賊。錢寶比我小,是我表弟,但是讀書早,所以已經在念高一了。錢寶和他爸不一樣,不想干偷車這種風險大回報小的事情,雖然高中時候,錢寶的偷車手藝就已經比他爸好了,可人家志向遠大,一直以來要做的就是‘金融’?!?/br> 他笑了一聲,似乎是嘲諷,又似乎是佩服,“高一的學生,就知道和電玩店老板合作,投資老虎機,我那時候雖然矮胖,可還有點力氣,又是他哥,覺得不管怎么樣都得照顧弟弟,所以一直在幫他看場子,他就給我點錢。我打小就窮,那點錢對我來說就是天文數字了,我高興的不行,錢寶說東我不敢往西。我以為我會就這么過一輩子,最好的情況就是能擁有一家自己的小游戲廳,并且取個媳婦,直到有一天……” 盧旭說到這里,他對面的女人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她的黑發在燈光下閃著瑩潤光澤,盧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變這么絮叨和墨跡,簡直沒意思透了,也就忽然不想再說下去。 正當他準備起身地時候,女人用酒盅砸了砸桌面,拖長調子叫住他:“繼續,我不喜歡聽故事,聽到一半?!?/br> 盧旭在桌邊站定。 他一直忘不了那天,雖然那和他之后犯過的事相比真沒什么大不了,但畢竟所有的第一次,都讓人記憶猶新。 那是周末,像往常一樣,他得比平時更早起去給表弟看場子。不過吃早飯的時候,錢寶推門進來,還給他買了個香噴噴的牛rou卷。他雖然推拒了下,可他真的已經很久沒吃過rou了,更沒腦子去想一個簡單的卷餅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陰謀。就在他狼吞虎咽又故作矜持啃卷餅的時候,他聽到錢寶吩咐他進可以不用去小游戲廳看場子。 他吞咽牛rou的動作慢了半拍。 錢寶說:“今天有臺新機器到,走私貨,哥你去幫我提一下,我給你50塊錢?!?/br> 直到今天,他都能很清晰回憶起錢寶說話時的每一絲表情和語氣變化,不過這都是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后來他當然是去了碼頭,那倒也確實是臺新到的老虎機,但老虎機里還藏了點別的東西。 后來的事情,就是一片模糊的人生噩夢,并且延續至今。 警察來了,破開老虎機,在里面發現一袋袋彩色包裝的小藥丸,這東西他很熟,之前錢寶就經常讓他去送貨。不過直到他接受審訊時,他才知道這玩意原來真的不是親親薄荷糖,而是搖頭丸。 他當然也嘗試過供出錢寶,但那時他才知道,錢寶一直以來都是以他的名義在和對方聯系,甚至連接收贓款的賬戶,都是偷偷用他的名義在辦,更何況送貨人也是他,人證物證俱在,隨意攀咬警方是不會信的。 從他出事那天起,他就沒見過錢寶,他媽倒是來警察局看過他,還想靠和警察睡覺來救他,丟人的可以。 這當時是他那時候的想法,羞恥、懊喪、痛苦、憤恨,這些無比強烈的情緒完全改變一個17歲的男孩。 他被學校開除,去坐了牢。 牢里的前輩幫他分析過,錢寶大概是收到風聲,所以才派他去提貨,說得不好聽點,他就是被錢寶送上警方釣竿上的魚。 不過這種事情,已經完全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再然后的事情,就是出獄、入獄再出獄再入獄,中間他媽也染上性病死了,他和監獄里認識的前輩混了很多年,一步步從陰溝里努力往上爬,黑暗世界畢竟也是等級森嚴的地方。 他最后做了個雞頭,手下手不少姑娘,他經常毆打那些女孩男孩,做和錢寶之前對他做的事情差不多的勾當。 但是,他再沒有見過錢寶,甚至錢寶被捕入獄的事情他也完全不知情。 如果不是昨天在電視上看到直播視頻,他根本無法把他那個總是笑呵呵使壞的表弟,同電視上黑胖陰郁的中年人聯系起來。 而現在,風水輪流轉,他手上甚至有寶貴的一票可以把錢寶弄死。 盧旭說到這里的時候,不知怎地,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覺得這事兒應該一點也不難,多少人一輩子都等不來這么快意恩仇的機會。而他至今沒有投票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得沐浴更衣,虔誠地把錢寶送上斷頭臺,畢竟電視里都這么演。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背后傳來一記低沉而乏味的聲音。 “哦……”他的女老板從椅子上站起,身形晃悠地往樓梯邊走,邊走邊說,“出門左轉三百米就是個廣場投票點,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