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不該什么??” “不該……打你……” 奕楓一把將人扯過來,鼻尖幾乎頂了鼻尖,咬牙道,“你好大的狗膽!今兒不打死你,本王如何做人?!” 雪白的小臉,毛絨絨的眼睛,棉花團兒一樣柔軟的小丫頭,卻這屈辱要把男人的尊嚴都燒干了!這小東西也不知道是從哪個樹上掉下來的妖精,小小年紀賣入深宮,不但識字,竟然還精通西洋格致學,豈非奇哉?? 奕楓從來就喜歡稀罕物,無所謂起源與來歷,他看著稀罕就喜歡!遂當她說要替他寫功課、教他格致學時,奕楓欣然應允。夜里吃了飯,早早兒就關了門,兩人挨著圍在炕桌旁,悄悄兒地,就聽她講。 說來也怪,那伯倫特一開口,奕楓就犯困,數字與圖形都像天書,看著就頭疼,根本也不想琢磨什么解題步驟??稍拸男⊙绢^嘴里說出來就不一樣,許是他一邊看著那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喜人,也許是那獵奇之心,聽她講,奕楓就覺得神智清明,那方法簡單、新奇,題目做起來也順手多了。 夜里做師傅,白天什么活兒也不讓她做,獨有他兩個吃飯的時候還會專點她愛吃來。誰知,他做主子這番熱誠她全是不見,昨兒一個題沒弄明白,她竟是氣得小臉漲紅,張口就罵,“你是豬??!”奕楓愣了一下尚不及應,她竟是抬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腦,奕楓立刻羞惱,一把握住她的腕子險些沒給她捏折。 這一捏,小丫頭竟然比他火氣還大,說教只狗來都要上天了,你還在原地刨食!氣得奕楓一把拖起來就把她扔地上去。 從小到大,奕楓哪里受過這個?皇父也只是罰跪,從未動過他一手指頭,至于旁人,他如今一身好功夫,誰還敢來撞晦氣??對著這么一個小丫頭子,話憋在胸口一個字也罵不出口,打又下不去手,當時氣得他一腳踹翻了炕桌。 關了她一夜,這一夜奕楓也沒睡,心口堵著,想著下校場發發,誰知又誤傷了旁人,怎能不恨??恨不能即刻捏碎了她! 離得這么近,他咬牙切齒得像要吃了她,一身汗氣熏著她火爐子一般,沐芽眨巴眨巴眼睛,“殿下,奴婢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br> “哼!這么縱著你,真真沒了王法了!今兒就把你扔回浣衣司去??!” “行,全憑主子發落,只是奴婢走之前能求殿下容我再說句話么?” “說!敢再狡辯犯上,即刻打死!” “嗯嗯?!便逖看饝?,輕輕拍拍他的手背,“殿下,你看,你看哪?!?/br> 順著她手指看去,隔間連著里外兩間,是平日上夜人睡的地方,空空的,沒看到什么。奕楓蹙了眉,一時沒明白,只聽她輕聲道,“殿下,你看那日頭的光?!?/br> 沒有窗子的小隔間,暗暗的,只有簾子這一邊能照到廳里的光,從上頭斜下,一面亮,一面暗。 “你看到了么?殿下,這就是那椎體被切開的平面?!弊蛲淼囊坏雷刁w計算題,需要添加輔助線計算角度??删€一多,即便有木頭模型也很難在這皇子的腦袋里僅憑一條虛線就產生空間立體的想象。沐芽怎么解釋,他也不能理解,此刻沐芽耐心道,“殿下,一條線添加進來,必然會與另一條線相交,兩條相交的線會產生一個平面。就像日頭照進來,這光不會只是一條細細的線,而是像刀切進來一樣,一半亮,一半暗,它們相交之處,你看到了么,是個面,不是一條線?!?/br> 日頭斜照,被門框擋下照不到,攔截下十分清晰的平面。奕楓看著看著,忽然站起來走到書架邊翻出昨天那張題目,打開來,墨汁四濺的紙上清晰可見椎體內部添加的輔助線與原有的邊構成了一個個平面,這樣一來,題目就十分簡單了! 昨天那死活過不去的疙瘩,就這么輕易地解開了,奕楓回頭,小丫頭還跪著隔間里,正笑嘻嘻地看著他…… ☆、第46章 , 又是月圓之日,月亮格外地大,像是撐起圓滾滾的球,沉甸甸地坐在房檐上,照得院子里的宮燈都啞了顏色。 一整日的好日頭,下了校場就是汗,奕楓怕熱,回到房中不及吃飯就先泡了浴湯,洗得一身爽。到了夜里,做完了功課便又到二所來,熟悉幾套新學的拳路。只穿了薄薄的綢衣兒,清涼的夜風里打得十分順暢,待收了拳腳,回頭看,竹幾旁的小丫頭低著頭,專心地糊著紙模型。 她似乎只喜歡看他舞劍,每次都能托著腮看得入了癡,讓他好不得意,至于拳腳功夫,除了太極功那行云流水的招式,旁的興致都不高。 奕楓走過去坐到她身旁,撐著肘看著她拿小刷子刷漿糊。伯倫特用的是實心木頭和木頭架子,添加線條要憑自己的腦子想。小丫頭覺著不夠好,就從膳食局里找了一堆竹簽子來,像糊燈籠一樣糊出各式各樣的模型,又磨了細木炭做畫圖的筆,隨時可以在上頭畫線。樣子雖然很丑,卻很實用。 看她半天不抬頭,奕楓道,“行了,有兩個就好了,我都知道了?!?/br> “你那么笨,這哪里夠?!?/br> “嘶!”奕楓牙縫里吸涼氣,瞪了她一眼。 那一日兩人和解,小丫頭認錯認得極誠懇,一口一個“主子”叫著,可憐兮兮的,奕楓就動了惻隱之心。誰知她轉眼就忘!平日里做什么活計、受什么委屈都行,只要事關格致學題目,那小脾氣上來根本就摁不住,只要他做不對,一定會罵他。 起先奕楓也是惱得很,瞧那氣紅的小臉振振有詞,自己不知怎么的就覺氣短,竟是爭辯不得。后來也就慣了,想罵就隨她去,橫豎一旁也沒旁人,誰還敢笑話他不成?只不過這臉面終究是撂不得,等他做對了,她就樂,小月牙兒彎彎的,乖得不得了,這個時候他怎么揉搓她的小腦袋也不惱,終究是扳回了這一局。 此刻看她兩只細白的小手做工,冷水里泡出的粗糙終是被他養了過來,母妃那里哄來上好的玫瑰花油,早聞溫水洗凈了擦上,已經好多了。月光下,雪白的小臉上細細的小絨毛都看得著,被他揉搓亂的小發垂下來正在粉粉的唇瓣邊,低著頭,領口里飄出淡淡的女孩兒清香。自從一道在炕桌旁做題目,挨得近,奕楓早就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實則就是浴湯花露的香,可不知怎的擦在這小丫頭身上能存留好久,嗅起來極安神,被罵都不覺著怎樣了。 不覺就又湊近些,幾乎要磕在她肩頭,奕楓覺得很適宜,“沐芽,” “嗯,” “我今兒在八哥那兒見著碧苓了?!?/br> 沐芽怔了一下,“是么?” “嗯,她還向我打聽你?!鞭葪髌沉诵⊙绢^一眼,“我說啊,不聽話得很,管都管不服?!?/br> 她扭頭,四目相對,奕楓笑了,“怎的,我說的有錯么?” “你這么說,jiejie要擔心我了?!?/br> “放心吧,你在我身邊怎樣,八哥會不知道?” 聽他提起八皇子,沐芽問,“他們還好么?” “他兩個……自是好啊?!边@么近,小月牙兒清凌凌的,小鼻頭都似有了光亮,奕楓輕輕咽了一口,“八哥自從和碧苓和好,哪天不是喜滋滋的,像個傻子似的?!?/br> “不是說要想法子先讓碧苓jiejie出宮么?” “嗯,原是這么想。她是大宮女,簽下的日子還早著呢,除非抱病??赡钦祁I看得她嚴,哪能說病就病?!?/br> “哦?!便逖坑值土祟^,意料之中,碧苓是司衣掌領莫云使得最順手的人,往后更要封了女官做左膀右臂來倚靠,怎么能輕易放她走。 “倒也不急,明年等七哥娶親出了宮,才能輪到八哥,早呢?!?/br> 手指忽地一閃,漿糊刷子戳了空,沐芽沒言語,只是胸口小小起伏了一下…… “只是他兩個如今也是苦,不得常見?!毕肫鸢烁绯嗨紵o奈,奕楓感嘆道,“若是看上的是個小宮女倒好了,八哥也能要到身邊來守著?!?/br> “小宮女們都毛毛躁躁的,哪有碧苓jiejie好?!睖厝崴扑慕吓?,看一眼都覺得心靜。 “小宮女沒有,”奕楓忽地悄聲咬了她的耳朵,“可樹上掉下來的妖精有呢?!?/br> 這一句戲謔的話,沐芽蹙了眉,抬頭道,“你往后不許再說我是妖精?!?/br> “那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會的格致學?!?/br> “不是告訴你了么,是我哥哥教的,我哥是跟一個西洋商人學的?!?/br> “屁話!”奕楓白了她一眼,“你哥窮得都把你賣了換吃食了,還有功夫學這勞什子?” 看小丫頭抿緊了唇不高興了,知道她的那個哥哥是說不得的,奕楓趕緊哄,“行了,我不問了還不成?嗯?”她依舊不理他,奕楓不得不從腰間拽下玉佩在她眼前晃晃,果然,她立刻擱了手里的活計握在手中。 說來也奇,自從讓這小丫頭值夜伺候他更衣,奕楓就察覺她看見這麒麟珮就像小狗見了骨頭,愛不釋手,不管怎樣得罪她,只要拿玉佩出來沒有哄不好的。因此上,他更多了對這玉佩的一份小心。 清涼的月光下,月牙兒一樣的玉佩散著淡淡的光華,握在手中,涼涼的玉身觸在熱血的脈搏上,沐芽立刻有一種奔跑的沖動??墒遣桓?,他的本事她已經見識過,別說是她,就是哥哥來了,也不一定能逃出他的魔爪…… 看她又瞧得癡,嫩嫩的小臉上竟是有種說不出的惆悵,奕楓的心忽地跳了一下,“沐芽,” “……嗯,” “我出宮的時候你跟著我吧?” “你把玉佩給我,我就跟著你?!?/br> “你狗膽子不??!” 沐芽訕訕地笑笑,把玉佩還給他,“殿下,” “嗯,” “你明兒去校場么?” “去啊,怎的了?” “那我趁空兒去趟敬事房,行不行?” “敬事房?做什么去?” “聽說原先跟我一道在浣衣司做工的小太監受了傷,退在敬事房養著,我想去瞧瞧他?!苯裉煦逖咳ゲ璺?,無意間聽到小太監張環在跟人說話兒,說王九受傷被退出了四所。沐芽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難道那些壞人終究又得手?哥哥怎么沒有保護他?一旦退回敬事房,那豈不是羊入虎xue,豈有活路? “不行?!?/br> “殿下,我保證不耽擱活計,”沐芽求道,“看一眼就回來?!?/br> “退到敬事房的都是重病,你去了再染上就回不來了?!?/br> “他是受傷了,不是病,不染人的?!?/br> “當真?” “嗯嗯。殿下,求你了?!?/br> 看她求的可憐,奕楓想想也算了,這些時她一直悶悶不樂、心思不大開,不駁她了,“行,去吧,我后晌可回來得早?!?/br> “多謝殿下!” …… 晌午吃了飯,沐芽就有些坐不住,可主子不起身她就不敢動,畢竟昨兒夜里沒有問起那小太監的名姓已然是十分僥幸,如果他知道是四所的,就不知是怎樣的麻煩了。 伺候他吃了茶,又說了會兒話,這才起身往校場去。停了片刻,沐芽匆匆出了門。 正是午后時分,太陽暖暖地照著,皇宮里一片寂靜。敬事房在寧壽門外,與北五所之間幾乎隔了整個皇宮東院。雖說午后無人,沐芽也不敢太招搖,依舊從東筒子夾道進了頤和軒,過尚服局往前繞行。 敬事房是三套三進連環的院子,最東面有一個四合小院,就是給太監們養病的地方。養得好的,若是主子還要就回原處當差,若是不要了就哪里缺人去哪里;養不好的,死了就罷了。宮人們有點小病都自己扛著,輕易不會上報敬事房,一來那里冷鍋冷灶也不是個正經養病的地方;二來么,橫豎要熬這些年,誰舍得把手頭的差拱手送人,缺人的都是有天沒日頭的地方。 吱嘎,沐芽小心地推開院門,空蕩蕩的院子里四下無人,磚縫里的草都冒了出來,好不荒涼。沐芽走進去,大日頭底下竟然覺得后脊生涼,心里有些害怕,王九真的在嗎?就算他傷了病了,哥哥真的能把他扔到這種地方? “王九?” 叫了一聲,聲音顫得小鬼兒一樣。沐芽不自在地笑笑,光天化日,還能蹦出個鬼來?真是自己嚇自己。抬頭看,東廂屋頂上的煙囪冒著煙,想著就是這間了。 輕輕推開房門,炕上果然熱鋪熱蓋,一個人半臥著,好好兒的,根本不像原先挨打那樣要死要活的,不過雖沒看到傷在何處倒是一股nongnong的藥膏味,沐芽松了口氣,“王九!” “怎么又受傷了?誰打的你?” 不待走到炕邊,就見王九挑挑下巴,沐芽一回頭,靠門邊的木頭桌子旁端坐著個人,看著那高大的身型,沐芽立刻撅了嘴,扭頭就走。 “敢!” 就要奪門而去,身后這一聲沉在喉中,不大,卻把那通通跺腳的勢氣就此定在門邊,到底沒敢碰那門栓。 王九見狀,趕緊從炕上跳下來,“主子,奴才到外頭去?!?/br> “嗯?!?/br> 林偵應了一聲,王九忙去開門,沖著沐芽擠擠眼睛,悄聲道,“自求多福吧?!?/br> 王九掩上兩扇門,小丫頭就那么緊挨著門,寧愿盯著木頭門栓也不肯回頭看他。 “過來,讓哥看看?!?/br> 動也不動,甚而還把頭扭到了另一邊。林偵開口道,“知道錯了么?” “我錯哪兒了?沒錯!” 小聲兒硬邦邦地甩過來,倔得小牛犢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