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她默了一下,咬咬唇反問:“你不想要嗎?” 湛明珩臉一繃,伸手去捏她鼻子:“你想什么呢?你也聽李太醫說了?!?/br> 她點點頭,實則也知曉他必然是因顧忌她的身子才如此做法,想了想道:“可我仗都打過了,這有什么難的……” 原本肅意十足的湛明珩霎時被她逗笑,肩膀都顫起來,連帶懷里的納蘭崢也跟著抖。 她推推他:“我說正經的呢,你莫抖了!” 湛明珩這才不笑了,拿鼻尖蹭蹭她的臉蛋:“好,說正經的,你是真急著要,還是顧忌朝臣或者皇祖父?” 納蘭崢又非是得靠孩子來綁丈夫的女子,當然不急了。她曉得她的心思瞞不過他,故實話道:“的確是旁人的關系。你原本婚娶就晚了,若真如李太醫所言,叫我歇養一兩個年頭,陛下與朝臣們可不知得急成什么樣了。我久未有所出,到時,必要再有人進言叫你納小。我知你不會,卻不想你總為我得罪朝臣。我若能處處做好,不給人挑得毛病來,他們對你自然也就少些逼迫。再者說,我又不是瞎逞能,李太醫方才診脈,說我一切都好。還有啊,你不想叫陛下趕緊抱上曾孫嗎?” 昭盛帝是愈發一日不如一日,她也想盡早圓了天子爺的愿。 湛明珩似乎嘆了口氣:“理都給你占盡了,我還有什么可辯駁的?都依你吧?!?/br> 納蘭崢聽罷伸手去摟他脖子,難得主動親了他下巴一口:“好?!?/br> 他垂眼瞥瞥她,仿佛已預見到了被那未出世的孩兒霸占妻子之愛的苦楚,恨恨道:“納蘭崢,你可別以為孩子是說來就來的!” 她一僵,竟是將這茬給忘了。 見她給他唬住了,湛明珩就痛快了,繼續道:“這孩子是你想要的,我可就躺平不動了,要幾個,你自取便是。至于怎么做才更快,自個兒好好掂量掂量罷?!?/br> 納蘭崢苦兮兮地捶他:“湛明珩,你過分!以后不許孩子叫你爹!”叫她一個人來,他撒手不管?哪有這么當爹的! 倆人這廂鬧作一團時,被方決給打斷了。他是來稟告幾位官員的盯梢結果的。因回報的話不多,納蘭崢也就沒回避,只從湛明珩腿上挪去了一旁座椅,等人走了問他:“你盯這幾人的梢做什么?聽起來,似乎是案子有了新發現?” 湛明珩點點頭:“可還記得湛遠鄴在咱們華蓋殿慶宴上出的那樁事?晉國公與公儀閣老遲遲不改口供,著實是該定案了,他見我仍有意拖延,便叫手底下幾名官員拿此事來作文章?,F有人提出懷疑,說是湛遠鄴多年來為維持正統,始終致力于打擊湛遠賀,姚大人作為后者一派早便對他心懷恨意。此番湛遠賀死在公儀閣老的手里,他為替他報仇,便想了個一石二鳥之計,毒害湛遠鄴,并將此事嫁禍給公儀閣老?!?/br> 納蘭崢聽罷忍不住被氣笑:“我道湛遠鄴當初使了苦rou計后何以久久未有發聲,原是在等此關鍵時機拋出此事,好給姚大人再加一樁罪,惹得朝中起一陣輿論風波,叫你不得不盡早結案?!彪y怪當日姚儲的神情會那般古怪了,她想了想問,“你預備如何應對?” 湛明珩聞言默了多時,只說:“先從這幾名官員入手,堵一堵他們的嘴?!?/br> 納蘭崢總覺他似乎未將話說盡,卻是剛欲追問,就被他岔開了話頭,見他指了一旁案幾上一卷畫問:“那是什么?” 她順他所指看去,解釋道:“是嶸兒作的畫,母親來時順帶替他捎給我的?!彼f及此忽然神色一變,好似想起了什么。 “怎得了?” 她眼色閃爍了幾下,道:“你可曉得,母親今日是來替杜家說情的?” 湛明珩點點頭:“我聽說了,你處理得不錯,我眼下保不得杜家,這個人情恐怕得往后再給岳母了?!?/br> 納蘭崢卻壓根不是在說此事,出神道:“是了,杜家。倘使公儀閣老一心欲意報仇雪恨,既是對付了湛遠賀,又如何能夠放過當年的真兇杜才寅?杜才寅被遣去涼州后,公儀閣老必然未少對他動過手腳,甚至我以為,他理當沒那能耐干出通敵叛國的勾當,說不得當初便是經由公儀閣老之手牽線搭橋才促成與羯人的合作。而針對留在京城的杜家,公儀閣老有意收了杜才齡作學生,有意將他捧高到那般位子,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將杜家徹徹底底地整垮。當初你也猜想是有人在陷害杜家,卻未能尋到幕后黑手,如今想來,可不就該是公儀閣老?” 她說及此處似乎愈發覺得有理:“你說,是否可能,公儀閣老暗中攛掇杜才寅通敵叛國,以及陷害杜家這一樁事,在湛遠鄴手里頭落了把柄?公儀閣老暗害湛遠賀,害的是朝廷的蛀蟲,雖死罪難免,卻未必牽累家人??商仁辜由隙偶疫@一樁事,就或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了。他可是想保住公儀家,故而如今才不得不聽命于湛遠鄴?” 湛明珩聞言似乎默了默,思量半晌道:“你說得有理,我這就去刑部大牢提審?!?/br> 納蘭崢點點頭送走了他。卻不知湛明珩去到天牢后壓根連門都未曾踏進,只在回廊里兀自徘徊。 一旁的方決見狀問:“殿下,您不提審犯人嗎?” 他停下步子,負手望向那間通往陰暗潮濕的大門:“不必了?!?/br> 方決見他心緒不佳,斗膽問:“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猜到了,公儀歇陷害杜家的事?!?/br> 方決不解皺眉:“既是如此,您為何不告訴太孫妃,早在公儀閣老下獄不久,您便已拿此事利誘過他,稱但凡他肯指認湛遠鄴,便可對杜家一案既往不咎呢?” 湛明珩聞言良久不語,最終閉上眼道:“查到了嗎?父親的事?!?/br> 方決沉默一會兒,頷首答:“尚未。但屬下斗膽猜測,太子殿下當年自縊,該與公儀閣老脫不離干系?!?/br> 作者有話要說: —————鳴謝以下————— “小小壹”灌溉營養液 20。 ☆、黃粱夢 湛明珩自刑部大牢門前的回廊離去后, 在馬車里頭枯坐了許久,始終未叫車走。 納蘭崢想得到這些,他又怎會不曾考慮。 他不在乎杜家如何, 杜才寅本就該死。他初初得知納蘭崢前世身份時,甚至想過叫人去開棺鞭尸, 是思忖著新婚不久,如此做法不大吉利,方才克制住了。若非顧念魏國公府與杜家的關系,他亦恨不得這個用心險惡的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才好。 在這一點上,他理解公儀歇。若換作是他, 一樣不會叫杜家人輕易地死。一死了之太便宜他們了,將他們捧至高處再狠狠摔碎,方可說快意。 他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公儀歇拋出了條件,承諾即便湛遠鄴在他翻供后針對杜家一案反咬他,自己亦愿視而不見, 既往不咎,必當保全公儀一家。 他原道公儀歇不曉得納蘭崢的身份,故而以為他站在杜家那一邊,如此,被湛遠鄴要挾也情有可原。卻見公儀歇聽聞此言后, 依舊不曾動容半分。 此后,他便生出了懷疑。當年的局似乎沒那么簡單。他記起杜家曾是父親一派的暗樁,記起杜才寅曾在刑房里邊口口聲聲交代,玷污公儀珠清白一事, 乃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他忽然想,既是杜才寅與杜老爺皆受了湛遠鄴蒙騙,公儀歇呢? 公儀歇任刑部尚書多年,經理懸案成百上千,此人心思縝密,絕不會落入一般的陰謀陷阱。倘使起始便查得幕后黑手乃是湛遠賀,恐怕不能輕易相信。 唯一的解釋是,湛遠鄴設了兩個局。叫公儀歇先誤認太子為仇人,繼而往里探究發覺不妥,方才轉向湛遠賀。 公儀歇掌刑獄、審疑案多年,慣常排查線索,認定一樁事后,多須反復思慮驗證。然恰是如此,叫他在否定了最初的認知,得出嶄新的結論后,頓時憤怒得無以復加,而忽略了,第二個兇手或許也是假的。 這并非公儀歇盲目,而是湛遠鄴的確太擅cao縱人心,利用人性的弱點了。 此番推斷,叫湛明珩不得不慎重考慮起一個事。那就是,父親的死或許與公儀歇有干系。 父親死在公儀珠之后第六年,誰也不清楚,公儀歇自頭一個陷阱步入第二個陷阱究竟花了多久,而這六年間又生出了多少事端。更要緊的是,湛遠鄴究竟何以如此有把握,確信公儀歇不會出賣他? 不論公儀歇落了何等把柄在湛遠鄴手里,后者皆該清楚,湛明珩為了扳倒他,凡事皆可原諒。唯有一點例外——倘使公儀歇的罪,是害死了他的父親的話。 為人子女,如何能放殺父仇人?想來公儀歇是絕不相信他可能破格保全殺父仇人的家眷,故才堅決不開口翻供的。 思量至此,一切都說得通了。甚至無須證據,他也幾乎可以斷定,公儀歇必然參與了當年的一些事。 不知過了多久,方決在聲音在馬車外響起:“殿下,眼下咱們只憑空猜測而毫無證據,若您欲意往深處查探,或可尋陛下商議商議?!?/br> 湛明珩揉了揉眉心:“不了,叫他老人家安心頤養天年,莫讓這些事擾了他的清靜。我自有法子解決?;爻星瑢m吧?!?/br> 方決便不說話了。 車馬轆轆向承乾宮駛去,湛明珩的臉繃得很緊,他的拳頭緊緊攥在身側,像在作一個很難很難的抉擇。 半晌后,他松開了拳頭。一股熱流因此急急淌過他的筋脈,但他的手心卻是一片冰涼。 他下了馬車后大步走進承乾宮,在納蘭崢略含期許的目光里遠遠望著她道:“洄洄,去見見公儀閣老吧?!?/br> 納蘭崢一時未能明白過來:“……怎么見?”或者說,以什么身份去見。 “我命人備了一壇酒,美其名曰‘黃粱’,稱可叫人飲下后即刻入夢,瞧見心心念念之人。你去勸勸他?!?/br> 這一句“你去勸勸他”說得含蓄,她卻聽懂了。納蘭崢是勸不動公儀歇的,唯有公儀珠方才可以。而這世上自然不存在這般神異的黃粱酒,如此做法,是要哄騙公儀歇,令她能夠名正言順地以公儀珠的身份出現,作托夢之態說服他指認湛遠鄴。 她皺了下眉頭:“是方才提審不順利嗎?” 湛明珩點點頭:“經你提醒,我猜測公儀閣老所謂落在湛遠鄴手中的把柄便是杜家那樁案子,故而與他談了條件,聲稱只須他翻供便既往不咎。只是他約莫不信任我,不愿合作。倘使你能說服他,我必將保全他的家人。當然,這是我對他的承諾。至于對你……”他頓了頓,“拿下湛遠鄴后,公儀閣老必須一道行刑,但我會偷天換日保下他。你……大可放心?!?/br> 納蘭崢的鼻端有些酸楚,也不知是感懷他作此抉擇,抑或是旁的什么,眼眶一下便紅了:“你做什么拿我當外人似的,你不承諾我這些,我一樣愿意去。你又何必與我算得如此干凈?” 湛明珩見她險些要落淚,慌忙上前抱緊了她,沉默良久后道:“洄洄……總之,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好不好?” 這個案子拖了這般久,他不知何故忽然顯得有些急迫躁動。納蘭崢不大明白,卻被他勒得太緊,幾乎能感知他心內巨大的不安,故而最終還是答:“好?!闭f罷躊躇了一下,“可我的相貌與聲音……”都不一樣了。 “不礙?!彼砷_她,擺擺手示意下人取來一頂碩大的黑紗冪籬,“你戴了這個去便好?!?/br> 納蘭崢點點頭。也只有如此了。相貌或許忘不了,可十五年過去了,誰還能確切地記得她的聲音?哪怕是當年的父親,恐怕也已記憶模糊了。 何況,她總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馬車,往刑部大牢去。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并不預備以公儀珠的身份去見公儀歇。興許告訴他真相,確有利于案情進展,或可叫他松口。但那樣實在太傷一個父親的心了。 倘使他曉得女兒未曾真正死去,卻反倒因他的報復,在貴州與蜀地流離多時,吃盡苦頭,甚至陰差陽錯地,險些一度被他置于死地……他該當如何自處呢? 納蘭崢當然早已原諒了他替湛遠鄴謀劃的那些??梢坏┧獣粤苏嫦?,必然不會原諒自己。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愿他能親眼看見仇人伏法,得償夙愿,卻非是將這一生結束在無盡的自責與懊悔里。 故而她始終將此法作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曉她的心思,不曾想過要利用她的從前,一直未有告訴公儀歇,她就是公儀珠。 不過如今既是找準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計,不必她暴露身份便有希望事成。她當然是愿意配合的。 她坐在馬車里邊問:“酒已送去了嗎?” 湛明珩點點頭:“都安排妥當了,你見機行事便可?!?/br> 納蘭崢走進了刑部大牢。這座監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里走便愈發陰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潮濕,不見天日,甚至隔絕了孟夏時節的熱意,仍似停留在飛雪的深冬。 這里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長。 步至看押公儀歇的天字號牢房,納蘭崢瞧了一眼空蕩的暗廊,繼而將目光落在牢門前擺著的一副棋具上。 這是她叫人準備的。 周遭的獄卒皆已被屏退,四面點起了燭火,將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幾乎能夠清晰地瞧見眼前浮動著的微小塵芥。她偏頭看了一眼熟睡在床鋪上的公儀歇,躊躇許久,彎身端起棋盤與棋罐往里走去。 牢門的鎖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開著。她進去后瞧見地上擱了一壇已然啟封的酒,似乎被人喝過幾口。 是了,湛明珩賜的東西,哪怕是鴆藥毒酒,公儀歇也不得不飲下。這與他信或不信所謂的黃粱美夢之說無關。 床鋪上側躺著的人身穿囚服,卻并無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樣,如這間格外潔整的牢房一樣。甚至納蘭崢也瞧見了,不及撤走的飯碗里還擱了幾片未吃完的rou。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只是沒了幞頭烏紗的父親,一頭花白的發仍舊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將棋盤擱在地上,慢慢靠近床鋪,將刺在他后頸的一枚銀針取下。既是要作戲,總得叫他真睡上一覺才行,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將銀針收進袖中,朝后退開幾步,等公儀歇睜了眼,輕聲道:“父親,珠兒來看您?!闭f罷竟起了一絲哽咽。 她是來做說客的,實則心內思慮的是算計,是如何不暴露自己,且又能夠博得父親的信任??蛇@一句話包含的情誼卻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儀歇醒神很快,隨意看了她一眼,撐著床鋪起身,繼而閉目盤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領,卻也請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為安,殿下如此,著實叫罪臣不大欣賞。您是要做明君的,這般作為恐將遭史筆詬病?!?/br> 這酒他喝了,卻著實不信那套哄騙說辭。便身為階下囚,他依舊在做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諱錚錚諫言,連圣上的錯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隨湛遠鄴謀事,必將是一位名垂青史,流芳萬古的良臣。 納蘭崢強忍心內酸楚,并不接話,只道:“父親,您與珠兒下盤棋吧。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br> 公儀歇似乎是滯了一下,驀地睜開眼來。眼前的女子冪籬加身,黑紗蓋膝,全然不見容貌。但她的話還是觸動了他。 珠姐兒幼年與他對弈,因自知不敵,便總尋借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蕩,無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來再繼續。他便笑瞇瞇地跟她說:“父親在此間等你,你快去快回,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br>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涼的,哪里有什么趁熱的說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