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納蘭遠也跟著笑起來:“許是看陛下親切之故?!?/br> 昭盛帝知道自己長得兇相,板著臉時尤其,哪可能親切,卻也不置可否,看向納蘭崢道:“明珩還未醒,朕想先問問你當時的情形?!?/br> 納蘭崢不敢怠慢,趕緊道:“陛下請問?!?/br> 他剛要開口,趙公公卻從外頭進來了,急急稟道:“陛下,小太孫醒了,聽聞您在內宮就往這兒來了,攔都攔不??!” 小太孫傷得不輕,這會兒該是靜養的時辰,趙公公還道陛下得發怒,卻見他竟笑了起來:“這小子,朕又不會吃了納蘭家的女娃!” 納蘭崢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意思,就聽見一個十足發沖的聲音:“皇祖父!” 她回頭看去,見衣冠不整的湛明珩殺氣騰騰沖了進來,衣襟都沒來得及疊齊整,脖子和肩膀都纏了一圈厚實的繃帶,白紗里頭還滲著血。 他的氣色著實不大妙,唇色都是蒼白的。 這樣子怪可怖的,納蘭崢卻是有些想笑,她拼命忍了,忍了一會兒到底沒能忍住,只好死命埋下頭去。 湛明珩看見她這神情,氣得路都走歪了一步。 他怕皇祖父誤會了納蘭崢,硬塞個罪名給她,這才一睜眼就趕來這里,一路上足足踢走了數幾十個攔他的宮人,惹得渾身酸痛。她卻這樣嘲笑自己? 記起白日里的事,他咬咬牙忍了,看向昭盛帝:“皇祖父,您要問什么問孫兒就是了,來內宮做什么?” 昭盛帝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小子也是膽大包天了,這宮里頭一磚一瓦都是朕的,朕還得拘著自己了?” 湛明珩被問得一噎。昭盛帝見狀搖了搖頭:“朕尋思著朕還不老,不至于辨不清是非,你倒擔心上了。來,你坐這兒問問國公爺,朕欺負他家女孩了嗎?” 納蘭崢張了張嘴有些訝異,湛明珩竟是為這個來的? 湛明珩這才看見魏國公也在一旁,再瞧這場面怎么也不是個審犯人的模樣,就曉得自己誤會了,尷尬地咳了幾聲,強自作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在納蘭崢對面坐了:“我哪是擔心皇祖父不明事理,我是怕這女娃歪曲事實,擾亂了您的視聽?!?/br> 納蘭崢聞言抬起頭來,剜了他一眼。 昭盛帝大笑,裝作信了他的鬼話,完了道:“既然你來了,朕就一道問了,總歸魏國公府也是自家人?!?/br> 魏國公府的地位自老國公過世后便一直處在不尷不尬的境地,比起手握重權的晉國公府實在算徒有虛名。納蘭遠也的確比老國公平庸幾分,官職始終不溫不火,如今聽陛下這樣說倒有些惶恐了。 “大致的情形朕已聽嶸世子說了,只是你二人才與老虎交過手,朕想知道,其中可有端倪?” 納蘭崢聞言看了對面人一眼。她也猜到事有蹊蹺,但并不敢輕下結論。 “自然有端倪?!闭勘b珩淡淡說一句,嘴角甚至還有幾分笑意,“皇祖父明白孫兒的意思就可以了?!?/br> 昭盛帝斂了神色,又問:“你此去臥云山可有提前計劃?” “倒是臨時起意?!?/br> “既如此,又何以只身留在那里?” 納蘭崢心道圣上就是圣上,一連三個問題都正正切中要害。 湛明珩將儀典的事原原本本講了,昭盛帝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明珩,你想自己查明此事嗎?” “交給皇祖父就好了,我有什么可查的?!彼Φ靡荒槦o所謂,“當然,您也可以不必給我交代,就像父親的死一樣?!?/br> 納蘭崢驚得眼皮都跳了跳,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太子不是病逝的嗎?她莫不是聽著了什么不該聽的宮闈秘事吧…… 昭盛帝看一眼他,似乎終歸不好在這場合說太隱秘的事,最終暗示道:“皇祖父答應過你,該是你的,一樣也不會少?!?/br> 湛明珩點點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轉了話頭道:“皇祖父,湛允真是父親留下的心腹嗎?” 眼觀鼻鼻觀心的納蘭崢臉都皺起來了。 這對爺孫倆怎得如此旁若無人,這種私話就不能留待回去后在小黑屋慢慢嘮嗎? 她可不想哪天因知曉太多密辛被滅了口。 “明珩,人心是世間最復雜的東西,皇祖父只能告訴你,他的確曾對你父親非常忠誠,否則,你父親不至于將他留給你?!?/br> “孫兒明白了?!?/br> 納蘭崢聽到這里咬了咬唇。她是不愿多摻和這些,可既是被卷入了今日的禍事,總得將曉得的給說明白,免得錯冤了好人。因此小心翼翼插話道:“太孫殿下,可弩確是在馬車里找到的無疑,我回去的時候,馬也還在那兒呢?!?/br> 她這話雖說得隱晦,在場三人卻都聽明白了。 若湛允是jian細,完全能將弩與馬都弄走,倘使那樣,怕湛明珩還真難逃此劫。 湛明珩分明也知道她的顧慮有幾分道理,卻忍不住笑了一聲:“你這女娃又曉得什么?” 納蘭崢再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在陛下跟前造次,只得忍耐著恭敬道:“雖說人心難測,卻怕太孫殿下冤枉了好人,寒了手下人的心?!?/br> 這話真不像七歲女娃的口吻,倒聽得昭盛帝側目過來,看她的眼色頗有些異樣。 納蘭遠見陛下這個眼色,怕他往偏了想,就替納蘭崢解釋道:“陛下莫見怪,臣時常這般教養小女,她年紀雖小,卻素來懂的多?!?/br> 昭盛帝點點頭,知道納蘭遠是誤解了,他可沒有懷疑這女娃的意思。他身居高位這么些年,孰是孰非一眼便瞧得明白,只是無奈政局復雜,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刀子,一時動不得罷了。 他笑著指指納蘭崢:“你這女孩的確聰穎過人,朕聽嶸世子講,是你交代他去何處尋朕的?” 納蘭崢點點頭,又搖搖頭:“回陛下的話,也不全是。我只是想,天氣熱了,將士們駐守在山腳總要喝水,那就很可能會在水源附近了。又見兵書里說過,若日照相等,靠近水源的地方往往草木更茂盛,就這么交代嶸兒了。誰想他運道好,竟一下子找著了陛下您?!?/br> 昭盛帝露出點意外的神色,看向納蘭遠:“你府上的小姐竟也學兵法?” 納蘭遠笑起來:“就她這一個女娃,還是瞞著臣偷偷念的?!?/br> “嗯?”昭盛帝挑眉,看向納蘭崢,“你這女娃將來想當女將?” 納蘭崢慌忙擺手:“阿崢哪敢擺弄打打殺殺的活計,只想幫著些弟弟?!?/br> “哦?那你說說,你都念了什么書?” 湛明珩聞言冷哼了一聲:“皇祖父,您就別演了吧,那卷《黃石公三略》可還在您那兒擱著呢!” 在場都是知曉那樁事的人,不過配合著陛下演演戲罷了,卻只有湛明珩敢在外人面前這么揭穿自己的皇祖父。 昭盛帝登時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你這小子,少說幾句沒人瞧不見你!” 納蘭崢覺得好笑,卻又拘著禮不敢笑出聲來,憋得那叫一個辛苦。 湛明珩看她這模樣臉色就青了:“今日既是說起這茬,我可得澄清了,你那卷書跟我一點干系沒有,都是明淮那小子多事,偷了拿去給皇祖父看的?!?/br> 明淮想討好圣上,自然要盯緊了太孫的一舉一動,瞧出了他與納蘭崢的“苗頭”,第一時間就奔進宮去了。 納蘭崢心道難怪呢,她就覺得其中是有隱情的,只是面上也實在板不住了:“那太孫殿下練字呢,也是明少爺的干系?” 湛明珩被問得噎住,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如此幾番過后才說出話來:“你一個女孩家能偷偷念兵法,本太孫就做不得閑情逸致的事?” “是是是,太孫殿下說什么都對,練字也對?!?/br> 昭盛帝見自己素來頑劣的孫兒遇著了對手,大笑起來,完了就提起今夜來的另一個由頭:“納蘭女娃,朕今夜來,是想給你些賞賜的?!?/br> 納蘭崢忙斂了神色:“陛下您……您上回已賞過阿崢了?!?/br> “上回歸上回,此番你與嶸世子救了明珩的性命,不論受什么都是夠的。只是這賞賜終歸要賞到人心坎里去才好,朕問你,你想要什么?” 納蘭崢這下真是受寵若驚了。前頭得了天子爺對自己傷勢的關切已覺了不得,她可沒想得什么賞賜,畢竟說起來,湛明珩也是為了保護她和弟弟才會落入虎口的,她若見死不救,豈不枉為了人? 她推辭道:“陛下,實在不要賞賜了,您上回給的那些好東西阿崢還用不過來呢!我和弟弟只是運道好才能幫上忙,您若真要賞,怕只得賞老天爺去了!” 昭盛帝又笑起來,這回朝納蘭遠道:“你家這女孩著實會說話得很,朕怎就沒那么個伶俐的女孩!” 納蘭遠聞言也是受寵若驚:“陛下言重了,小女不過精怪些,那點小聰明實在不足為道?!?/br> “納蘭女娃,今日這賞賜說什么也得給!你也險些丟了性命,朕絕不能薄了這份恩義,你若實在一時拿不定主意,便算朕先欠了你的罷!” 堂堂天子爺要欠她東西? 納蘭崢趕緊擺手,一張小臉皺得苦瓜似的:“陛下這話真是折煞我了!您一句欠了阿崢,阿崢怕是從此都沒得好覺睡了!”她說到這里咬了咬唇,似痛下了決心,“既然陛下非要給賞賜,那倒不如眼下就給了好,阿崢能早些得了陛下的恩典,也不必成日憂心忡忡的了!” 這女娃年紀小小,認的詞卻不少,說起話來跟小大人似的一套一套,昭盛帝被逗樂:“那你給朕說說,想要什么物件?” 納蘭崢想了想,默默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用詞:“阿崢想要的不是物件,卻不知陛下能否準了?!?/br> 她說罷起身行了個儀態標準的跪禮:“阿崢素來希望弟弟能夠出息成才,撐起門庭,卻可惜弟弟資質平平,并非天生將才。都說勤能補拙,我這做jiejie的也想盡份力,不知陛下能否準許阿崢……以侍讀書童的身份去云戎書院陪弟弟念書?” 納蘭崢太清楚自個兒的處境了。謝氏懷胎已近三月,還不曉得那里頭是個男孩女孩,若是個聰慧的男孩,難保將來不會動搖了弟弟的地位。 原本也并非須由她一個懵懂的女孩家教弟弟念書,可父親對孩子們必然一視同仁,將來出世的那位哥兒若得了他的歡喜,嶸哥兒哪還有如今的??上?。 這個家中,只她是一心為弟弟一人的。她非得親自盯緊了他不可。 這個討賞倒著實出乎了昭盛帝的意料,他還當這女娃猶猶豫豫的,是要說出什么稀世珍寶來! 納蘭遠聞言也是暗暗一驚,立刻嚴肅起來,訓誡道:“崢姐兒,這討賞實在逾越了,云戎書院可不是你女孩家兒戲的地方!”說罷起身朝昭盛帝拱手,“陛下,還請您看在小女年幼的份上莫與她計較,臣這女孩與她弟弟同胞而出,素是感情深,這才一時沒了分寸?!?/br> 昭盛帝卻似乎全然未聽見這番話,自顧自沉吟起來,有一下沒一下繞撫著右拇指上套的玉扳指。 湛明珩一瞧皇祖父那動作就曉得他心里約莫已轉過了好幾道彎子,也不知想到哪個天長地遠的去了,又因皇祖父想事情時不喜他人打擾,就給納蘭遠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坐回去。 納蘭崢眼見場面不對,剛決心要賠個罪,卻聽昭盛帝問旁側的趙公公:“照云戎書院的學制,男子該是滿十八結業吧?” 湛明珩的臉黑了?;首娓傅乃惚P果真打得夠遠,這是又在算計什么了? 趙公公頷首應是,昭盛帝點點頭,過一會兒終于看向納蘭崢:“難為你小小年紀卻懂得替魏國公府考量,云戎書院雖是男孩家的地方,卻也并非不能有例外,只是侍讀的身份終歸委屈了你,你當真愿意?” 納蘭崢聞言點頭如搗蒜:“就是讓阿崢聽墻角也是愿意的!” 昭盛帝大笑起來。 納蘭崢覺得自己不過說了句實話,有什么好笑的。云戎書院是什么地方,她能聽個墻角就得求佛告奶奶了!先帝時期破格在那兒念書的女孩可是位奇才,七歲就堪與戰功赫赫的老將軍推演沙盤了,哪是她這個靠勤來補拙的能比的。 昭盛帝留下幾句囑咐就回去了,出了外頭,跟在他后邊的趙公公抿嘴笑起來:“陛下,您既是覺得侍讀的身份委屈了納蘭小姐,何不給她個正經的名頭呢?” 他回頭覷一眼:“朕瞧你是明知故問?!?/br> 趙公公笑意更盛:“莫不真如奴才想的那般,陛下瞧納蘭小姐有幾分才氣,怕有了正經名頭真成了什么事,日后反倒耽擱了嫁人的年紀?!?/br> 見昭盛帝不置可否,他就曉得自個兒說對了,拍起馬屁來:“陛下果真高瞻遠矚?!?/br> …… 翌日便是歸期,納蘭崢清早又見了位貴人,是湛明珩那位親姑姑來了。 湛妤見她臉色蒼白,可勁問她疼不疼。她最是了解自己那侄兒的脾氣,昨日料定了他在暗處注意著納蘭崢,才敢將這七歲女娃丟在那里,后來聽聞兩人出事真是嚇壞了。又得知是納蘭姐弟救了湛明珩,感激得就差將頭上那副價值連城的金絲頭面都摘了送她才好。 納蘭崢昨夜疼得沒大睡著,實在累極了,與湛妤話別就躺在馬車里一路睡回了國公府,被婆子抱進桃華居后方才醒來。 她醒來就記起鐲子的事,立刻吩咐綠松和藍田給她梳妝。 兩人一聽她要去青山居,對視了一眼,神色都有些異樣。 藍田咬著唇,猶豫半晌道:“小姐,您才醒,因而不曉得,阮姨娘已不在府里了?!?/br> 納蘭崢大駭:“什么叫不在府里了,你說明白了!” “您與老爺走的這幾日,青山居出了事,阮姨娘打死了好幾位丫鬟婆子,弄得家宅不寧的。太太與老太太商量后,將阮姨娘送去了近郊的松山寺安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