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別的事,他都可以硬起心腸不理,唯有生病發燒這一件事……對長安來說這種記憶太特殊了,她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害怕。 而且在巴西,發熱也許還意味著某些烈性的傳染性疾病,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 長安躺在醫院病床上輸液,額頭上放了降溫貼,安安靜靜的,看起來是睡著了。 左時拉住閔婕問:“好好的突然發燒,醫生怎么說?” “好像有點急性腸胃炎,也不是很確定,但不算是突然了,你不覺得從第一天見面她身體就不太舒服嗎?” 中國人常說的水土不服,也是這么個癥狀,在國內旅行要是遇上了不見得這么緊張,現在不是在南美么?就總忍不住往可怕的那些疾病去想。 閔婕拍拍他:“別太擔心了,頭疼腦熱誰都會有的。有時候真是心病,你多陪陪她,她情緒好了,身體就康復得快?!?/br> 左時瞥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陳玉姣,問道:“她mama還好嗎?” “表面看還還好,但心里肯定很著急。不過我覺得她mama很堅強,不然也不會教出這么好的女兒?!?/br> 這時恰好有醫生過來,左時就上前向醫生問情況。他從簡單的葡萄牙語切換到英語對話,但醫生幾乎不太會說英文,說了半天也還是不能確定長安的身體狀況到底怎么樣。 他心里焦慮,只問長安什么時候能退燒,對方也不是很肯定,只說輸液結束后情況也許會改善。 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焦灼而彷徨過。他曾經對她的關懷備至是帶著目的和欺騙的成分,可也是真正用了心的,怎么這回反而疏忽了? 或許他是真的不該走?昨晚一番懇談,她回去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了?夜里睡不安穩,身體才發出健康警報? 他倚在墻邊想了很多,長安輸液快結束的時候醒過來了,陳玉姣和閔婕都進去看她,他卻站在門外沒有動。 體溫下來之后,長安精神稍微好了些,但到了傍晚時,體溫又重新升上去了,這樣反反復復的,加之上吐下瀉的癥狀,一直持續了兩天。 陳玉姣急得直抹淚,左時讓閔婕陪她去休息,自己在病房守著。 半夜長安偶然醒來,感覺到輸液那只手被人輕輕握在手心,本來冰冰涼的皮膚也沒那么冷了。 左時松開她的手,問她:“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她點頭:“能不能,把床升起來一點?” 躺了兩天,她覺得身體都有點不像自己的了。 左時幫她把床頭的位置升高,她躺靠在床上,臉上還有發燒后留下的紅暈,嘴唇卻微微發白,有點虛弱地說:“我以為你走了?!?/br> “你病了,我不能走,我會在這里陪你?!?/br> “真好,那我希望我的病永遠都不好?!?/br> “胡說?!彼庳熕?,露出真正生氣的表情。 長安笑了笑:“我是不是病得很嚴重?” “急性腸胃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很快就能出院了?!?/br> “爸爸……以前也是這樣?!辈还炙紒y想,眼下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吃什么都吐,這個樣子倒真有點像殷奉良生前病得最嚴重時的樣子。 “不一樣,癥狀很像,但完全不一樣?!弊髸r重新握住她的手,“你不想趕緊好起來嗎?好起來,還可以繼續旅行?!?/br> 她目光黯淡下去:“不了,我想回家?!?/br> 人在最脆弱的時候,只想回到最安全和溫暖的地方,尤其是她,又要縮回自己的那個殼。 “長安,你看著我?!弊髸r把她的手背貼在臉頰,“等你病好了,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陪你去?!?/br> 指尖的溫暖傳遞到心里,仿佛有什么被點燃了——長安眼眸漸漸亮起來:“真的?” “真的?!?/br> 他答得太干脆,長安狐疑地看著他:“真的……不會騙我嗎?”是不是為了讓她乖乖吃藥打針才故意許下這樣的承諾? 左時笑了笑:“不騙你?!?/br> “我想看什么都陪我一起嗎?” “嗯,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粉紅海豚?!弊詮闹烙羞@么可愛的生物,她連做夢都夢到。 “好,我陪你坐船去看?!?/br> “還有十幾米的那種大鴕鳥?!?/br> “嗯。還有嗎?”她真的這么喜歡動物? “還有咖啡樹,很多很多咖啡樹?!笨Х确N植園,她也向往。 他說過的話,提到的那些有意思的地方,她都記在心里。 他點頭,默默地把兩人交握著的手松開,換做兩個小指纏在一起:“一言為定,你要快點好起來。病好了,我才能陪你去?!?/br> “好?!彼粗鴥扇私焕p的手指,覺得像在夢里,即使是夢也仍不舍得他走,“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你想聽什么?” “什么都可以?!?/br> “那個瓷料小兔子的故事不想聽了?” “你講的我都想聽?!?/br> 他給她蓋好薄被,把床頭調到合適的位置,讓她重新躺下去:“你先閉上眼睛?!?/br> 她聽話地閉眼,他的手碰到她額頭的皮膚,熱度已經退下去很多,今晚過去或許就會好的。 “有一個小女孩兒在公園里哭,因為她弄丟了心愛的洋娃娃布里奇達,非常傷心。恰好有一位叫卡夫卡的紳士每天都到這個公園散步,遇見了她。其實這時候他自己已經身患重病,但還是提出要幫她找到那只洋娃娃,并約好第二天在公園見面?!?/br> 他聲音很輕,卻帶著男性聲線特殊的磁性。他低頭看長安,她沒有睜眼,腦袋微微偏向他坐的方向,好像還在期待后續。 “當然,他沒有找到布里奇達,但他帶來了一封信,并讀給這個小女孩聽:艾希,請不要為我哭泣。我已踏上了周游世界的路。我會寫信給你,告訴你我在路上的經歷。這是以洋娃娃的名義寫的信,而且是第一封,此后還有第二封、第三封……每天都有,持續了三個星期。 “信是卡夫卡寫的,他是洋娃娃的郵差,其實也充當了洋娃娃本人。每當他和小女孩相遇,他都會把這些精心編寫的信件讀給她聽,講述她心愛娃娃的奇妙經歷。小女孩的悲傷漸漸被撫慰了。 “在最后一次碰面的時候,卡夫卡拿出一只洋娃娃。它和丟掉的那只相比有明顯不同。娃娃身上附了封信,上面寫道:旅行改變了我的模樣……” 一個關于謊言的故事。然而故事到這里,長安已經又睡著了,病房里可以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左時的手掌重新覆上她的額頭,將那些微亂的發絲撥開,露出她額際那個小小的桃子尖,輕輕撫娑著,終于俯身將親吻印在那里。 ☆、46.第四十六章 他從病房里退出來時,發現陳玉姣還守在外面, 這些天長安生病, 她也跟著沒休息好。 左時一向跟她沒什么話說,這時候見到了, 也只是點點頭, 示意長安已經睡下了。 陳玉姣卻叫住他:“左先生, 我能不能……跟你聊幾句?”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 她叫他左先生, 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而且他也掌握不了這場對話的主動權。 這樣的情形很少見, 他難得地感覺有點局促:“你想說什么?” 陳玉姣道:“這幾天謝謝你, 這么盡心盡力地照顧長安,看得出她也很信賴你?!?/br> 左時沒吭聲,知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 “當初在巴黎的時候,也是你救了她吧?長安提過很多次,都沒人肯相信她, 連我跟她爸爸都是,知道請了私人安保公司,他們一定會保護好她, 救她的人一定就是你們的人,沒什么稀奇的。遇到那么大的事,她回來以后狀態很不好, 失眠、焦慮, 甚至不得不去看心理醫生。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上, 沒有仔細去聽她說的話,沒有去想救她的那個究竟是什么人?!?/br> 陳玉姣說完,抬頭看左時一眼:“不管你是誰,我知道你為了救她還受了傷,當時那種情況……無論如何,我非常感謝你?!?/br> “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弊髸r道,“那是我的工作,我要對得起我自己的職業?!?/br> 陳玉姣笑笑:“那么后來到她的咖啡館工作呢?應該不是出于職業的考量吧?” “不是?!?/br> 她又激賞地看他一眼:“小伙子,你很坦誠?!?/br> 左時冷靜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我的女兒,癡癡傻傻的,可能一輩子都像個孩子一樣長不大。除了我們做父母的以外,可能很難找到真心對待她的人。我們曾經很看好敬之,覺得他是個好孩子,能給長安穩定無憂的生活,不惜用手段去脅迫他,然而事實證明強扭的瓜不甜,甚至是苦的。我也隱約感覺到他們的婚姻有很大的問題,后來我無意中看到長安抽屜里的入院記錄……”她紅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才哽咽道,“你可能不知道做mama的人看到自己的女兒受到那樣的傷害是什么樣的心情,但就算這樣我也不敢跟她爸爸說,他自己都病入膏肓了,我怕刺激到他。他們要離婚就離婚吧,其實我們的初衷只是想要長安過得快樂而已?!?/br> 原來她mama也已經知道了。提起長安那次受傷入院,左時胸口會悶會疼,是比事發當時更加強烈的感覺。 “所以你覺得我是別有所圖?” 陳玉姣抹掉眼淚:“我跟她爸爸就是抱有太多僥幸,才導致長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沒辦法說服自己,你是因為長安的個人魅力才故意接近她的。她告訴我店里來了新的店員,就是在巴黎救她的那個人,坦白說我根本不信。但事實上她沒有看錯,你就是那個人,你有特殊的理由才待在她的身邊?!?/br> “我沒想過要傷害她?!?/br> “我知道,所以你才救了她一次又一次,才會這么晚了還愿意留下來照顧她,我很感激,真的?!?/br> 她用了一次又一次這個說法,左時擰眉看她,咖啡店那場火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曾經很喜歡也很依賴敬之,我本來以為他們離婚的時候她會受不了,情緒崩潰,但她的表現超乎我想象。我是她mama,同時也是個女人,我知道一定有另外一個人讓她這么堅強?!?/br> 她指的原來是這個。左時道:“我雖然不想傷害她,但還是利用了她的信任。我跟她說過,有很多事我都是騙她的,但已經太遲了?!?/br> “她是不是跟你說,就算是騙她也沒關系?!?/br> 左時一震,揚眉看她。 她笑了笑:“囡囡是我的女兒,我最了解她。其實真正的信任,不是你不對我撒謊,而是你對我撒謊也沒有關系?!?/br> 左時說不出話來。是這樣嗎?長安對他是真正的信任,而他卻一再辜負她的信任? “你別誤會,我不是想要追究什么。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只想知道,現在你對長安是什么樣的感覺?” 她的豁達倒令他意外:“你不問我究竟為了什么目的接近長安嗎?” “那你的目的達成了嗎?還是已經放棄了?”他離開南城,去到世界的另一頭,不就意味著只有這兩種可能性? 左時嘴角輕輕上揚:“長安如果小時候沒有生病,現在一定很聰明?!碑吘顾羞@么一位這么聰明的母親。 “謝謝,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恭維?!?/br> 左時回頭,看了看那扇病房的門,不確定剛才那個吻是否已經落入長安mama的眼中,但此刻他的心里其實已經有了清晰的答案。 長安的答案又是什么呢?就算她mama再了解她,有的問題也無法代她解答。 她真的了解男女情愛嗎?她知道自己對他是什么樣的感情嗎? … 長安退燒了,胃口也慢慢恢復,可以吃點流質的食物,不再上吐下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