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聽說她的咖啡館被燒了?” “嗯,她考慮開新店的話,我會幫她?!?/br> 程東沉默,半天都沒接話。他問:“怎么?” “沒有,就覺得你活的挺累的?!背號|竟然有點同情他,“你最輕松的時候反而是在手術臺上?!?/br> 看他做手術真的是行云流水,胸有成竹,年輕一輩的醫生里雖然他們都被稱贊有天賦,但跟駱敬之比起來,程東還是自愧弗如。 “人不能永遠活在愧疚里,做錯了就努力補救吧,總有解決的辦法的?!彼麆竦?。 一個謊言,要靠另外九十九個謊言去圓,這算是一句讖語,在駱敬之的人生里得到充分印證。他甚至賠上整個人生去遮掩年輕時犯下的那個錯誤,對不起這個,想要補救,又對不起那個,造成新的遺憾,永遠都在愧疚的情緒里輾轉、循環。 駱敬之也不吭聲了,悶頭喝酒。程東嘆了口氣,感覺到口袋里手機震動,接完之后臉色凝重,對駱敬之道:“我們得回醫院一趟,你岳父不行了?!?/br> ☆、37.第三十七章 殷奉良年后是因為呼吸障礙才入院的,檢查結果顯示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肺部。程東所在的胸外科是南城甚至全國都排的上號的重點科室,大大小小的專家會診之后, 對他這種情況也是束手無策, 其實也就是已經到了藥石罔效的階段。 因為殷奉良曾經也是這里的醫生,又有駱敬之這層關系在,科室也對他格外照顧。特別是程東, 叮囑值班的醫生一旦有什么變化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他。 他跟駱敬之趕到的時候,殷奉良已經被推入搶救室,而搶救就是跟死神賽跑,他們立馬也換上白大褂加入到隊伍中來。 然而程東最后還是把駱敬之往外推:“這里交給我們吧,你不要管了, 趕快通知伯母和長安她們,這次要做最壞的打算?!?/br> 站在家屬的角度被醫生下達指令,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他扭頭看向病床上的人,殷奉良還有意識,很艱難地表示:不,不要告訴長安。 駱敬之竟然看懂了,這么多年的家人, 這么多年的師徒, 也不是白做的。 “爸,長安還在南城,讓她來看看你吧?”不然一旦生死永隔,將來她知道再也見不到至親的人了,該有多遺憾? 可殷奉良固執地搖頭,枯槁的手抓著他不肯放。 駱敬之沒有辦法,只能妥協:“那我讓媽先過來?!?/br> 然而初夏的南城這晚經歷了一場大雨,很多地方電力中斷,路面積水導致交通擁堵,陳玉姣開車過來卻被堵在路上,一個多小時才趕到醫院來。 而殷奉良沒有等到她來。 一輩子夫妻,走到最后才發現,原來這樣短暫。短到最后這一個小時,最后一面,都成了奢望。 夜間空蕩蕩的走道上,陳玉姣失聲痛哭。 程東和值班的醫生摘下口罩,從搶救室出來,拍了拍駱敬之的肩膀。他沒哭,只是一味看著窗外糟糕的天氣。 雨還沒有停,城里很多窗口都沒有亮燈。 不知道長安這時候在哪里,在做什么。這樣的雨天她通常都很害怕一個人待著的,而今晚之后,有個世上最愛她的人永遠離開了,她卻還不知道。 … 其實長安不是無知無覺的,她剛在黑暗中打破了一只玻璃杯,就已經感覺到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了。 齊妍連忙跑過來,把她跟碎玻璃拉開,關切道:“你沒事吧?” 大雨天遇上停電,諾大的屋子里只能點蠟燭照明,到處黑漆漆的,不怪長安不小心,只要她沒受傷就好。 長安怔怔地看著她:“妍姐,我想給家里打個電話?!?/br> “好,我幫你撥?!饼R妍把手機遞給她,“是不是想回家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這兩天長安住在她家里,陳玉姣是知道的。她曾是長安的心理醫生,現在又是難得的好朋友,做父母的也希望她能幫忙多開導長安。 “我想爸爸了?!遍L安說。 她也看著窗外的雨,不知道為什么,思念如洪潮傾瀉。那些小時候被父親抱在懷里舉高高的畫面,父親握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字認字的畫面,以及她結婚時父母欣慰微笑的畫面,都在腦海里匯聚成了連貫的電影。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家里的電話和陳玉姣的手機都無人接聽,過了很久,陳玉姣才回電話給她,聲音嘶啞地說:“囡囡,明天回家里來吧,有點事要跟你交代一下?!?/br> … 左時在住處收拾行李,他其實本來就沒有太多東西,生活簡化到極致,一個行李箱好像就能囊括全部。 公寓里擺出來的那些模型和子彈做成的擺件收起來之后,更顯得空蕩蕩的,仿佛從來就沒有人來住過。 外套的口袋里掉出一顆糖,是之前長安給他的。他還記得那個甜到發苦的滋味,像她靠近時的呼吸,又像她哭泣時流下的眼淚。 他攥緊那粒糖,跪坐在行李箱旁的地板上出神。 江涵博就在這時候沖進公寓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你的仇人死了,殷長安的爸爸死了!” 最后一件衣服放入箱子,左時的動作停了停,沒有回頭,闔上行李箱后才淡淡地回應道:“是嗎?” “什么是嗎,當然是啦!聽說走得很突然,家里人都沒來得及趕去見最后一面。小雨當年走的時候你也沒能趕回來陪在她身邊,人就這么沒了,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報應?” 左時沒接話,漠然地把整理好的行李箱拎到墻邊,轉身進廚房倒了一杯涼水。 江涵博搶過他手里的水杯,還在嘚啵個沒完:“遺體告別就在明天,聽說他還留了遺囑,大概是怕死后小白……小姑娘被前夫欺負?你說他會不會順便提到了小雨那件事,要把當年遮掩的丑聞大白于天下?” 他設計咖啡館那場意外大火,逼駱敬之做選擇題,為的就是刺激殷奉良勃然大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當年的事抖出來,毀了駱敬之的大好前程。 誰承想小兩口婚倒是離了,翁婿卻沒到翻臉的地步,也不知是不是殷長安沒把細節全都講給二老聽。左時呢,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不僅沒照他給的劇本往下走,還把他胖揍了一頓,好像連復仇這件事也不想繼續了。 當初明明是左時問起有什么捷徑能快刀斬亂麻的嘛,怎么到頭來又成了他的不是了?他這簡直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不過現在殷奉良死了,又留有遺囑,說不定是老頭子腹黑,把大招留到最后呢? 江涵博暗搓搓地腦補了一大堆,直到左時擦著他的肩膀走過去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戲太多了。 “哎,你別這樣嘛?!彼愤^去,“要不要去砸場子?其實像殷奉良這種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聲,現在人雖然不在了,你給他來個晚節不保,也算是給小雨報了仇了?!?/br> 左時坐在沙發上,灌下一杯涼水,回過頭看著他說:“你是讓我去遺體告別的地方鬧?” “是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江涵博,中國人還有一句老話,叫死者為大?!?/br> 江涵博嘁了一聲:“那小雨的死就不是死了,當時有誰以她為大?” 他有點不滿左時現在這個狀態,好像喪失了斗志一樣,整個人都沒什么生氣。 “現在又能改變什么?殷奉良都死了,就算事情鬧得再大,小雨能復活嗎?” 長安曾經這樣問過他,沒什么顧忌,因為她的世界很簡單。然而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們很多人都要繞很大一個圈子才能明白。 “那駱敬之呢,就這么便宜他了?” 左時笑了笑:“他?他已經失去了這輩子能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只不過還沒意識到罷了?!?/br> 男人最珍貴的是什么?金錢,名聲,權勢?恐怕都不是。 不管男人女人,這一生最珍貴的都是幸福的權利。 江涵博嘆了口氣:“這么說你是不去了?我說左時,你到底什么打算?” 左時朝墻邊的箱子努了努下巴:“你不是叫我早點回法國去嗎?東西都收拾好了,就差一張機票,隨時都可以走?!?/br> “你真的舍得嗎?” 他這樣的人,回來一趟不容易。家不成家,了無牽掛,只怕以后也很少會有機會再往這個傷心地來了。 左時抬頭看他一眼:“怎么,你舍不得?” “我是不著急……”他低聲嘟囔著,“南城氣候這么好,東西又好吃,多待幾天也沒關系啊?!?/br> “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這公寓我還沒退租,你要想住,跟房東說一聲就行。對了,那個心理醫生的診所也離這兒不遠?!?/br> 左時知道他什么心思,一邊說著往外走,一邊將公寓的鑰匙扔給他。 “哎,你去哪兒啊……喂!” 左時沒回答,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38. 第三十八章 長安低頭看身上的黑連衣裙和黑色皮鞋。 從小到大, 她很少穿黑色, 只在轉去特殊學校之前穿過很短時間的黑色校服。大家都說這顏色太沉重, 太壓抑,不適合她。 本來她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但遇到左時以后,她覺得黑色也可以很美的,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邃和神秘。 可是今天又不一樣了,抬眼望去,到處都只見黑與白, 好像真如大家所說的,又變成沉重而壓抑的色調了。 很多客人來,有的她也認識, 都是爸爸以前的同事,或者像敬之一樣曾經是他帶過的學生,其中很多叔伯長輩都是從小看她長大的, 都輕聲叫她名字,讓她不要太傷心。 mama也是這么說的——爸爸去了另一個世界,沒有病痛的折磨, 沒有工作的煩惱, 會簡單快樂地生活,也能看得見她們母女,所以不要傷心,否則爸爸也會難過。 可mama自己一直都在哭,不是嚎啕,有時甚至看不到流淚,只是眼睛一直紅紅的,拉滿血絲。 她們并肩站在一起向來賓鞠躬回禮,但她時不時會走神去看mama。 駱敬之走過來,輕聲對她道:“長安,你累的話就到那邊去休息一會兒,這里我來幫忙看著?!?/br> 她其實是有點累了,抬眼問他:“我能不能喝一點水?” “可以?!瘪樉粗阉龓У浇锹淙?,那里有椅子可以休息,還有事先準備好的瓶裝礦泉水。 他拿了一瓶水給長安,恰好有醫學院的前輩過來打招呼,他輕拍長安的肩膀讓她先休息一會兒,自己走開了一下。 回來時,她還坐在那里,很安靜,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瓶水還原封不動地拿在手里,沒有喝過。 “怎么不喝?”他走過去問道。 長安抬起頭來:“我擰不開瓶蓋?!?/br> 這個好辦。他接過來,幫她打開后又重新遞給她:“好了?!?/br> 長安卻沒有接,又低下頭,肩膀微微顫動。駱敬之蹲下身去,發現她在哭。 “以前都是爸爸幫我擰的……他力氣很大,我擰不開的飲料他都能打得開。以后呢?敬之,他以后是不是都不會回來了?!?/br> “長安……” “這就是去世嗎?人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會回來了?mama說他還能看得到我們的,那是不是在騙我?” 原來死亡是這么殘忍的告別。那么左時當年接二連三地失去父母、meimei和外婆,該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