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酒樓里來得較早的賓客已經陸陸續續散了,有包廂的客人從樓上下來,談興正濃。 長安聽到熟悉的聲音,忍不住回頭看,走在最后的那個人不是駱敬之又是誰? 他正跟身旁面生的女人說話,時不時輕輕點頭,溫煦又耐心。 長安記得他說今天有聚會的,只是不知道地點,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 她很歡喜,推開椅子站起來,朝他跑過去。 “敬之,你也來這里吃飯?”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一出現,那些原本侃侃而談的人都停下了,周圍有幾秒鐘的安靜,陌生的眼睛全都朝她看過。 駱敬之的手正比劃著什么,這時也突兀地停在半空,半晌才慢慢垂下去。 眼前的人身材嬌小,揪著他的袖子努力靠近也比他矮了大半頭,何況他一腳還踩在樓梯上,更顯得她小。面容稚氣,神思簡單,剛吃完東西,嘴上還糊著草莓醬,自己卻渾然不覺。 周圍的氣氛驟冷,難堪卻一點點爬上他的面孔,他想甩開她,甚至裝作不認識她,可偏偏辦不到。 她特征太明顯,大家都知道是他的妻子。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艱澀地開口,只問出這么幾個字。 長安咧開笑,朝身后指了指:“我跟左時來吃飯,我請客的,要謝謝他……在巴黎救了我的人就是他!” 她很興奮,沒頭沒腦地說著,不知道那段經歷的人大概會以為她是異想天開地編故事。 駱敬之朝她跑過來的那個方向看去,小方桌上只留殘羹冷炙,服務員已經開始收拾碗盤,桌旁卻一個人都沒有。 他抿緊了唇盯著她瞧,她又上前一步,踏上臺階,湊到他跟前來,友善地朝他身邊的人笑:“你們是敬之的朋友嗎?”看到齊妍,她又笑得更開懷,叫她:“妍姐?!?/br> 氣氛莫名尷尬起來,駱敬之整個人如繃緊的弦,好像碰一下就要斷了。 “你臉上沾了東西,擦干凈?!?/br> 他聲音低沉極了,仿佛墜了千斤重的石塊,要埋進地里去。 長安茫然地伸手摸了摸,碰到紅色的草莓醬,哎呀一聲,囁嚅道:“……不小心沾到了?!?/br> 她手指也變得黏糊糊的,不知往哪里擦,有點不知所措,露出傻氣的表情。 站在駱敬之身旁的高薇從包里翻出濕巾遞到她手里:“用這個吧?!?/br> 長安就站在那里,擦完了嘴又擦手,然后才靦腆地說了句謝謝,又想起齊妍跟她說的,感謝人家要問問姓名,于是問她:“你叫什么名字?!?/br> “我叫高薇,是敬之的……老同學,以前在同一家醫院實習?!?/br> 單是老同學三個字,不知就深藏幾多曖昧、幾多故事,可惜長安不懂,她只是單純地羨慕,羨慕這個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卻有好的頭腦,可以站在敬之身邊,做他的同學和同事,聽得懂他講今天又遇到什么疑難雜癥,救回什么樣的病人。 高薇見她盯著自己看,也靜靜地打量她。 其他人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到外面去了,齊妍折回來打圓場:“續攤的地方我已經訂好了,長安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就在旁邊的ktv,大家一起唱歌reads;?!?/br> “我不會唱歌?!?/br> “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長安這才想起來左時還被晾在一邊,回頭夠著脖子看了看,卻不見人,趕緊擺手道:“不用了,不用送我,我還沒付賬。付好帳,我自己回去?!?/br> 駱敬之說:“這里離你家起碼十公里路,你怎么回去?” “我剛才是跟左時一起打車來的,等會兒也打車……” 她話沒說完,看到駱敬之臉色不好,隱約意識到他是生氣了,眼睫垂了垂:“那敬之你回家嗎,我可不可以坐你的車?” 不可以。就是這樣,他不知道她口中的左時是誰,但此刻他也沒那個心境跟她一起回去。 “你沒聽齊妍說嗎?我們的聚會還沒結束,你能自己回去就自己回去,到了家門口,讓王嫂出來接你?!?/br> 他出了方案,不給她其他選擇的余地,對身旁的高薇說:“走吧,我們出去,別讓大家等?!?/br> 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高薇又看了看長安,也跟上他的腳步出去了。 齊妍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欲言又止:“長安……” 再駑鈍,再幼稚,也是有感情的。長安已經通男女之事,懵懂地了解夫妻之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很在乎,也渴望被愛著。這時被公然拋下,被有點嫌棄的目光看著,自己只能看著駱敬之的背影越走越遠,沮喪就像決堤的潮水一樣漫上來,淹過腿腳,淹沒胸口,壓得她喘不上氣,也邁不開步子。 “妍姐,敬之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眼睛里空茫茫的,很無助。 齊妍答不上來,她發覺離了心理醫生的身份,不在咨詢診室那方天地里,也不是天下所有的煩惱她都能給出準確的答案和建議。 門外其他同學等不及了,齊妍齊妍地叫著,她回頭應付說馬上來,再回轉身,發現長安已經垂著頭往門的另一邊去了。 夜色中依稀有人靠著黑色的車身等她,穿著黑色的衣服,背身站著,看不清臉,齊妍只匆匆記下了車牌。 … 左時看到長安出來,摁滅了手里的煙,什么也沒問,只打開車門道:“上車,我送你回去?!?/br> 長安不知道他從哪里變出一輛這么大的車子來,剛剛他們明明是搭出租車來的。但這時她也顧不上問這些,他說送她回去,她就上了車。 車在市區內緩行,開車的人十分穩健,時不時乜她一眼,問:“是不是累了,你可以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br> 長安卻搖頭,忽然睜大眼,驚了一下:“那個……我忘了付錢,飯錢!我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 左時握著方向盤笑:“我付過了,不然你以為他們會讓我們走?” 長安坐直身體:“你付了,為什么?我們說好的,我請客?!?/br> 她不會刷卡,怕身上的現金帶得不夠,特地從店里當天的營業款里支取了一部分,現在卻完全沒用上。 左時看著前方,不太在意,卻又很認真地說:“我還不太習慣吃飯讓女人掏錢,下次吧,給我點時間適應reads;?!?/br> 長安更難過了,請客不成,那她今天等于什么都沒做好,還惹的敬之不愉快。 左時看她一眼,問道:“想不想兜風?” “什么是兜風?” 他笑了笑:“像這樣?!?/br> 車子上了高架橋,加快速度,往與家相反的方向去。車頂慢慢往后收攏,夜風灌進來,漸漸整個人曝露在夜空里,長安一個激靈,趕緊閉上眼睛。 她坐在車里從來沒感覺過,原來車速可以這么快。 “我、我害怕?!?/br> 她說怕,車速卻好像更快了,剛才的穩健駕駛倒像是幻覺。 左時的聲音也像沾染了夜風的涼意,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似的傳來:“別怕,你睜開眼看看?!?/br> 五光十色,萬家燈火,樹影颯颯,海邊還有摩天輪沒有歇業,明亮得像火圈。長安沒走過這條路,更沒從這樣的角度看過南城,不由驚嘆,暫時忘記了害怕。 車子穿城而過,看遍風景,又漸漸慢下來。長安大概感覺到冷,肩膀輕輕一抖,左時就把車篷重新升頂,車里的人又被包裹起來。 “這就是兜風嗎?”長安還在回味,一手摁在車窗。 左時嗯了一聲:“不開心的時候,兜兜風,能讓心情好一點?!?/br> “你怎么知道我不開心?”她不是反問,而是虔心請教。她是不開心呀,他為什么就能看得出來,而她就不懂別人的情緒。 “有些人的心思很單純,都寫在臉上,有些人就藏在心底?!?/br> 臉上……有嗎?長安摸摸臉,又想到剛才臉上沾了草莓醬,一定很滑稽。 “那你知道敬之為什么生我的氣嗎?”她像迷途的小兔子,慌不擇路問一個陌生人這樣的問題。 左時卻很篤定:“也許他不是生氣,只是看到你和別的人在一起,不高興罷了?!?/br> “為什么?” “男人喜歡獨占,就像你喜歡的衣服,不希望被別人拿走?!?/br> 是說敬之在意她才會這樣嗎?長安并不知道駱敬之在飯店里沒有看到左時的身影,但這種說法給她的認知,讓她先前的沮喪一掃而光。 車在長安父母家樓下停穩,她松開安全帶準備下車:“謝謝你,左時,你是好人?!?/br> 到這一刻終于給他下定義,左時只是含笑看著她。 “下次,一定讓我請客,或者你到我店里來吃,不收你錢?!?/br> 他點頭:“回去吧,上樓小心?!?/br> 她下車,提了提背上小小的雙肩包,蹦蹦跳跳地去摁門鈴。 左時重新燃起一支煙,斂起笑意,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瞇起眼,仿佛換了張面孔。 等長安回到家,從窗邊往下看時,他的人和車都已經消失了,就像剛才也沒有出現過。她這才想起來,她忘了問他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就連他是做什么的,也一無所知…… ☆、第九章 駱敬之跟高薇并肩走在馬路上,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其實你不應該這么早出來的,”駱敬之道,“今天為了歡迎你回來才組織的聚會,你一走,大家該覺得掃興了?!?/br> 高薇不在意地笑笑:“我今天有點累了,年紀不饒人,又喝了兩杯酒,只想回家睡覺,明天還上班呢。下回我補請大家,還有機會聚的?!?/br> 駱敬之不吭聲了,其實他知道今天掃了大家興致的人大約是他。 “原來剛才那個就是殷教授的女兒,好像叫長安吧?以前只聽其名,不見其人,腦海里總覺得是個小孩子,沒想到這么漂亮?!?/br> 高薇提起來,駱敬之無法逃避,只說:“她已經不是孩子了?!?/br> “聽說她不是生來就這樣的?!?/br> “嗯,六歲的時候發高燒,她爸媽那時候工作太忙,耽誤了病情,病好了就這樣了?!?/br> “怪可憐的,難怪教授那么寶貝她?!?/br> 簡簡單單一句話里,仿佛還包含有其他意思。駱敬之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她說:“你還怪我?” “我要說是,你打算怎么辦?” 是啊,怎么辦?重新選擇,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提出補償她,又像是另一種羞辱。 “那就繼續怪下去,就算恨我也沒關系。沒有必要的話,以后我們也可以不見面?!?/br> 他不像開玩笑的意思,高薇卻笑了:“你怎么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br> 不,他變了,她也是,他們都知道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