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當年的一場大火波及西側一排宮殿,謝貴妃以及些許宮人都不曾跑出來。不知何時,就有傳聞,此處入夜后,廢墟之中常有白人影晃動,陰雨響雷天還出現過凄慘的呼救聲。如此以來,這片廢墟也成了比冷宮更冷清的存在。 臨華宮寢房內,柳南隱隱約約的聽到了響動,坐起身來,側目望向窗口的方向,傾聽了片刻,也聽得不甚真切。他想了想,下了榻朝外面走去。 床帳內,皇甫策聽了動靜,并未睜開眼眸:“出了何時?” “怕是起了風,吹落了碎瓦,奴婢出去看看?!绷系攘似?,不見皇甫策回答,這才小心翼翼的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依舊是漆黑一片,雖還是聽不真切,可柳南確定是有腳步聲,由遠而近,看情況人數竟還不少。柳南眼中露出些許狐疑,朝大門口走去。 寢房內,雖房門還是緊閉的,可莫名的有些冷。 皇甫策耳朵動了動,驟然睜開眼眸,迅速的坐起身來,撩開床帳,正對一個黑影。 黑影被皇甫策無聲又快速的動作嚇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怔愣了一瞬,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壓低聲音道:“噓!別聲張?!?/br> 皇甫策緊繃的脊背,瞬間放松了下來,微微頜首。 等了片刻,明熙見皇甫策不曾掙扎,才緩緩放開了手,將聲音壓的極低:“快起身!跟我離開這里!” 皇甫策眉頭輕動,不曾過問半句,拿起一側的白色大氅。 純白的顏色,在黑暗中異常的扎眼。明熙按住了那只手,制止的意思不言而喻?;矢Σ哒读艘凰?,放開了手,起身下榻摸索長袍。明熙快速的脫掉身上的純黑色的皮毛大氅,披在了皇甫策的身上,兩人之間的氣息,有片刻的凝滯。 黑暗中,皇甫策望向明熙,兩人的眼睛都已適應了黑暗,雖看不清細微的動作,但也已能看出個大概了。明熙明顯感到皇甫策有些灼熱的注視,轉身從一側的墻上,拽下被掛起來當做裝飾的寶劍,走到了門邊。 明熙朝外偷看了一會,回眸對還站在原地的皇甫策低聲道:“快走!” 黑色大氅,還保留原主人身上的溫度與淡淡的熏香。 皇甫策嘴角不自主的微微勾了起來,輕聲道:“柳南在外面,該是門口的方向?!?/br> 明熙蹙眉,回身攥住了皇甫策的手腕:“等不及了!那些人就快到了,我們必須從后院出去!” 皇甫策眉宇間終是露出幾分凝重,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何事,如此驚慌?” 明熙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回答,拽住皇甫策極快速的走了出去,單手掩住了門。 不遠處的宮墻,映照著火光,影影綽綽的人影,凌亂的腳步聲,離得越發的近了。明熙單手仗劍,另一手緊緊的攥住皇甫策的手腕,腳步一轉,換了方向,朝后園的角門急速跑去。 皇甫策也不拖泥帶水,輕聲道:“柳南留下,可會有危險?” 皇甫策等了片刻,不見明熙回答,不禁再次開口,輕聲安撫道:“你不用如此驚慌,萬事總還有我?!?/br> “高氏與慕容氏勾結造反,不知還有沒有別家,他們已控制大半個皇宮,可能整個禁軍都已經反叛了。陛下,似乎還有韓耀,已被榮貴妃軟禁猗蘭殿,暫時不會有危險。高鉞這會怕是發現你人不在東宮,追了過來。咱們現在必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明熙極里快速的說完,頓了頓又道:“柳南只要不和你在一起,不管是被抓,還是自己藏了起來,都不會有危險的?!?/br> 皇甫策似乎也感道了棘手,蹙起了眉頭,輕聲道:“臨華宮四處都無可躲藏?!?/br> 明熙聞言腳步更快,攥住皇甫策的手更緊:“若原路返回,兩刻鐘的地方,就有處密道!可我沒想到高鉞反應如此之快,現在只能找個相對偏僻的地方躲起來了,等援軍救駕!” 皇甫策雖不曾放慢腳步,還是輕聲道:“這條路毫無遮蔽,再走下去,就到內宮西門。你確定西門的禁軍不曾反叛嗎?” 蓄謀已久的反叛,第一個要控制的就是四處城門,西城門雖較為偏僻,按照高鉞謹慎的性格,必定也會有心腹重兵把守。 臨華宮的地段,若無人知道,肯定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扇舯话l現了,也就只有前后一條路可逃。若不去西城,就得原路返回。此時此刻,可不管哪一條路對皇甫策來說,都可能都是死路一條。 叛軍會對陛下仁慈,也會放過韓耀,可不會給皇甫策分辨的機會,他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擊殺太子!是以,此時只能盡量的拖延時間,讓那些人找不到皇甫策。 明熙腳步微微一頓,雖只有一瞬,皇甫策還是感覺到了她內心的遲疑驚慌。他反手握住住了明熙的手,緊緊攥住,柔聲道:“我在此,總會護你周全?!?/br> 明熙聽到這低沉又溫柔的話語,甚至失去回頭看皇甫策一眼的勇氣,自暴自棄道:“你不用護我周全,只要護好自己就成!若原路返回,肯定會對上高鉞!城門的守將,怎么也比高鉞容易對付!不管前面的路有多少危險,我們只有賭這一把了!” “若我們能悄無聲息的穿過西城門下,在最南側有一處角門,可通冷宮。如果能僥幸逃到冷宮,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先逃出城去?!?/br> 皇甫策抿了抿,回首望向遙遙可見的火光,莫名的輕笑了一聲:“我跟你走 ?!?/br> 臨華宮的斷壁殘垣,被火把映照的猶如白晝。 高鉞踩著漆黑的瓦爍,一步步朝東院走去。 眾將士已將整座東側院,圍個水泄不通,弓箭手占據了門口與院墻高處,箭拔弩張,蓄勢待發。 周全輕聲道:“屬下現在帶人搜剩下的院落?!?/br> 高鉞腳步微微一頓,沉聲道:“搜人時,都用些心?!?/br> 周全有片刻的怔愣,垂首頜首:“大統領放心!太子心思深沉,最善詭計,屬下已有所戒備?!?/br> 柳南被個極高大的兵勇挾持住,捂住了嘴,聽聞此言,掙扎的更厲害,可到底掙不開鉗制,不禁張嘴惡狠狠的咬住捂住了嘴的那只手,尖叫道:“殿下快……唔唔……” 那兵勇猝不及防,被惡狠狠的咬了一口,手指頓時鮮血淋淋。雖因訓練有素,不曾痛呼,可臉色很難看,當再次捂住柳南的嘴時,從腰間抽出刀子,就要動手。 高鉞回眸看了一眼:“別傷他?!?/br> 說話間,高鉞已踢開了東院正寢的門。 火把瞬時將屋內照得猶若白晝,數十人一擁而入,極迅速的踢開了遮擋的屏風。 床帳被徹底的拉開,能躲人的柜子箱籠都敞開,連房梁上都照了照,可整間屋子確實空無一人。 炭盆還閃著火光,床榻一側的散落著長袍、白色的大氅。 高鉞走到床邊,摸了摸被褥,挑眉道:“人尚未走遠?!?/br> 周全從門外走了出去,輕聲道:“回大統領,剩下的幾間屋子也搜過了,沒人?!?/br> 窗外,飄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來,雖是很小,但氣溫似乎又比方才低了不少。 高鉞沉默了好半晌:“這個天氣,穿著褻衣能跑多遠?臨華宮前后只有一條路?!?/br> 周全斂目道:“以統領之見,咱們是全部都去追,還是此處留些人?!?/br> 高鉞不動聲色的打量了柳南一眼:“留些人守住此地,本統領的意思,你可懂?” 周全怔了怔,忙道:“屬下明白,若是有人,定格殺當場!” 高鉞似是不想心腹寒心,不禁開口道:“放心,不會讓你為難。臨華宮荒廢依舊,今日太子只帶柳南一人出來。他逃得匆忙,衣袍都未來得及穿,天寒地凍的,穿褻衣逃跑,對他來說無異于尋死,肯定是從此處拿了衣袍或衣裙,做了喬裝……” 周全舒了一口氣:“大統領思慮萬全,屬下愚鈍?!?/br> 高鉞欲走出門口的腳步頓了頓,又道:“攬勝宮可有動靜?” 周全輕聲道:“大統領放心,屬下調派的第一批人就去了攬勝宮,那么多人圍了宮墻,保證一只螞蟻都跑不出去?!?/br> 高鉞點了點頭,邊走邊道:“你們可曾驚動里面的人?” 周全低眉順眼:“那些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兄弟,最為妥當不過。除非里面的人是真正的練家子,否則肯定驚動不了?!?/br> 片刻的功夫,雪下的越發大了,夾雜著愈演愈烈的寒風,讓人忍不住打哆嗦。 從后院出了臨華宮,唯一的路,已被火把照亮了。 高鉞望向黑洞洞的路,莫名的有些不安:“你親自去看了嗎?” 周全怔愣了片刻,恍悟道:“統領特意交代的地方,屬下定是親自部署的,自然要去查看一番的?!?/br> “何時去的?”高鉞停了停,朝偏僻走了兩步,才又開口道,“她睡了嗎?” “傍晚從太極殿回來,沒多久就熄了燈火,該是已經睡了?!敝苋肓似?,又斟酌道,“猗蘭殿與東宮離攬勝宮都有些距離,稍微近一些的太極殿,也不會有動靜,只要不是放火或對壘,該是傳不到攬勝宮里。她住的那處,可是內殿的內殿,極安全的地方了?!?/br> 高鉞若有所思:“攬勝宮內可有宮侍逃出去?” 周全見身后的人離得距離還算安全,低聲道:“不曾。不過……到底有些匆忙,不曾準備萬全。前番太尉還言正旦后,開印前,此番為何會貿然行事。當初統領遲疑不肯動手,也不過想要保全太子殿下,一直再勸太尉大人徐徐圖之,甚至為此與二郎君都有了些許嫌隙,為何一夕之間改變了主意?” 高鉞站在原地片刻,突兀的笑了一聲,可那雙深藍色的眼眸,卻滿是霧靄:“往日是我太想當然了,總以為有許多時間,許多機會,改變一切。父親有生養之恩,我與太子雖無兄弟之名,但當年也算有些兄弟情誼,先帝的教養之恩……自古忠孝難兩全,我又憑甚兩全其美?這世上本就沒有兩全其美,也只能不負一方?!?/br> “這般的日子,莫說過上一年兩年,回頭想來,多熬一日都覺艱辛難忍。以往以為自己總能堅持,是因為堅信,不曾失去想要得到的,那美好足以讓我堅持所有的不堪與苦難??伞€是太想當然了,我做了許多,可失去了更多,以為這樣對所有人都好,到最后也不過一無所有?!?/br> 周全怔愣了好半晌,思索不上來高鉞到底再說什么:“雖是如此,可陛下與先帝一般,對大統領信重有嘉,不然也不會將禁軍交予統領?!?/br> 高鉞側目看向周全,頜首道:“因如此,才要快刀斬亂麻,這般的境地已經是你死我活,不管是早是晚,要么我死,要么太子死,不管怎樣,總該有個結果,也省得繼續僵持下去?!?/br> 周全慢慢的蹙起了眉頭:“大統領何至如此,成與不成,咱們都還有退路!南朝……” 高鉞抬手直至了周全的話,輕聲道:“那是父親與高戰的退路,我從不曾想過逃去南朝!” 周全低聲道:“大統領何至于此……” 高鉞抬手制止了周全的剩下的話,低聲道:“你不必再說,事已至此,我也想搏一搏,不管是輸是贏,命該如此!” 周全咬牙,沉聲道:“屬下誓死跟隨大統領。 高鉞緊緊的抿著唇,好半晌,高聲喝道:“傳令下去,陛下有旨,擊殺太子者,官升三級,賞金千兩?!?/br> 第169章 第七章:祗為恩深便有今(7) 西城門的最東側,已可見城墻上下巡邏的兵勇。 明熙偷看了一眼不遠處,粗略的估算了人數,眉頭越發的緊蹙。 兩人背靠背的躲在墻角處,雖誰也不曾開口說話,可氣氛很是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皇甫策攥住明熙的手松開了,拽住了明熙腰間的一組緩佩,竟是緩緩的松開了緊蹙的眉頭,拇指細細的摩擦著那玉佩,嘴角溢出了極柔和的淺笑。 明熙回眸見此,眉宇間露出些許尷尬來:“這……這個一直在攬勝宮里,今日拿出來,本打算還給你,誰知夜里竟出了意外,只有先戴在身上?!?/br> 這解釋很是窘迫,又有些難以自圓其說。 皇甫策的笑意蔓延眼底,身上的氣息都泛著淺淺淡淡的柔和。今夜,明熙身著黑色長袍,金簪綰了個簡單的發髻。因奔跑的緣故,鬢角已滿是碎發。 莫名的,明熙不敢再與皇甫策對視,拽著緩佩就要摘下:“物歸原主……” 皇甫策的握住明熙的手,制止了動作:“你戴著,很好看?!?/br> 明熙縮了縮手指,沉默了片刻:“那時……還要謝謝你?!?/br> “當年之事,故我所愿,當不得謝?!被矢Σ邔⒚魑醵叺乃榘l掛在耳后,神態溫和,動作說不出的輕柔,又滿含呵護之意。 明熙怔愣了片刻,有些迷茫的看向皇甫策:“什么?” 皇甫策輕聲道:“我們自小爭執吵鬧,針對彼此??刹还苋绾?,我都想要護你周全,幼年不懂時如此,如今懂得了更是如此?!?/br> 明熙抿著唇,不知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