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一切的一切都宛若定格了般,屋內的擺設與物件,幾乎都是臨華宮當初賞賜下來的,雖不貴重也不便宜,都不曾帶走,可見當初此處主人對這些東西的不屑一顧。 皇甫策坐在了梳妝臺前,看向雖已被擦拭干凈,依然模糊不清的銅鏡。 許久不曾打磨的銅鏡,在朦朧的光線下,點點銅斑,依然很是醒目?;矢Σ呓舆^柳南遞過來的干凈的濕布,垂眸將那梳子細細的擦拭一個來回,拿在手中,細細把玩。 不知又過了多久,小小的寢房已煥然一新了。桌上的瓷器茶盞,床上的一切都換成簇新的,紅泥小爐,燃起了炭火,煮上了井水。 柳南輕聲道:“雖有些灰塵,但該是有人對此處也留了心,不然這些東西不是入庫,就是該被那些奴婢惦記了,決計是剩不下來的?!?/br> 皇甫策自傍晚就不曾再開口說話,柳南又是忐忑又是著急,可是半句都不敢問起:“娘子本有個羊脂白玉的梳子,不甚打碎了。貴妃娘娘聽說了,就將這檀木梳給娘子送了過來。聽聞這是娘娘的陪嫁,用慣了的?!?/br> 燈盞很是昏暗,那梳子的紋縷并不能看得清晰,皇甫策手指無意識的摩擦著那木梳上的紋路。好半晌,才回眸看向已打掃干凈的屋子,側目看了眼炭火。 柳南輕聲道:“上好的金絲炭,該是娘子用剩的,沒人動過?!?/br> 皇甫策不置可否,緩步走至床榻前,坐了下來,眉宇間盡是疲憊。 自辰時至此,還不曾有片刻的休息,他倚在了床沿邊上,那雙鳳眸雖是半闔著,但也黯淡無光。 “天色已晚,此處離東宮甚遠,殿下今夜不如就在此處湊合一宿?”柳南等了半晌,不見皇甫策說話,只當默認。他輕手輕腳的取下了束發的長簪與金冠,解開了皇甫策身上純白色的大氅。 長發如瀑布般傾瀉了下來,遮蓋了側臉,使得皇甫策的面目更是模糊了,褪去了鞋履,緩緩拉上了被鋪中。被褥中該是還放著特制的香木,又因冬季的干燥,雖是放置了許久也不潮濕,沒有難聞的氣味,似乎是明熙當初用慣了的熏香。 “這地方該是一直有人關照?!币煌砩喜辉_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 炭火上的銅壺在已冒起了煙來,柳南倒了些白水于茶盞里,笑著捧到床榻前:“奴婢擦拭時就知道了,家具上都是薄薄一層灰,被褥也干凈,柜子整齊。金絲炭都碼的整齊,該是有奴婢定時來換的?!?/br> “想來也簡單,六福公公如今貴為太極殿的總管,娘子又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哪里舍得將娘子住過的地方廢棄擱置??蛇@般的事,該是不好做得太過明顯,想必打掃此處的,只怕也是六福公公的心腹?!?/br> 皇甫策喝了一杯熱水,冰冷的手腳,也有些回暖:“六福倒是難得的念舊,什么時辰了?” 柳南見皇甫策肯說話了忙道:“亥時了,殿下要吃些東西嗎?奴婢在太極殿里拿了寫點心,都是殿下愛吃的?!?/br> 皇甫策輕嘆了一聲:“不必了,想來今夜還有風雪,你莫出去守夜了,睡在對面長榻上,若無多余的被褥,蓋著大氅?!?/br> 柳南笑道:“有有有,從床榻上換下的被褥都是干凈,奴婢還說一會在外間打地鋪呢?!?/br> 皇甫策躺了下去:“將炭火拉到你那邊吧,孤不冷?!?/br> “這屋子小,一盆炭火放在這里,奴婢也不冷?!绷暇従彿畔铝撕裰氐拇矌?,想了想,又輕聲道,“殿下莫要沮喪,雖奴婢當時不在,但娘子生起氣來,歷來口不擇言,不見得出就出自真心……以前您們也總也爭執,那次沒有和好?” 許久許久,柳南以為皇甫策不會回話,聽到厚重的帷帳里,傳來了一聲嗤笑:“爭執?今日的賀明熙何嘗生氣,又何嘗吵鬧?那些輕言細語,條理清晰,字字誅心,哪里像氣話?” 柳南沉默了片刻:“也許……” “熄燈吧,孤累了?!被矢Σ叽驍嗔肆系脑?,聲音已透露了無盡的疲憊。 第161章 第六章:一寸還成千萬縷(25) 燈盞被熄滅了,柳南輕手輕腳鋪床,抹黑接了水,放在了炭火上。 不久,一切都沉寂了下來,這般的黑暗與無聲無息,讓人莫名的感覺安全。床鋪上熏香很熟悉,似乎有安神的作用,煩亂的心與凌亂的思緒,逐漸的清晰清明了起來。 一時間,多年前早已忘記的往事,紛紛浮上了心頭,許多許多細節,清晰到一目了然。 十五歲那年的上元節,皇帝攜眾嬪妃皇子在尚武門樓上觀燈。 按慣例,這一日帝京百姓會在尚武門前搭好戲臺,舞獅雜耍,戲劇燈盞,走個過程,求個君民同樂,風調雨順。最后壓軸的,是帝后一家在護城河上游,放走第一盞許愿河燈。 往年帝后攜手同行,眾皇子與賀明熙,以及各宮有頭有臉的嬪妃跟隨其后。 那年正旦前的臘月,惠宣皇后身體已有些不好了,年節的祭祀,也只是勉強走個過程。上元節,先帝以不忍惠宣皇后勞碌,讓其安心養病為由,只帶上了眾嬪妃、皇子與賀明熙。 記得那夜,先帝放了河燈,突然來了興致,打算微服私游,讓人回宮取了常服,帶上眾皇子與嬪妃一起前去。 皇城里的人,即使皇帝本身,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出宮一次?;矢Σ唠m性格沉穩,可十五歲正是年少愛動,得知此事后也很是興奮。換完了衣袍,卻不見了一起放河燈的賀明熙,疑惑之下不禁多問了一句。 賀明熙身體有些不適,放完河燈已回宮去了。聽了這些,不知為何皇甫策頓時有些掃興,腦海中總是浮現賀明熙一晚上的心不在焉,與有些蒼白的臉。 惠宣皇后年節后,不曾公開露過面,聽聞病得很重。陛下更是許久不曾夜宿了中宮,探望了兩次,也被拒之宮外?;菪屎蟠伺e,可能傷了皇帝的面子,自此后,陛下賭氣再未去過中宮。 上元節與民同樂,惠宣皇后并未說不去,但臨出宮之前,被先帝留在宮中養病,這才不能成行。自然,這已屬于宮中秘辛,若非皇甫策身為皇長子,又有謝氏的人幫襯,不見得能這般的清楚其中緣故,外人只當先帝體惜皇后。 皇子們逐漸的長大,二皇子與三皇后開年后,也要入朝堂聽政。先帝不得不打破后宮多年如一日的平衡,再次重新洗牌,所有的制衡,都要重新建立了。自然,先帝當時還在全盛之年,不見得是非立下太子,但想必已開始考慮立太子的事了?;菪屎笠患要毚蟮暮髮m格局,從此以后,只怕再不復存在了。 何況臘月時,惠宣皇后的唯一的血親,堂侄英年病逝了,只留下一個沒名沒分的庶子,沒有嫡子,便為絕嗣,斷沒有庶子繼承爵位的事,那赫連將軍用命換回的爵位,也被皇室收回了。赫連氏惠宣皇后這一支,算是徹底的斷了香火,赫連氏族長之位,自然也有旁支接替了。 惠宣皇后大病了一場,甚至對先帝惡言相向,因兩人慪氣,初一十五在中宮過夜的規矩,也被先帝置之不理了。自那以后,臨華宮更是花團錦簇,二皇子與三皇子母妃那里也比以往熱鬧了起來。 越想越是莫名的不安,皇甫策隨意找了理由,告了假,將有些擔憂的謝貴妃安撫了一番,就迫不及待趕回宮去。 那夜,是皇甫策有記憶以來,大雍宮最冷清的夜晚。 因正主們幾乎都不在,宮人懈怠,在宮中走上許久,也不見碰上一個人。 御花園,還備好皇帝回來賞的花燈,掛得琳瑯滿目,又耀人眼目的花燈,因臨時起意的微服私行,無人賞看,更顯凄涼。 御花園太液池一偶,傳來了細細的說話聲。 皇甫策幾乎是下意識,躲在一側的大樹的后面,望向坐在太液池邊的兩人。 湖水粼粼,彩燈玉欄,將兩個紅衣的女子映照的光彩動人。 不管如何不喜惠宣皇后,可已到了這般的年紀,盛裝之下,依然如此耀眼,與正是豆蔻年華的賀明熙依偎一起,甚至還各有千秋,絕不會被忽視,只怕也是有惠宣皇后能做到了。 此時,皇甫策仿佛也明白了,為何父皇要執意寵愛惠宣皇后多年,若說只為赫連氏的權勢,只怕在十多年前,赫連夫婦去世時,那些恩寵早已不在了。 “這小走馬燈,做得就是精致,在河燈上還能轉圈,可比外面那些粗制的河燈好多了?!泵魑跻咽?,個頭只比皇甫策矮一些,出落的也越發的漂亮。今夜她一身紅裳紅裙,束著傍晚時的雙丫髻,一對紫金鈴綴在耳側,一步一響,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娘也放個河燈,許個愿吧。人家都說,這一天許愿最靈了,肯定會實現的……陛下說不得會在下游揀到娘的河燈呢!不如我幫娘寫,好不好?” 惠宣皇后無意識的撥著湖水,目光望向水中逐漸飄走孤孤單單的燈盞:“還有什么可求的呢?” 明熙垂眸想了片刻:“就寫娘與陛下和好如初,或是白頭偕老。娘和陛下和好了,肯定會開心,心情好了,身體也就會好?!?/br> 惠宣皇后笑了一聲,遠遠聽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與冰冷:“你以為娘求的是和好如初,白頭偕老?……傻丫頭,你記住,這世間沒有破鏡重圓,更無覆水能收,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和好如初。好馬尚知不吃回頭草,難道娘會連個牲口都不如嗎?” 明熙咬著唇,輕聲道:“娘心里明明是不舍……又何必把話說得這般絕情?” 惠宣皇后長出了一口氣,不置可否:“以后攬勝宮也只能這樣了,或是比這更冷清了,若二皇子三皇子做了太子尚好說,若是謝氏所出的那個孽障做了太子,咱們的日子只怕會更難過了?!?/br> 明熙坐在臺階上,依偎在惠宣皇后肩膀上:“娘不要擔心了,你可是還有我??!等我長大了,就把娘接出宮去,娘不是最喜歡看風物志嗎?到時候,娘喜歡哪里,咱們就去哪里,再也不回來了?!?/br> 惠宣皇后怔了怔:“你也不喜歡宮中了嗎?” 明熙抿了抿唇:“當然不是了,我本就沒什么,娘在那里我就去那里。他們各有各的目的,攬勝宮花團錦簇時,也不過我與娘,如今冷冷清清的還是我與娘,沒什么分別?!?/br> 惠宣皇后側目看向明熙片刻,摟緊了她的肩膀,輕聲道:“最近怎么不見高鉞往宮里遞信了?你們不是最好了嗎?” 明熙道:“他去安定城了,沒那么快回來?!?/br> 惠宣皇后低聲道:“可不是,我都忘記了。那二皇子呢?往日里總是朝宮里給你送東西,最近怎么也不見人影了?” 明熙低聲笑了起來:“二皇子送東西也不是給我呀,都是孝順娘的?!?/br> 惠宣皇后道:“也是,陛下已許久不曾過問攬勝宮了,他也不必討好你了?!?/br> 明熙忙道:“沒有的事,平日里碰見,二皇子有事沒事就愛與我搭訕。方才還要和我一起回來,不過是我看他真的很想去玩,不愿掃他的興,才沒讓他一起回來,他對我還是不錯的?!?/br> 惠宣皇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你看高鉞與二皇子,哪個更順眼一些呢?” 明熙道:“現在都差不多,二皇子心有所圖,自不必說??筛咩X對我好,怕也是為了博得陛下青眼,我只要有娘就夠了?!?/br> 臘月時,惠宣皇后的唯一的堂侄病逝,因無嫡子,既不能繼承家中的爵位,就連赫連氏族長之位也易主了?;菪屎笈c陛下在御花園眾人面前大吵了起來,回宮后就大病了一場,病好后,時常發呆,念念有詞,時笑時哭,夜夜在夢中還在尖叫,眼神一日日的木了下來。 明熙面上不顯,可心里越發的恐懼,多次催促六福請太醫看看,可不管六福還是裴達都不讓明熙聲張此事,甚至為怕別人得知惠宣皇后的性情有變,六福幾乎擯棄了所有不受信任的宮侍,惠宣皇后的一切事宜,都由六福裴達以及鄒嬤嬤親自料理。 “年紀小小的,活那么清楚明白作甚?”惠宣皇后目光有些呆滯的望向湖面,幽幽的嘆息,“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整日就是吃穿打扮,沒事出城跑幾圈馬,從無煩心事。有父有伯父堂兄還有整個赫連氏,外面腥風血雨啊,都刮不到面前來……轉眼都二十多年了,娘也是才能看明白一些,可太明白了,想得太深了,不過都是失望罷了?!?/br> “失望多了,也就不報希望了。十幾歲入宮,這些年,得意過,爭取過,不甘過,最后除了怨恨,居然還是一無所有?!?/br> “陛下厭倦了,我何嘗不是呢?” 明熙見惠宣皇后眼神又木了起來,害怕抿著唇,緊緊的抱住惠宣皇后,紅了眼眶:“娘不要這樣想,你還有我啊。等我長大了,我就能幫你了。以后,我會很孝順很孝順你的,真的!沒有陛下也不要緊,沒有那些人都不要緊,你看這些年,我們不是過得很好嗎?” 惠宣皇后輕輕的擦拭著明熙眼角的淚,柔聲道:“是啊,娘因為還有你,才能堅持到現在。你很懂事,娘很欣慰,以后不管如何,都不會讓你回賀家受苦的。那些人個個狼子野心,沒有一個好東西,你要是落在他們的手里,可怎么活?” 明熙輕聲道:“等過了今日,我們去求陛下,讓堂舅舅家的小柚子繼承家業與爵位就是了,娘不是一心想讓家中復爵嗎?小柚子雖是庶子,可若有陛下的特許與恩準,還是能恢復爵位的??!” “呵呵呵,還說什么家里?那么一個庶子,出身早已擺在那里,再有出息又能如何?他若拋頭露面,別人只會越發的嗤笑,我家后繼無人!”惠宣皇后又冷笑了兩聲,望著太液池,輕輕的開口道,“那些人沒一個好東西!狼心狗肺,心有所圖!娘遇見了,你何嘗沒有遇見?高鉞!二皇子!哪個值得娘托付?個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將來必然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的!” “娘!娘!噓,小聲些,若被人聽見了……只怕會有麻煩?!泵魑跆撎摰奈孀×嘶菪屎蟮淖?,小聲哄道。 惠宣皇后拿下了明熙的手,低低的笑了起來,小聲道:“咱們也許看不到這些人的下場了,可是娘就是知道,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那些有心害我們的人,利用我們的人!那些個無恥賤人!是他們害盡我赫連一門!一步步的趕盡殺絕!使我赫連氏絕嗣!” “皇甫氏個個都是劊子手,他們骨rou之間尚且殘殺,更何況是對外人!皇甫深更是蛇蝎心腸!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惠宣皇后的聲音越發的尖銳,在這無人的太液池邊上,回蕩了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癲狂與歇斯底里。 “娘!娘!噓噓!小聲些,小聲些?!泵魑蹙o緊抱緊惠宣皇后掙扎不休的肩膀,壓低聲音誘哄了起來。 玉欄下的一排燈盞,將惠宣皇后的臉映照的十分清晰,表情呆滯,眼神恍惚,有種說不出的瘋狂,她使勁扭動著身形,又掐又擰,想要掙脫明熙的摟抱與鉗制。 明熙卻絲毫不敢放手,柔聲道:“娘讓六福公公準備了元宵,咱們回宮吧。娘別怕,別害怕,你還有我啊!咱們回宮去,別說這些了?!?/br> 惠宣皇后聽到此話,不禁停止了掙扎,歪著頭打量著明熙,而后放聲大笑了起來:“哈哈哈,你怕了嗎?怕什么?這里又沒人!那些人都逍遙自在去了!害了別人全家,還能悠游自在的活著!” “阿熙,那些人踩著我赫連氏的鮮血,享受這一切。他們和咱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惜娘身單力薄,性情軟弱,沒有勇氣手刃仇人。蒼天有眼,就該讓那些人千刀萬剮!” 明熙柔聲哄道:“娘,夜深了,咱們回去再說?!?/br> 惠宣皇后低低的淺笑,極輕聲的道:“咱們雖然殺不了那些人,還有別的辦法呀……人說穿著紅衣紅裙,在月圓之夜橫死之人,怨氣最為深重,陰魂多年都不會散去?!?/br> 明熙怔了怔,不解道:“什么?” “我阿熙穿紅衣真真好看,你看娘的紅衣好看嗎?阿熙莫怕,不管去何處,娘都帶著你,不會將你留在那些人手中。咱們一起走,化作厲鬼,糾纏他們,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惠宣皇后咬著牙,將話說完,緊緊的抱著明熙一頭栽入太液池中。 皇甫策已顧不上震驚,想也不想就從樹后面沖了出去,跟著跳下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