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柳南小聲道:“如今陛下病重,賀家人估計也動了別的心思。十多天來,賀家那邊一直遣人來叫娘子回去,想來白日里娘子回了賀府?!?/br> 當年明熙在宮中時,三五年也不曾回過賀家一次?;矢Σ咴陉@珊居住近三年,中秋與重陽這般的佳節,也不見賀家請人回去。每年也只有正旦或是祭祖,才讓賀明熙在族人面前露露臉,即使如此,也是守了夜,次日一早,賀明熙也會回到闌珊居同自己一同吃扁食。 皇甫策思索了片刻:“噢?那賀氏對賀明熙……又是個什么意思呢?” 柳南道:“賀大人當初就對殿下對忠心耿耿,為此一直不得陛下重用,如今肯定是聽了風聲,知道殿下也無意娘子,總該為賀氏與娘子的以后打算些?!?/br> 柳南見皇甫策抿唇不語,又輕聲道:“陛下三個多月不曾早朝了,人心浮動。如今殿下……誰也不知道殿下與娘子的關系到底如何,想來賀大人也是先探探娘子的口風吧?!?/br> 皇甫策側目望著華庭,冷笑一聲:“對孤忠心耿耿?若是能得了陛下的用,還有甚忠心一說,不過都是些墻頭草?!?/br> 柳南不接此話,輕聲道:“殿下先進屋,奴婢去叫裴總管?!?/br> 皇甫策輕搖了搖頭:“罷了,孤去看看?!?/br> 柳南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想著,娘子肯定是想著殿下今夜不回來了,才會如此。否則按照往日來說……奴婢倒是覺得娘子最近頗識時務,如此的小事,殿下大可睜只眼閉只眼?!?/br> 皇甫策瞥了眼柳南:“孤醒得,你先下去?!?/br> 柳南見皇甫策已有些不悅,忙松開了攙扶的手,小聲道:“殿下小心點,奴婢就守在院外,有事您叫奴婢?!?/br> 皇甫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伸手撩開了青紗,踱步走了進去,坐到明熙的對面。沒了攙扶,皇甫策越發覺得手腕腳腕有些疼,他自覺該去休息了,可越是見柳南阻攔,可越是心中有氣,也還是忍不住來看這人一眼。 因要騎馬,皇甫策穿得胡服,雖少些往日雍容,但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俊逸灑脫,在如此的月光下,那雙漆黑如玉的眼眸,宛若流淌著淺淺華光,整個人宛若一副動態的詩書畫卷。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迷迷糊糊的望著對面的人,明熙怔愣了許久,才低低笑了起來,將面前的酒杯都斟滿,舉起手中的酒杯:“長生,當真是這世間最好的顏色了?!?/br> 皇甫策聽到這已有些陌生的乳名,微微一怔,風輕云淡的眼眸凝了凝,打量了明熙片刻,輕聲道:“難得你還記得這名字,可惜有資格叫的人,已都不在這世上了?!?/br> 明熙笑了起來:“在臨華宮時,時常聽先帝如此喚你,一直覺得這字比阿策好聽。謝貴妃起這名字時,該是滿心的祈盼你康泰平順?!?/br> 第12章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爭發(11) 皇甫策緩緩垂眸:“你倒是知道的清楚?!?/br> 明熙將手的酒水仰頭飲盡,輕輕敲著桌子,笑了起來:“那是,今日我若再不叫上幾句,只怕以后你出了這里后,沒有別人知道了?!?/br> 皇甫策并未氣惱,不知想到了何事,竟也搖頭輕笑,隨手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斟了一杯,不想卻被明熙伸手擋住了。 皇甫策抬眸,望向明熙:“你的酒,本宮喝不得?” 明熙搶過皇甫策的酒杯,一飲而盡,鄙夷道:“手腳都不利索,喝什么酒?太醫可是多次交代,你今后都不可多飲酒……” 皇甫策拿起酒壇,飲了一口:“倒是好酒?!?/br> 明熙縮回被拍紅的手背,嗤笑道:“喝吧,喝出個好歹來,這世上少了個禍害人心的……” 皇甫策不怒反笑,側目道:“怎么?為了讓陛下好過些,連詛咒孤的心都起了嗎?” 明熙點了點皇甫策湊過來的額頭,低笑了幾聲:“你平日里就是想太多了?!?/br> 皇甫策躲開了明熙的手指,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那你呢?今后,你有何打算?” 明熙奇怪地皺起了眉頭:“你覺得呢?你覺得該有什么打算呢?” 皇甫策垂眸,輕聲道:“怎么?孤飲不得賀女郎的酒漿,也問不得賀女郎的以后嗎?” 明熙皺眉思索,良久道:“我何嘗是如此小氣的人,你喜歡你喝就是??晌业氖?,你也不必多問。問了,也有不會有所改變?” 皇甫策微微瞇眼,隨即輕笑出聲,不置可否:“到底是足智多謀的賀女郎,醉成這般的,還對本宮如此防備?!?/br> 明熙著迷的凝視著眼前的笑容,杏眸中氤氳著霧氣,郁郁不歡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就好了起來。許是潛意識里,不愿再和這人起爭執,明熙不曾分辨,沉默了下來。 認識皇甫策這些年,從不曾見過他飲酒。當初他滿身是傷的住進闌珊居,要忌酒水,因手腳被廢的緣故,今后最好都不得飲酒。在闌珊居里,皇甫策從不要求飲酒,每每無事,只喜歡坐在桌前,神情淡漠,一遍遍地煮茶,飲茶。 不知不覺,兩人又各飲了一小壇,明熙腦海一片空白,心情越發地放松,許是受不了這般的沉默,皇甫策率先開口:“今日,你回賀府作甚?” 明熙睜了睜眼,強打精神:“一些瑣事罷了,殿下呢?今日有何喜事?” 皇甫策清冷的笑了笑:“你如此防備孤,孤還要把自己的事,拿來與你分享?” 明熙道:“那就算了,你越是開心,說不得我就越不開心呢?!?/br> 皇甫策墨玉般的鳳眸,似乎蕩著層層淺淺輝光,望著明熙許久,輕聲道:“我怎會如你一樣?我還沒有那么惡毒,也不是個喜歡看人在恐懼中度日的人?!?/br> 皇甫策的語氣里沒有半分的嘲諷與抱怨,淡淡的,陳述事實。正因如此,平日從不覺得的內疚的明熙,竟有些無言以對。 朦朧的月光下,皇甫策倚在長欄上,半仰著頭,說不出的放松,眉宇都是舒展開的,看起來一如當年,如此疏朗灑脫,芝蘭玉樹。 眼前這人,才是自己最初心儀樂見的那個,是自己默默喜歡上那個。這瞬間,明熙的內心的枷鎖被打開了,困擾了日的愁緒,煙消云散。 明熙輕笑了片刻,將酒壇推到了他的面前,可笑著笑著又有些莫名難過,一顆心仿佛被攥在了不知名的手掌里,酸酸澀澀的,又有些許微甜。 這一瞬間,仿佛感同身受般,這三年來皇甫策所有的心情。他失去了一切的憑仗,皇位、武藝、親人,渾身是傷,可能會一輩子殘疾,還要面對自己這世上最親的人暗中圍剿,防備一切熟悉和陌生的人,時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在這樣最需要安全和安慰的時候,賀明熙又是怎么對他的?除了開始的溫存,都是爭執、威脅、恐嚇、爭吵。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目的,賀明熙的所作所為,實然都是可惡可恨至極,也許是這一生都不能原諒的。 明熙凝視這人,許久許久,輕聲道:“皇甫策,你離開這里吧,我以后不會在留你了。你可以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做一切你想做的事,迎娶你喜歡的人?!?/br> 皇甫策驟然瞇起了眼眸,似乎有些防備,似乎有些不信的輕聲道:“哦?” 明熙輕聲道:“也許你說的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對你的逼迫強求,你是該恨我厭我??墒蔷驮趧偛?,我想也許是真的錯了,這三年來,我明明盡力了,可是最后又何嘗比你又好過了呢?也許,從今以后,你過得順心開心,我也不會如此憤世嫉俗了?!?/br> 皇甫策的唇抿成了一條線,不喜反怒,冷聲道:“那賀女郎既是知道錯了,可知道該如何補償呢?” 明熙緩緩垂眸,輕聲道:“那你想要什么呢?金銀財帛,良田莊園,奇珍異寶,我有許多,都給你夠不夠呢?……可惜,時至今日,你應該是不會稀罕的?!?/br> 皇甫策冷笑了一聲:“怎么?時至今日,賀女郎是知道怕了嗎?是想討饒了嗎?可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以為如此簡單,孤就會放過你嗎?” 明熙似是不以為然,輕聲道:“放過如何,不放過又如何呢?只要我肯放過了自己,又哪里會怕你的威脅呢?” 皇甫策眼眸流轉,氤氳著水色,嘴角溢出抹淺笑,柔聲道,“今時今日,賀女郎倒也學會服軟了,可真是難得?!?/br> 明熙趴在桌上,側目望著皇甫策微紅的臉頰:“我剛才想明白了好多事,可……要是想不明白多好,明白了就好像欠了你很多一樣……” 皇甫策聽聞此言,挑眉輕笑,諷刺道:“賀娘子都想明白了什么,說來聽聽?!?/br> 明熙思索了片刻,皺眉道:“無甚,總之是你樂見其成的就是了……” 皇甫策笑了一聲:“金銀財帛,良田莊園,奇珍異寶,你覺得孤會稀罕嗎?你想拿這些買個安心嗎?如今才想明白,是不是有些晚了?賀女郎也想做墻頭草?那些人先不說,陛下待你不薄了,孤即便再仁慈,將來可不會像陛下那般,千依百順的待你?!?/br> 明熙不想爭執,輕聲道:“陛下是好人,你放心好了,若若有一日陛下當真一無所有,我也不會為了誰丟下他的?!?/br> 皇甫策聽到這話,不但沒有半分的寬心,反而越發的不悅,冷聲道:“呵,怎么?你就那么放不下陛下?還是你以為一無所有的陛下,還能給你什么?” 明熙如何聽不出這話里面滿滿的惡意,可也無甚憤怒,唯有沉默以對。一個站在山頂的人和山下的人交流,其實是一件很讓人精疲力盡的事。在皇甫策的眼里心里,賀明熙已是被定了形,永遠都不會是好人。 明月正圓,繁星閃爍,倒映在雪地里,整個東苑宛若白晝。 華庭內青紗浮動,倒映微晃,炭盆雖換了兩次,可子夜的冬季,亭內終是有了寒意。本坐在對面的兩人不知何時,背靠背坐在了一處。 皇甫策當初傷了底子,如今十分畏寒,雖不停在飲酒,可手腳還是冰涼一片。明熙閉著眼,小心翼翼的倚在他的背后上,嗅著熟悉的氣息,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寧。隔著衣袍,似乎還能感覺到背后傳來的微涼。 夜已深,兩人都有些微醺。 皇甫策感覺到身后的依偎,身形微微一僵,可又慢慢放松了下來:“今日賀女郎,為何不曾追問本宮的去處?” 明熙晃悠悠的放下了酒盞,拉住了皇甫策縮在衣袍中冰坨般的手,若無其事笑了起來:“追問又有何用?你肯說嗎?” 瞬間,皇甫策的手仿佛被團溫熱的光包裹住,舒服得只想喟嘆,明明知道不該如何,可又有些舍不得掙脫。他象征性地掙了掙手,沒掙脫,可不知為何,方才還煩躁的心情,竟是莫名的安逸了下來。 皇甫策閉目笑了起來:“在高鉞那里小坐了片刻,又一同城外賞景,忘了時辰?!?/br> 明熙不以為然的點了點頭,片刻后又覺得皇甫策的話中,似有解釋的意思,不禁真心的笑了起來:“如此也好,你也是該出去看看了。這幾年帝京雖看似變化不大,倒是真多了幾處好地方,每隔五日都有夜市,不會宵禁,都很熱鬧?!?/br> 皇甫策挑眉道:“父皇自登基后,就一心想打下南梁,不停加賦征兵。宵禁也是不得以為之?;适迩∏∠喾?,是個守成之君,大雍近三年的休養生息,倒也沒有什么不好?!?/br> 明熙嘴角輕勾:“今日的你,倒也難得的公允?!?/br> 皇甫策輕聲笑道:“這還要多謝高鉞……不,如今的安遠將軍。孤不能說全然不怪皇叔,倒也知道了些事。一如高鉞所說,最少皇叔對我也不曾趕盡殺絕。若換做父皇的性格,只怕本宮也不會有機會坐在此處了?!?/br> 明熙笑了起來:“安遠將軍?正四品,高鉞倒是個官運亨通的。陛下病了,人心惶惶的,倒是一點都不耽誤他升職?!?/br> 皇甫策抿唇道:“你自幼與高鉞關系最好,他若際遇好了,你為他開心嗎?” 明熙輕輕的頜首,答非所問道:“高鉞與你說了什么?” 皇甫策搖了搖頭,低聲道:“倒是不曾,可當初在宮中也不是不曾看到,若非高鉞得你青眼,入了惠宣皇后的眼,又如何會早早的得了父皇的用?” 明熙笑道:“高鉞身負將才,即便不被皇后娘娘看中,出類拔萃也是早晚的事。如今說起那時,我似乎一直看你順眼,常在先帝那里給你上眼藥,幾個皇子里也讓先帝看你最不順眼,雖然如今想起來雖也不覺自己有錯,可今夜得你如此寬待,我竟開始內疚了……” 皇甫策有些暈眩,緩緩放下的手中的酒盞,低聲道:“賀女郎竟內疚了嗎?,還是風向徹底變了嗎?當初吵成那般,你依然不悔,如今本宮不曾說些什么,你倒爭著示弱了??上胍幌?,這些年到底都吵了些什么?當初若能好好相處,又何必每次都不歡而散?!?/br> 明熙熙低低的笑了起來,側過臉頰,波光粼粼的眼眸中,蒙上一層淺淺的霧靄,輕聲道:“與風向無關,我們誰也不曾改變過。龍困淺灘,難免憤世嫉俗。如今撥開了云霧,殿下的心自然寬闊了許多?!?/br> 皇甫策微微側目,鳳眸中似乎有些錯愕:“賀女郎倒是知道的清楚?!?/br> 明熙回眸,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臉頰近在咫尺。青紗后的明月,越顯朦朧,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個滿是春光的午后,御花園成片成片的桃花開得正艷。 花樹下的白衣少年,抿唇而笑,聽到響動,驚愕的回眸。剎那,明熙對上了那雙宛若子夜星辰的雙眸,整個人仿佛攪入了那一汪深不見底的深潭中。說不出的驚心動魄,卻又帶著不自知的欣喜若狂。直至今時今日,都讓明熙記憶猶新。 那時惠宣皇后被打入冷宮,先帝隨即立了皇甫策母子。明熙滿心的暴怒與恨怨,壓住了心底所有的悸動,對著那樣毫無防備的笑臉,抬手甩出了手中的馬鞭。 直至今日,明熙還清晰地記得,那眼眸中的驚愕與不解,一閃而逝的怒意。那雙如子夜星辰的眼眸,仿佛會說話一般,讓人能明白他所有的情緒,不敢與其對視。 明熙慢慢地閉上了眼眸,手指微動,曲張許多次,終是鼓起勇氣,握住了皇甫策垂在另一側的手。兩個人背靠著背,兩雙手緊緊握住,誰也看不到誰的臉龐,如此一來,讓兩人都多了些平時里少的勇氣。 皇甫策的手指下意識的縮了縮,可最終還是不曾躲開這般親密的觸碰。手與手的交疊,傳來的溫軟和暖意,很舒服,讓人心生眷戀,可心中卻又有幾分說不出的悲意。也許是夜色太美,也許是真的醉了,已不能分辨是非曲直和眼前的人了。 皇甫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荒謬感,似乎一開始便走錯了步伐,無止境的爭奪,但直至最后,什么都沒有得到。當無所謂得失時,退了一步,才知并非前路難行,只是心中執念太深,深到影響了所有的判斷和思維,讓人都不再清晰了。 明熙緊緊攥著那雙冰冷的手,似乎要將手心的溫度傳遞出去:“皇甫策,我放你走了,期望你日后喜樂安康,一生順遂……” 作者有話要說: 起來就趕快換電腦更新了~!前幾天把東西都放在小黑屋的電腦里了~! 所以更新都顯得很急促??!因為小黑屋的電腦一直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