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娘子也根本無須如此惶恐,陛下正值盛年,有些小病痛,也沒有外面傳的那么嚴重。若陛下不想讓人知道得病之事,外界不會那么快收到消息,殿下的行事也不會如此順利,您看那些暗衛現在明里暗里,還不是在幫著殿下。這里面多多少少,都有陛下的手筆在?!?/br> 明熙皺了皺眉頭:“那就是陛下故意放出去病重的消息,只為了讓皇甫策回去嗎?我倒不惶恐,陛下肯定會無事的,但不管如何總也會擔憂。一夕之間,似乎身份就變得不同了,我倒是要顧忌起來了,即便不打算以后與他……” 裴達輕聲道:“奴婢七歲入宮,見到的比娘子想到的要多。陛下病重這事來得如此突兀,絕非表面上看來的那么簡單。陛下既給了娘子對殿下施恩的機會,娘子倒也不妨在這些時日里,與殿下和平相處一些,以后總也多了條后路?!?/br> “現如今帝京所有人都知道,殿下與娘子在闌珊居近三年,將來殿下回宮了,娘子又能去哪里呢?若殿下執意不肯遷就娘子,只怕到時娘子也不會太好過?,F在相處好了,說不得將來的分位也會高一些?!?/br> 明熙不禁側目一笑:“我要分位作甚?呵,難道他娶了我,還想娶別人不成?我最近可以不去惹他,可若是讓我專門去討好他,也是做不到的!” 裴達輕聲道:“太子妃之位,茲事體大,哪里是娘子那么想當然的。雖然賀氏身份不低,但殿下乃謝閥外子,身份也不低,又必然繼承皇位,雖有陛下做主,只要殿下不愿,這位置也不見得就是娘子的?!?/br> 明熙冷笑一聲:“呵,即便我現在討好他,那位置也不見得是我的!難不成我爭來搶去真的是為了和娘一樣,天天困在那后宮之中,看盡勾引夫君的狐貍精嗎!” 裴達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娘子若當真不愿意與殿下入宮,咱們從現在就遠著點,將來再尋夫婿不拘門第。娘子有財帛傍身,又是賀氏嫡長女,即便有些過往,想來也有許多青年俊杰趨之若鶩,現在士庶的界限已不如以往,許多庶族子弟,為了將來的仕途,也不會在乎那么多過過往?!?/br> 明熙嗤笑了一聲:“我還從未想過以后……” 裴達輕聲道:“娘子放心好了,太子殿下本身對闌珊居這段過往不喜,定然也不會讓人提起的,將來太子殿下登基后,必然沒人敢說嘴?!?/br> 明熙蹙起了眉頭:“是啊,可我這爭來搶去近三年,將人越推越遠,又到底都是為了什么呢?為了能得他的一心一意嗎?還是為了能在那后宮有一席之地?后宮從來都不是我想回去的地方?!?/br> 裴達無聲的輕嘆:“是以,娘子要在這段時日想清楚,咱們到底要是什么?既然不愿回去,又何必再蹚太子殿下這趟渾水。既然明白將來嫁娶互不相干,還執著些什么呢?” 明熙道:“是呀,陛下在深宮中,都知道皇甫策必然不愿娶我,著急為我相看人家,我又有什么還能執著的呢?” 裴達低聲道:“那些暗衛與家丁本就是陛下的人,為的就是看著殿下的一舉一動,娘子與殿下相處,也從不避諱著,陛下知道,也屬難免。 明熙抿唇道:“那你呢?你想過咱們的以后嗎?” 裴達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這些時日,東苑不議事,殿下常召歌姬秋意,伴在左右,一待便是半日。殿下既如此欣賞,不如將秋意的賣身契給了他,全然當做個順水人情,如今不同往日,有了這機會,娘子正好服個軟的……” 明熙本垂著的眼眸,驟然抬起:“我為何要服軟!歌姬!他想要的倒是真多!” 裴達見明熙轉身就要走,很是驚慌的追了過去,急聲道:“娘子三思后行,如今的殿下,已非昔日光景。娘子既已打定主意退讓了,那就一退到底,何必再惹他生氣?” 裴達見明熙一直不肯回頭,更是著急:“陛下無子,子侄中只余殿下一人,往后那大寶之位,定然不會再有變故。如今也不比兒時,娘子有皇后娘娘與先帝撐腰,你們如今再起爭執,定然是娘子吃虧的!現在娘子肯服軟,說不得將來殿下還能念娘子的好了?!?/br> 明熙咬了咬唇:“我已如此,還要如何退讓?跪地求饒不成?若他出了闌珊居如此作為也就罷了,我看不到也管不了,可他明明知道我……還故意如此,難道我就該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嗎!” 裴達輕聲勸道:“一個歌姬而已,價值幾何?殿下喜歡,權當人情送出去,只要他肯承情,娘子將來必然不會吃虧,切不可再對他拔刀相向?!?/br> 明熙覺得胸口全是點著的炭火,側目間見裴達滿臉的焦急,沉了一口氣,輕聲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數。我答應你,只要他不過分,我不惹他?!?/br> 裴達搖頭,低聲道:“娘子年歲還小,還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啊。殿下雖是咱們救下的,可是這些年了,他一直懷疑陛下就是大火的元兇,娘子深受陛下隆恩,將他困于闌珊居多年,兩人相處的也說不上多融洽……娘子,萬一太子心中有怨,總有一日他會榮登大寶,到時咱們會如何?” 明熙垂著眼眸,唇抿成了一條線,許久許久,低聲道:“你不讓我去東苑,我不是也沒有再去了?,F在我就去看看,你也別跟去了,省得他再難為你?!?/br> 裴達張了張嘴,到底不曾再開口,輕輕頜首后,目送了明熙的遠去??刹恢谠卣玖硕嗑?,到底不放心的,慢慢地跟了上去。 兩個有所爭執,哪里又會只是一個人的錯,皇甫策從不肯吃虧又愛找茬,多少次了,裴達親眼看見,明熙歡歡喜喜的跑去東苑,但最好的結果也是不歡而散。 半年前,裴達已察覺出東苑的異常,只是不曾告訴明熙。陛下待明熙不薄,太子殿下的異動,明熙全然不知是一回事,知情不報又是另一說。裴達本心也是為了明熙好,陛下無嗣,子侄輩經過那場動亂,唯剩太子生還。不管陛下是否壯年,如今病了這一場,看陛下現在的意思,大統還是要太子繼承的。 兩人當年在宮中一同長大,自幼就有積怨,見面必有爭執,可不過都是孩子之間的打鬧,倒也不算仇怨。這段時日,裴達眼見兩人三年相處都不過如此,莫說再親近一些,哪里還有和好的可能,唯有勸明熙莫要再去東苑,倒不如少見面,少相處,少說話,說不定東苑將來還能念上明熙幾分好。 明熙雖有不愿,可到底還是答應了。從那日以后,已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在院中發呆到半夜,甚至幾次走到院落邊緣,也不曾再去過東苑。這讓裴達很高興,對東苑那邊照顧得更加周全,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許多瑣事再不曾告訴過明熙。 第9章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爭發(8) 同樣的秋,同一個府邸,東苑與西苑相比,有種說不出的絢爛與生機。 上百株顏色搭配極好的菊花交織一處,繁花似錦又不顯得庸俗,可謂喧鬧繁華勝極。院落中,隱隱傳來的琴弦聲,柔和舒緩,還有種南梁的軟媚交織錯落。 軟暖的音色,一直都是皇甫策所喜好的。不遠處的華庭內,燈盞明亮,輕紗浮動,熟悉的人影拿著書卷,側倚長榻,蕭瑟的秋風也平添了許多暖意。 站在轉角處,望向花庭處,雖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但連日來躁動不安的心,竟慢慢地沉淀了下來。明熙覺得這樣遠遠看著,比兩個人相處時,不知安逸多少。 花庭內,琴聲慢慢地歇了下來。那道修長的身形站了起來,走向對面琴臺,坐到了那曼妙身影的后面,兩個人,兩雙手都放在琴弦上。 琴聲再次響起,少了嫵媚之意,多了幾分灑脫與快意。 明熙當年也曾學過幾日琴,雖是不喜好也算不上多精通,該懂還是懂的。許是太了解一個人的緣故,每每皇甫策撫琴,明熙都能很輕易地從樂聲中聽出他的心情。半月未至,他該是過得十分舒心,琴音中的流暢和輕松,幾乎讓他整顆心都飛揚了起來,如此流暢不羈的琴音,也是兩年來,明熙第一次聽到。 幔帳上的兩道身影,女子側目望著男子,靠得如此地近,讓人有種相依一生的錯覺。如此仿佛交織在一起的兩個人,幾乎瞬間刺疼了明熙的雙眼,讓她心中突然涌起了濃重的疲憊感。 那是一直勇往直前,披荊斬棘,都不曾有過的疲憊,似乎在這樣的一個瞬間里,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和希望,也失去了那顆奮勇拼搏的爭奪之心。那種,他終將是我一個人的自信,也在連日里的不安中,在眼前這一幕前,崩塌到支離破碎。 皇甫策抬手,慢慢地撫上了女子的側臉,顯得如此小心翼翼。那是明熙從未得到過注目與珍惜。他自小秉承君子之道,對待所有的人都溫和大度,彬彬有禮,可近三年的付出,他寧愿如此對待一個歌姬,都不屑多給自己的一個眼神。 明熙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線,雙眼逐漸明亮了起來,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著。她深吸了一口氣,終究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焰和道不明的不甘,疾風般沖進了花庭。 依偎在一處的兩人,驟然暴露在眼前時,那內心澆筑了月余的妥協與軟弱,與方才的疲憊與舍棄,都被瞬間拋去,心中只余下滔天怒意。 皇甫策看到明熙,一點都不驚訝??赡鞘嬲沟拿碱^,慢慢地蹙了起來,溫潤的眼眸中染了一抹不耐,他的手指從秋意鬢角的長發處滑了下來。兩人無聲對視著,明熙先沉不住氣,一腳踢塌了琴臺,暴怒的將那秋意拽出皇甫策懷中。 秋意被這一連串的動作,嚇懵了,呆呆地俯在原地,待到從震驚中醒來,跪趴在了明熙的腳下,瑟瑟發抖:“娘子恕罪!” 明熙咬牙道:“滾下去!” 皇甫策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冷眼看著明熙的一舉一動,一雙眼眸霎時溢滿了風暴冰霜。他的唇角噙著一抹冷笑,伸手拽住了秋意的手腕,低聲道:“你接著彈?!?/br> 明熙像是要噴火般的眼眸,絲毫不懼地與皇甫策對視著:“皇甫策!咱們之間的事,你最好不要牽連無辜的人!” 皇甫策緩緩垂下了鳳眸,很是隨意的將琴臺扶了起來,古琴放好,輕撥了撥:“牽連無辜的人?孤喜歡聽她撫琴,不能嗎?” 明熙胸口起伏不停,上前又是一腳,將那琴臺踢倒在地,繼續怒視著皇甫策:“你若喜歡聽人撫琴,以后多得是機會,何必非要在闌珊居里!” 皇甫策手指動了動,輕聲道:“多日不見,賀女郎的脾氣似又漸長,管得更寬了?!?/br> 明熙冷笑連連:“太子殿下還知道多日不見,以為你早已忘記身在何處了?!?/br> 皇甫策垂眸,抿唇笑了笑:“豈敢豈敢,賀女郎的一切恩典,孤可絕不敢淡忘半分?!?/br> 明熙抿唇:“我不來,你便真以為我怕了你?” 皇甫策淺淺一笑:“孤從不曾那么以為,只道女郎半月未至,總該想明白了。以后的日子能相安無事總是好。孤喜歡聽秋意撫琴,你又何必平添風波,沒得讓人更厭惡?!?/br> “喜歡?……”明熙輕笑了一聲,可整顆心似乎被什么撕扯著,一半火焰一半寒冰。 皇甫策平淡無波的雙眼,嘴角噙著一抹嘲諷般的似笑非笑:“對,喜歡,怎么孤不能喜歡嗎?” 明熙努力壓抑,可全身依然忍不住顫抖著,怒極反笑:“來人!將她趕出府去!” 皇甫策驟然抬眸,極輕聲道:“賀女郎何至如此,天生一副人厭神憎的脾氣,就容不得一切比那些溫柔似水的娘子嗎?” 明熙又怎聽不出皇甫策話中的誅心,咬著牙道:“皇甫策!我雖不曾對你求饒,最少我對你仍是一退再退,已是忍讓至極,可你不該得寸進尺!” 皇甫策淡淡地道:“孤連東苑的門,都不曾出過,何來得寸進尺?怕是賀女郎心情不好,故技重施,拿無辜的人出氣!” 明熙將那琴踢到一側,厲聲道:“皇甫策!你總是知道我最在乎什么!你也知道我最看不得的什么!即便你將要一飛沖天,可此時不是還沒有飛起來。今日我拿無辜的人出氣了,你又能如何呢?” 皇甫策低聲道:“噢?孤還真不知道賀女郎在乎什么?或是看不得什么呢?怎么?多日不見,賀女郎要與孤說心事嗎?” 明熙憤然抬眸望向皇甫策,許久許久,沉聲道:“來人,將這歌姬砍去雙手,扔出府去!” 皇甫策抿著唇,冷聲道:“賀女郎小小年紀,如斯惡毒,當真無可救藥,可你以為孤會在乎這些嗎?賀女郎,你如今也不過拿這些奴婢撒氣,又能拿孤如何呢?……” 明熙與皇甫策對視了片刻,可方才還滿心的怒火,突然化作了灰心喪氣,雖面上不肯示弱,但已率先移開了眼眸:“皇甫策,你如此有恃無恐……如此有恃無恐,還不是有所依仗,可我……”也會累。 明熙深吸了一口氣,沉吟道:“你以為我拿你毫無辦法嗎?殿下所有一切,真以為我半分不知情嗎?陛下肯定十分愿意知道,殿下最近徹夜不眠都在忙些什么呢!” 皇甫策輕聲道:“賀女郎當真無畏無懼,既然如此,你大可一試。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賀女郎可有想過孤若回宮,你又當如何呢?” 明熙不以為然的冷笑:“那你就早點祈盼回宮,如此我們也不必再有瓜葛?!?/br> 皇甫策淡淡一笑:“原來,這瓜葛是賀女郎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的嗎?前番賀女郎不是問孤,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嗎?孤雖不知道,但孤想總有一日,有能力讓賀女郎嘗到?!?/br> 明熙自然聽出這滿是惡意的話外之音,甚至想打碎那張笑臉,可即便如此憤怒,可手臂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唯有怒聲道:“如此,就不打擾了,來人,將人拖下去!” 秋意驚恐到了極致,爬到了皇甫策腳下,急聲道:“殿下救救奴婢!殿下求您救救奴婢!” 皇甫策微微一撇,甚至不曾低頭,冷然與明熙對視著,輕聲道:“賀女郎可曾想過自己也有一日像她這般,哀求乞憐?” 明熙抿唇不語,心中冷意叢生:“皇甫策,你記住,我這輩子,即便是死,都不會讓你有踐踏我的機會!” “殿下!……”秋意滿眸凄然地望向皇甫策,卻被兩個人鉗制住,迅速地捂住了嘴,朝下拖去,“嗚……” 皇甫策不曾看過秋意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終是染上了怒色與冷意:“賀女郎,記住今日所說,孤等著看呢?!?/br> 在這般寒光四射的目光中,明熙一顆心仿佛被冰封住了,她不知自己該有怎樣的憤怒和表情,可整個人卻被無盡的悲哀淹沒了,那是疲憊至極后的絕望與灰心。 明熙低聲道:“皇甫策,我今日所有的忍讓寬容,不是讓你拿來踐踏我尊嚴的資本!一個歌姬而已,連牛馬都不如!你若回宮,要多少沒有!何必在此時今日,于我府中狎妓尋歡!” 皇甫策臉色更加難看了,冷冷的開口道:“孤聽個曲,便說成這般不堪,無恥之人,總也心存齷齪?!?/br> 明熙努力的挺起腰背,可總覺力不從心,輕聲道:“有些事有些人,你也許永遠都不懂,也許你不愿懂,可說不得你也會有后悔的一日!若將來真有一日,我得了她這般的結局,我也認了,但你只要還在東苑一日,就得按照我的意思活著!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不痛快!” 皇甫策眼底凍結成冰,頷首輕笑:“賀明熙,你若聰明,現在就殺了孤。不然,總有一日,你加諸于本宮的今日,自己也會嘗到?!?/br> 明熙雙眸清明一片,冷笑道:“既如此,我等殿下心想事成?!?/br> 第10章 第一章:春心莫共花爭發(9) 院外,樹林邊。 裴達面無表情,身側跪著哭泣不休的秋意,想著不遠的將來,心里當真也有種說不出地心灰意冷。許久許久,他長嘆了一聲,低聲道:“莫哭了,娘子哪有那么狠心,不過都是一些氣話。按以往例,給銀錢二十,消了奴籍,你愿意去哪兒便去哪兒?!?/br> 秋意已被松開,不敢置信地怔愣,哽咽道:“裴管事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裴達擺手:“你也莫要謝我,咱們都是奴婢,我也不能擅作主張。娘子雖是有些脾氣,但也沒到那地步,只是每次和殿下生氣,都會口不擇言,你也別朝心里去?!?/br> 秋意垂著眼眸,無聲的落淚:“平日里娘子對奴婢們也很是寬待,只是大總管也知道咱們都是做奴婢的,殿下要如何,豈能是咱們能左右的……” 裴達瞥了眼秋意,不經意的開口道:“你不必訴苦,娘子雖與殿下有些爭執,可心里最在乎的也不過是……這些年,她一個人撐著一府人,為得還不是東苑的殿下,可自立門戶的小娘子,即便有陛下撐腰,可若為人太軟弱了,難免會被欺。娘子本心也不愿傷人就是了,拿了銀錢,除了奴籍,尋著親人就好好過日子吧?!?/br> 秋意對裴達連連叩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奴婢今生今世難忘娘子恩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