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至于先皇晚年極力寵信的那位幕僚,傳說中的神醫墨流,卻在新皇帝登基的那天,悄無聲息地消失于宮中,再無人見到過他的蹤影。 這些朝政更迭的大事在旁人眼里或許是驚心動魄,但在重黎看來不過是消磨時光的談資。 他安靜地待在冷宮中,冷眼旁觀著宮里宮外的波濤洶涌,只覺心頭的倦怠越來越難以壓抑。 他想離開,但每次動身前,腳步卻怎么都邁不開來。 總有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反復盤旋,那個聲音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如果現在離開,他一定會后悔的。 ……這個地方有他等待了許久的東西,重黎不知道會是什么,但直覺那一定是對他來說相當重要、甚至重逾性命的珍寶。 就是因為這個念頭的阻攔,重黎鬼使神差地又在冷宮中待了三年。 不過這之后的三年里,重黎也不是全無收獲的。 他無意中發現,自己的毒人之體似乎消失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某一天練劍時弄傷了手,但是滲出的鮮血滴落在花草上時,那些植物卻沒有枯萎,反而照常盛放。 重黎很清楚,自己的血液里含有劇毒,以前他也試過不小心將鮮血撒在花草上,那些花草立即便萎謝了,毫無例外。 震驚之下,他馬上又試驗了好幾遍,發現血液里果然不再含毒了。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毒人之體無緣無故就被解開了? 重黎思考良久,最后沿著那條密道返回到當年醒過來的桃花林中。 他有預感,這里將會有解答他疑問的鑰匙。 果不其然,在樹林里漫無目的地晃蕩了一陣,重黎忽然聽見了一聲微弱的響動。 若不是他五官靈敏,這絲幾不可聞的動靜就會被忽略掉了。 重黎分開密密麻麻的枝葉,循著聲音的來源處走了一會,就來到了一條溪流邊。 溪邊有一個趴著一個白衣少女,她上半身倚在岸上,下半身卻浸泡在溪水中,濃密烏黑的長發蓋住了她的臉龐,看不清長相如何。 重黎見她似乎陷入了昏迷,連忙飛奔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人從溪水中抱出來,尋了處干燥的地方放她下來,遲疑了幾秒,抬手拂開了遮擋少女面龐的發絲。 重黎:“……” 看清了少女的面容,重黎頓時愣住了。 這個少女很美,美得不似真人,她大概是重黎見過的最為漂亮的女人。 但他震驚的不是這一點,而是因為少女的容貌……太熟悉了。 不是見過很多次的那種熟悉,重黎非常確定自己從來不認識她,而是看到的第一眼,就打從靈魂深處冒出來的震撼。 仿佛是午夜夢回的一縷幽香,光是看著她,重黎心中就不可抑制地泛起柔軟。 又歡喜又酸澀,他似乎等待了太久,動作間都帶著不敢置信的小心謹慎,以致于伸出手去輕輕觸碰少女的臉頰時,指尖仍在顫抖不已。 然而就在重黎的手指剛剛觸碰到少女的臉龐,她就倏地睜開雙眼,重黎冷不防對上她看過來的視線,立刻閃電般將手收回,做賊心虛地將頭別開,不敢去直視她。 “我、我以為你昏過去了……”重黎結結巴巴解釋,“我沒有惡意……” 等了許久,重黎都沒有得到少女的回應,疑惑地皺了皺眉,他鼓起勇氣轉過頭,恰好便撞上了那少女含笑的目光。 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璀璨如星,更難得的是眼神純澈,宛如一汪清泉,能直直地看進人心底里去。 重黎就在這雙眼睛中,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再是青澀的少年,重黎的身上已經完全展露出屬于成年人的風采,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少女看著看著,就落下淚來。 她哭泣的樣子沒有半分狼狽,依然美得驚心,縱使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也依舊倔強地睜大雙眼,死死地盯著重黎看,似乎怕他會在下一秒忽然消失不見。 重黎看見眼淚就慌了,他一個大男人,身上不會隨身帶著手帕,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衣袖來給她擦眼淚,邊擦邊輕聲哄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說話了……你別哭……” 或許是太久沒有與人交流,說到最后,重黎只能反復念叨著“你別哭”三個字。 少女只是默默地流著淚,連抽噎聲都不曾發出,反倒是重黎兵荒馬亂、手足無措,看上去比她更加狼狽。 但是重黎的安慰并不是沒有效果的,起碼少女見他為難地皺起眉頭,便忽然彎起唇,綻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看她終于笑起來,重黎的心陡然平靜下來,他舒了口氣,輕柔地替少女擦干凈臉上的淚痕,一邊問:“你怎么會昏倒在這里?” 少女凝視著他,緩慢地搖了搖頭,卻沒有開口說話。 重黎意會:“你不記得了?” 少女遲疑了幾秒,點點頭。 “那真是巧了?!敝乩桦S口說,“我有一次在這里醒過來,也是發現自己忘掉了很多東西?!?/br> “你說,”他開玩笑問,“這片樹林不是有專門吸食人類記憶的精怪吧?” 少女抿抿唇,微微一笑,眼底深處卻極快地閃過一絲落寞。 重黎注意到她不曾開口好奇地猜測:“你莫不是不能說話?”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重黎繼續猜:“你是想說,你是喉嚨受損,無法說話?” 少女肯定了他的猜測。 重黎心中泛起一絲憐惜,他的聲音放得更輕:“你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還是搖頭。 她的表情很平靜,但提起“家”這個字眼時,她的睫毛微顫,下意識地往重黎的方向遞去一瞥。 她對我動作很細微,但一直留意著她一舉一動的重黎自然是看見了,頓了頓,嘆息:“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里決計不行……” 少女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對自己的判決。 “既然如此?!敝乩枞棠土撕芫?,終于遵循著內心的渴望,撫上了少女的烏發,“你暫且跟我走吧?!?/br> 一句話,蓋棺定論。 重黎難得出門一趟,誰料隨手撿到了一個絕色傾城的女孩子。 他把少女帶回了宮中,安置在冷宮的一座宮殿里,反正這里素來荒涼,想怎么住都沒關系。 原本重黎看她十指纖纖,料想她定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女兒,自小錦衣玉食,受不得一丁點苦,但養起來卻發現她十分讓人省心。 少女不挑食,除了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基本上重黎喂什么,她都來者不拒。 而重黎在投喂的過程中竟然也找到了一絲愉悅的滿足感。 他總覺得少女太瘦了,當時將她從桃花林中抱回來,身上凸起的骨頭摸上去十分礙眼,所以他逮著機會就給少女投喂各種食物。 ——反正御膳房做出的花樣多,重黎從不怕她吃厭。 在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少女的進食頻率從一日兩次增加到三次,后來順利接受了夜宵的存在,重黎的喂養效果也總算見效了。 少女消瘦的兩頰長了點rou,臉色漸漸變得紅潤,看上去健康了許多,身材也不再像是風一吹就倒,望上去起伏更明顯,有了婀娜的曲線。 既然順利長胖了,那她以前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重黎琢磨了許久,最終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潛進后宮中。 他觀察了好幾日,發現有幾個妃嬪的身材與少女差不對,于是挑了個受寵的嬪妃,潛進她的宮殿中順走了幾件衣服。 反正這種寵妃衣服多得塞不下,只要不是特意去查看,基本上都發現不了衣服丟了,至于發現了又如何……與他何干,這宮中,除非他自愿,否則無人能找到他。 帶著衣服返回少女所住的房間,重黎獻寶似的將這些繡工精美的衣裙堆在她面前:“阿月,你試試合不合身,要不喜歡的話,我再去給你找別的?!?/br> 阿月是少女的名字,不過這個名字也是重黎猜的。少女不能說話,所以之前問到她名字的時候,她只是用手指了指天上一輪明月,于是重黎便擅作主張地用“月”字來稱呼她了。 少女不反對,重黎便當她是默認了,反正他自覺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 “阿月,如何,你可喜歡?”少女摩挲著他帶來的衣服,許久都沒有表示,重黎有些按捺不住了,再次問了一遍,然后他首先自我懷疑,“要不……我再去那幾件給你選?” 少女笑著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想,轉頭將衣服收了起來。 重黎覺得她肯定是不喜歡這份禮物的,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都假裝不著痕跡地觀察她,試圖找出少女真正的喜好。 結果他發現,少女對繡花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 這便好辦了。 重黎琢磨著,直接跑到了尚服司,將里面珍藏起來的綾羅綢緞一股腦地拿出來送到少女面前,果然得到了她驚喜的目光。 而更驚喜的是,少女花了半月時間,用那些布匹給重黎做了身新衣裳。 雖然重黎慣常穿黑衣,而少女做的卻是月白的袍子,但他依然毫不猶豫地換上了那身衣裳。 ……不得不說,尺寸合身,異常舒適。 有了少女的陪伴,重黎甚至覺得在宮中的時光變得無比快樂,但他從未忘記要替少女治好病,好讓她能重新開口說話,于是隔一段時間就帶她去京城中的醫館看病,甚至有一次還把宮中的太醫綁了來為她診脈,還是一無所獲。 所有大夫都搖頭稱無能為力,只有那位被他蒙了眼綁來的老太醫顫顫巍巍地說了名字,建議讓他們去找那個人碰碰運氣。 ——數年前失蹤的神醫墨流。 重黎想了想,先詢問少女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找神醫,得到肯定的答復,他們便離開皇宮,一路順水往江南飄去。 傳聞幾個月前有人在江南一帶窺見過那位神醫的蹤跡,雖然時隔那么久,不知墨流還會不會停留在那兒,但重黎也只能去試一試。 找不到的話……留在江南也不錯。 不過老天還是眷顧他的,他還沒動身去尋找,墨流就主動找上了門。 彼時重黎剛租下了郊外一處安靜的房屋,還沒坐上一會,院外就踏進來一個人。 重黎對這個人沒什么印象,來人也不看他,目光徑直落在他身后默默喝茶的少女身上。 “月兒……”重黎聽見他這樣叫,“你還活著……” 來人的相貌十分顯眼,特別是那一頭白發,走在街上肯定會讓人側目。 “你認識阿月?”重黎早前就聽說了神醫墨流的特征是白衣白發,倒沒有攔他,只是皺著眉將少女擋在身后,問。 “認識……何止認識……”墨流眼也不眨,深深地凝望著少女的面容,袖袍下的雙手控制不住地在顫抖。 但想比起他的激動,少女的反應就平淡多了,她只是淡淡地回望,眼神無波無瀾。 在這淡然的注視下,墨流仿佛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本了冷水,頓時清醒過來,嘴里一片苦澀:“月兒,當年是我不好……” “當年?”重黎越發疑惑,“什么當年?” 正在他想繼續深究下去時,少女及時扯了扯他的衣袖,重黎便立刻將這些疑問拋到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