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她的神情里添了絲雀躍的意味,好像是因為自己的發現而得意洋洋:“清瑤說過,沒了這個東西,誰都不能近我身的?!彼龔澠鹱旖?,臉頰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自豪地揚起頭,“她說我很厲害,只要我想,就能輕輕松松殺掉很多人!” 姿容絕艷的少女隨意地將“殺人”掛在嘴邊,但她并不清楚這個詞到底意味著什么,而是單純地覺得,自小陪在她身邊的丫鬟這樣說是在夸贊她。 那是清瑤十年來唯一一句稱得上是夸獎的話語,少女根本分辨不清話中真意,只是歡欣雀躍地認為自己終于得到了他人的認同,于是她寶貝得不行,小心翼翼地將它珍藏起來,并在這時獻寶似的拿出來對墨流炫耀。 顧盼仰望著面前的兩個男人,晶亮的黑眸宛如夜幕下最亮的星子,眼波流轉間蹦出的光芒令人炫目。 在這樣璀璨得不可思議的光芒下,楚穆云有一瞬的晃神,但反應過來之后,他立刻用力地將手中的茶杯敲在桌上,斥道:“清瑤都教了你什么話!” 墨流的反應則比楚穆云的要平淡得多,他在聽完顧盼說的話后,甚至輕輕地扯了扯嘴角,擠出一個極不明顯的笑容:“她說的沒錯?!?/br> 楚穆云不贊同地搖頭,他覺得壓根沒必要讓一個藥人知道自身的厲害之處:“墨流,你對侍月說這些有何用?還是快快給她診脈,玥兒那邊快等不及了?!?/br> 聽見陌生的名字,顧盼不由眨了眨眼,但她沒有在這一點上糾纏,而是繼續沖著眼前的白發青年問:“但是我不懂,為什么靠近我就一定要戴這種東西呢?” 她想了想,給出一個自認為正確的猜測:“是因為我很臟嗎?” 楚穆云催促的話卡在半道,戛然而止。 他望著一臉認真、似乎在探討朝政大事一般的少女,不自覺地睜大了雙眼。 至于墨流,他已繞過木桌,走到顧盼面前,原本是想伸手去抓她的手腕,聞言,手頓時凝在了半空。 他那雙宛如亙古不化的雪山般的眸子終于泛起一點波瀾,那里面的冰雪無聲地消融,化為潺潺流水,直直地淌進另一雙天真無邪的雙眼中。 偏被兩個男人凝望的少女還不自知,她語氣里帶了點猜中答案的得意,笑著道:“原來是這樣,可是我記得每天都有沐浴的,怎么會臟呢?” 她舉起衣袖,置于鼻下嗅了嗅,卻沒聞到什么難聞的味道,反而盡是清淡素雅的花香,于是她盯著那處雪白的衣物,很是苦惱:“這可怎么辦?” 墨流首先回過神來,他盯著顧盼仔細地瞧了會,這個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女因為身為藥人的緣故,不可沾染半點塵垢,同時她一直被養在莊園里,不曾與外界有半分接觸,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講,她應當是世上最為“干凈”的人。 如果她是骯臟的,這熙熙攘攘的塵世中,哪里還能有容身之處? 不過這些想法墨流是絕不會說出來的,他只是探身捏住顧盼的手腕,兩指并攏搭在她的脈搏處,回道:“不是這個原因?!?/br> 果然就惹來了少女的追問:“那是因為什么?” 墨流實話實說:“你有毒?!?/br> 坐在一旁的楚穆云聽見這話,嘴角抽了抽,他忙拿起茶杯擋住嘴唇,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有毒?神醫果真奇思妙想,這算個什么形容詞? 楚穆云都搞不懂墨流到底想表達什么,“不通文墨”的顧盼就更不可能懂了。所以她只懵懂地點點頭,擅自把這話理解成稱贊,誠懇地對墨流說:“謝謝你?!?/br> 正專心給她診脈的白發神醫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完全不明白她在謝什么:“……” “咳?!背略频故锹牫鳇c門道來了,他看了看滿臉莫名其妙的墨流,難得生出了點促狹之心,要知道想看這個清冷出塵的神醫吃癟可是難于上青天的事,于是他故意沒點破,反而移開話題,“墨流,她身體如何?” 轉回正事,楚穆云語氣也嚴肅起來:“你要清楚,侍月是唯一的希望,她不可出一點差池?!鳖D了頓,他嘆息,“玥兒的生死,全系在她身上了?!?/br> 墨流把著脈,過了半晌才回復:“暫時無礙?!?/br> 沒等楚穆云松了口氣,他又補充:“只是暫時,藥人的制作越到后期越不穩定,你還差六味藥草便可功成,是以我并不能對你許下萬全的保證?!?/br> 楚穆云眉頭緊鎖,他在心底衡量了一番,又望了眼全然不知他們在什么啞謎的顧盼——少女正歪著頭,見他朝自己看來,便抿著唇,下意識露出笑顏,如同剛剛誕生的幼童,帶著全然的善意來觀察這個世界,壓根不知她的命運就系在面前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楚穆云幾乎是狼狽地閃避開那毫無疑心的純真目光,眼睛盯著房里的一角,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道:“那就勞煩你在莊上待一段時間了?!?/br> 他道:“……等侍月的情況穩定些許……再另行打算吧?!?/br> …… 就因為楚穆云的一句話,神醫墨流足足在含芳山莊住了近三個月。 不過,雖然住在同一處地方,顧盼也并不是能經常見到他的。大多數時候,墨流都待在自己的廂房中,不知在搗鼓些什么,唯有晨間會來到她的住所為她診脈。 顧盼亦嘗試過自己去找他,但每次一接近墨流所住的院子,就會有戴著猙獰面具的黑衣暗衛無聲無息地攔在面前,不允許她繼續前行。 試了幾次,顧盼猜想他大約是奉了楚穆云的命令,在暗自琢磨要怎么折騰這具身體,于是便只能無奈地放棄了。 越接近劇情里阮珺玥的十六歲生辰,顧盼心里的焦躁便多。這三個月中,有了神醫的看護,她又順利地換了三次血,還剩下三回……她這個藥人,就徹底被煉成了。 到那時,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可是焦急也沒用,她現在被楚穆云困在山莊里,到處都潛伏著被派來監視她的暗衛,她就是有心想出去,成功逃走的可能性基本為零——還會讓楚穆云對她生出警惕。 所以,顧盼只能按兵不動,每日安安靜靜的,墨流讓做什么都乖巧聽話,耐下心來等待轉機。 或許是老天都看不下她這股倒霉勁,顧盼等待的機會在一個和煦的清晨出現了。 這天,墨流照例在早膳后來到她的廂房中,但他這回并不是來診脈的,一踏進房門,就對坐著繡花的顧盼說道:“收拾一下,今日帶你外出?!?/br> 與他同行的還有一身風塵、顯然是匆忙趕過來的七皇子殿下。楚穆云后腳也跟著走進房里,放柔了聲音對楞在椅子上的顧盼哄道:“侍月,快起來,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看看么?” 顧盼一手捏著繡花針,一手捧著繡了一半的桃花圖案,腿上還擺放著一本攤開來的書——這本書顯然被人翻閱多次,頁面邊緣十分破舊,而其上所印的皆是清一色的繡花樣式。 原身大字不識,唯有這種畫本她才看得懂,所以繡花幾乎是她唯一的娛樂活動。 然而顧盼現在顧不得裝樣子了,她微微睜大了點眸子,難以抑制話語里的激動:“我可以……出去?” 雖然很驚喜楚穆云竟然舍得放她出去,但顧盼還是保留著警惕:“去哪兒?” “見一個人?!背略品路鹗遣唤浺馑频?,與身邊的墨流交換了個眼神,然后復又對著顧盼展開溫柔的笑意,“她為人和善,你會喜歡的?!?/br> 顧盼將楚穆云的舉動半點不落地看在眼里,心中一沉。 突然之間對她這么好,還愿意把人放出去,這不是明擺了有鬼么? 但是這罕見的外出機會,顧盼又不可能放過,所以表面毫無異樣,繼續扮演著單純好騙的小姑娘:“真的?那人是誰???” 原本以為楚穆云口風很緊,決計是不會對她透露半點的,哪知顧盼這次預料錯了,他半點停頓也沒有,很自然地回答道:“當然是侍月的親人了?!?/br> 顧盼:“……”哈?沒搞錯吧?原身不是他從街邊隨手撿來的流浪兒嗎,哪里來的親人? 她被這個消息震懵了,臉上現出些許呆滯,但看在楚穆云眼里,就是因為乍聽見喜訊而激動過度。 于是楚穆云自認為體貼地停了停,等人緩過勁來,才繼續誘哄:“侍月,你在這里住了十年,難道都不想家么?好不容易找著家人,你可愿意一見?” 顧盼還能說什么呢:“……愿意?!?/br> 但她還是不死心地想要打探這所謂的親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可是主人,我都不知那人是誰,要是她并不歡迎侍月,那該怎么辦?” “怎么會呢?!背略谱呱锨皝?,親手將顧盼扶起,替她整理好鬢邊散亂的碎發,溫柔道,“玥兒最是善良,怎會不歡迎你呢?!?/br> 顧盼呆了:“主人,您說的是誰……” 楚穆云接過清瑤遞來的狐裘斗篷,展開來替她披上,隨意道:“你久居莊中,不知道也屬正常,那是左相府的小姐,名滿京城的才女阮珺玥?!?/br> 他笑著撫了撫顧盼的發頂:“亦是你以后需得稱呼一聲‘jiejie’的人?!?/br> 第53章 琉璃美人04 不多作解釋,亦不容許她再發問,楚穆云將那件雪白厚實的狐裘斗篷在顧盼脖頸間繞了一圈,將嬌小可人的少女密實地包裹起來,以防清晨微涼的風從縫隙間漏進去,傷了這具在他看來脆弱得不可思議的身體。 “玥兒與你一般年紀,你們倆定能說上話的?!背略埔环闯B,拒絕了清瑤的侍奉,反而親自執起顧盼的小手,將她往院門外帶去,甚至彎起了一個溫柔的笑容,“我與她提起過你,多年未見,玥兒亦甚是掛念你的?!?/br> 掛念她? 顧盼沒有抵抗,乖乖地任由楚穆云拉著走,心里卻翻了個白眼。 別說在原劇情里根本就沒這一茬,就是原身真和女主有隱秘的聯系,對著一個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阮珺玥能有個什么鬼念想? 而且…… 院門外就停放著一輛馬車,楚穆云紳士風度做足了,先把顧盼抱到車上,自己才跟著抬腳踏上來,掀開簾子把她安置在最里面。 顧盼望著他這副與之前截然相反的體貼舉動,腦海里的警報徹底拉響了。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楚穆云在她面前如此賣力地為阮珺玥說好話,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對她這個藥人做出討好的行為,怎么瞧都不像是突然良心發現。 定是隱瞞了什么不能讓她知曉的事情,而且這件事還與阮珺玥有關的。 顧盼思索的當頭,神醫墨流亦掀起簾子俯身進到車廂里。 待人來齊,馬車隨即不多做停留,車轱轆咯吱作響,碾著石板路往莊外駛去。至于其他隨行的侍從,則是在得了楚穆云的指令后,立刻悄無聲息地隱去身形,潛在身后為馬車護駕。 他們三人分坐三邊,顧盼坐在最里面,身下墊著暖茸茸的毛毯,手里還被楚穆云硬塞進了一個湯婆子,全身如同浸泡在熱水里,縈繞的寒氣被揮散,連帶著腦子都清醒了不少。 她輕聲吐出一口氣,裝作十分好奇的模樣,在車廂里左摸摸右瞧瞧,時不時揪著身下的毛團玩,完美地詮釋出一個從小與世隔絕沒見過世面的無知少女形象,仗著這一點,直截了當地詢問:“主人,我們這是去哪兒?” 楚穆云默默地瞧著她在車廂里搗鼓,墨流則是一上車就閉目養神,也不知有沒有留意到顧盼鬧出來的動靜。 聽她這樣問,楚穆云只笑笑,正準備隨意打發過去,卻見她黯然地垂下眸,加重了點力道蹂躪手里的毛團子,細聲嘟噥道:“還是算了,主人就算告訴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br> 她失落地放開手里被她揉得不成型的毛毯,將身子縮進寬大的斗篷中,一臉糾結:“其實侍月也沒那么笨,我在藏書閣中找到過地圖,可是……” 她俏臉一紅,仿佛不好意思似的,悄悄將領子拉起來些,似乎這樣就能擋住她微紅的小臉:“可是侍月不識字,沒法認全……” 楚穆云一愣。 顧盼說出這些話完全在他意料之外,而且她這般說著時,半點責問他的意思都沒有。 卻反倒像是在自責。 自責自己文墨不通、見識短淺,以至于出個門都要惹人笑話。 可是顧盼這樣的狀況,又是誰造成的呢? 楚穆云有些恍惚地望著她妍麗不似凡人的容顏,那張小臉因為主人的羞愧而染上如云紅霞,本就出色的容貌這下更是令人無法直視。 這樣一個干凈透徹,心思純凈的絕色少女……本應當被人養在深閨,被捧在手心里,受盡萬千寵愛長大,可是卻因為這于她而言全無關系的無妄之災,被拘于這方狹窄的天地,十年來不曾出門。 楚穆云沉默了許久,顧盼見他不搭話,還以為他確實是在嫌棄自己愚笨,就更不好意思主動開口了。 她轉頭挑開窗口的簾子一角,往外瞥了一眼。 這一眼,就再也移不開視線了。 自神醫來莊中已過去三月,此時已踏入盛夏時分,正是萬物繁盛、山花遍野的季節。 他們早已駛出含芳山莊的范圍,正一路奔馳往山下趕去。 馬車穿行在這山間,宛如穿梭在桃源仙境。顧盼怔楞地望著馬車外的秀麗風光,不自覺地往窗口挪去,最后整個人都幾乎貼在簾子上,雙手緊握著窗沿,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什么,她手指攥得極緊,關節微微發白。 “好美……”窗外的風拂起簾子,溫柔地磨蹭著少女嬌嫩的臉頰,那雙比萬千星河更美的黑眸點起茫然的星火,“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的……” 她喃喃自語,眼睛里的欣喜一點點淡去,化為了如愿以償的平和,如同一彎澄靜的秋水。 “真好啊……”顧盼閉上眼仰起頭,感受著山風的吹拂,唇角一彎,勾起動人心魄的弧度,“我還能親眼看見?!边@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