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醇親王攝政三年,家底自然豐厚?!比诵Χ徽Z。 林葳蕤本以為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還有扯上他的后續。 前些日子林葳蕤忙著釀酒,釀酒的前期工序諸如蒸米飯、下米飯、制酒曲,晾酒醅等都已經完成,封壇后就入窖了。飯店前期需要的酒水必定量大,林葳蕤怕麻煩,這次趁著得空,可把未來兩年三間飯店的神仙酒量都給釀了。索性大財主葉鴻鵠買下的親王府宅子大,能夠住幾百人還嫌空曠的那種大,地窖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大,妥妥不缺可以儲藏的地方。這消息讓兩個掌柜曉得了,可整整樂了一整天。 酒水準備妥當了,剩下的就是一些秘制醬料或者小菜,這些不急,林葳蕤現在手上正在腌制的東西是葉鴻鵠磨了好幾次要吃的鳳凰腦子,小寶被允許在一旁光明正大跟著學,一大堆新招進來的學徒一一機靈得很,都搶著打下手。 選天清氣朗的天,上好的豆腐用十幾道工序的秘法腌制了,再入清水中洗凈醬料,曝于正午的烈日光下曬上幾個時辰。再一斤豆腐三兩細鹽的腌好,每隔七日翻一面,兩面都細細地腌好了腌勻了,再將神仙酒釀酒完剩下的酒糟加少許的酒水捏碎了,一層豆腐一層酒糟地鋪好裝入半人高的壇內??梢哉f是頗為費勁了。 若是這般,其實不過就是工序復雜瑣碎了些,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但是這也就不是林葳蕤不愿費時費力做的原因。 這最后一道封壇子的工序可還沒完,這釀酒有講究,溫度和光照乃至于溫差都關乎到不同批次酒水的質量,光景好的年份釀出來的酒水比起別的時候,即便是同一個酒窖出產的,味道也是天差地別。 這糟豆腐也是,在釀制的三天內,需要你像小娃娃一樣哄著,冷了不行,你得給暖暖,也就是搬到更加暖和的地方去,熱了也不愿意,你得給下下火,豆腐壇子得搬到更加陰涼的地方去,如是過了頭三天,豆腐在與酒糟的友好相逢中,真菌基本發出來了,這豆腐才會乖覺不再這也挑剔那也挑剔,乖乖在黑暗的光陰里醞釀沉淀下美哉滋味。 別人若是問了,何時何地的溫度是最佳的?不好意思,林少爺只會賞你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外加兩個字,直覺。 這個答案讓前世那些鉆破了頭也想得到秘方的同行氣得吐血三升。不過這秘法啊還真跟直覺差不多。 畢竟不是誰都有看得見食材特殊氣息流動的眼睛和能聞到食材細微發酵程度的嗅覺。從前的林葳蕤兩者皆有,從無人知,如今沒了,但是熟能生巧,更勝一籌。 這兩者就要追尋到少年時候的往事了。那時的林葳蕤還是小飯館里沒有廚藝天分,唯有刀工可以看的后生仔,小鎮貧窮落后,小飯館也堪堪就要倒閉了。在外人看來,后來在國際上聲名大噪的林葳蕤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某一天突然開了竅,不僅靠驚人的手藝挽回了頻臨倒閉的小飯館,兩年后還復原出了古書里才有現世失傳的一道美食鳳凰腦子,一時間引得無數饕餮前往小城只為一品傳說中的美食。 此后這也便成為林葳蕤的一道招牌菜,不過因為制作工序復雜和某種私心,等到他成名后很少做便是了。無數同行在他的成功后,也想要學人重現古方美食,然而費勁百般心思甚至出動商業間諜,都在這道菜上折戟沉沙。一時傳為廚藝界甚至是社會上的一樁美談。 林葳蕤沒有想太多,他是個從來都向前看的人,這段因為重做舊食而無意識浮現的經年舊憶猶如飛鳥一般在心上淺淺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反倒是原小嵐說起的一件事讓他更加在意。 “你說那匯賢堂的主廚邀我進行廚藝切磋?”林葳蕤正在進行鳳凰腦子的第一道工序,腌豆腐,聽到原小嵐說的話,手下不停,口中反問。 原小嵐有些凝重地點頭,“是的,也不知是不是那匯賢堂的廚子也聽到了那則他們技不如你的傳聞,反正今日聽說他們家掌柜在眾人面前說了,遠來是客,不得怠慢,所以他們打算邀請你進行一次眾人面前廚藝比試。我看背后可能有誰在推動,這匯賢堂恐怕來者不善?!?/br> 林葳蕤把手上的動作展示了一遍,然后示意底下人照做一遍,他也不怕旁人學了去??墒堑紫氯瞬恢腊?,對他們來說,學到大少爺的一道菜都是莫大的成就了,能夠吃一輩子飯的那種。是以都在心里頭感激著呢。 林葳蕤洗干凈手,跟個剝削階級的地主一樣,閑情逸致地在一旁監工。馬上便有底下人端上了點心,今日的點心是雪花酪,雪花酪是用特質的疊套冰盆做的,猶如雪花綿軟細碎的鮮奶碎冰加了橙黃色杏干、雪白的藕干、葡萄干等果子干,澆上桂花蜜,伴隨著外盆藏冰的融化,里頭的冰盆溫度漸漸降低,輕輕的攪拌,盆里的碎冰和果干便半相融半凝固,琥珀色和橙黃色疊出醉人的顏色。 “酪”是一種半凝未凝的狀態,跟煮的發濃的米粥相似。比起如今還未在華國出現的冰激凌,雪花酪更加爽口透涼,這也是林葳蕤最愛的一道夏日冰品了。 他挖了一勺白瓷盅里的冰食入口,有些慵懶地倚在椅子扶手上,入口冰甜,不禁讓他瞇了瞇一雙凌厲姣好的丹鳳眼,隨后漫不盡心點評了一句:“瞧著倒是來勢洶洶啊……” 小寶放下手上的活,邊道:“可是府里還沒收到邀請呢?!彼@話剛落,剛被聘請來的府里管事就拿著一張帖子快步走來,“爺,有您的帖子,是匯賢堂的一位主管送來的?!?/br> 林葳蕤接過來,翻了一翻,隨后嘴唇微微一動,竟是在笑。有意思。 原小嵐笑道:“這是來下戰書了?介意我看看嗎?”林葳蕤只管讓他拿去瞧。 原小嵐細細瞧了,“他們這是要把事情搞大?竟然還請了北平的飲食商會來作為評審團,要在眾人面前公開比試?!睆拿髑鍟r期,社會各界各行便陸續發展起了商會。商會是一種類似工會的存在,另設有會董管理,勢力大的商會組織入會者往往過萬。各級商會互為聯絡,互通聲氣,調查中外商情,保護同行的共同利益等。餐飲界自然也有,北平的飲食商會是類似總部的存在,雖然不能嚴格管束到地方的商會,但是在地方商會中也頗具威望。 “大少,您要接下匯賢堂的比試邀請嗎?”小寶一聽事情還涉及到了商會,立馬嚴陣以待。雖然他對自家大少完全盲目崇拜,名列坐下一百零八吹,但也擔心有人在下絆子或是挖坑給他們跳。他們初來乍到,人脈關系一點都沒有,誰知道那商會是不是會偏幫本地飯店。 林葳蕤倒是不急,“看我這批豆腐的心情吧?!?/br> 眾人:??? 那匯賢堂第一封帖子送來的時候,上面只是寫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順便提了提切磋的意向。第二次遞過來的帖子上才說為表公正,定下十日后在忠信飯莊比試,至于比試的內容,除了傳統的刀功,還加入了飯后點心,由此可見,這里頭還參照了洋人的玩法。至于第三項內容,則是商會選題。 林葳蕤說的看豆腐的心情,一點沒錯,若是趕上豆腐剛入壇子那三天,他可離不開身。不過十天后,豆腐還腌著呢,他便也興致盎然的接下了邀請,回信了一封。 葉鴻鵠知道了這事,看他玩得開心,也隨媳婦去。不過私底下還是讓吳冕通過一些人去打(警)點(告)好了那商會。免得匯賢堂那邊手腳不干凈。 吳冕是清楚自家夫人能力的,一聽這事,真覺得真是神了,這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哇,正好提前打響了有鳳來居的名頭。也不知那匯賢堂的廚子發現自己搬起了石頭,卻成了敵人墊腳石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在這之后,宮里那位又傳召了一回,居然還是“電召”。雖說電話機已經傳入了華國,個別走在前沿的城市諸如上海、天津某些富貴地方還安裝了電線,但是親王府肯定是沒有電話機的,愛新覺羅家是有這么一個崇華媚內的傳統,之前他們家老太太還把人家送的火車給拆了火車頭,用馬兒拉著在鐵軌上走的壯舉。 但是如今宮里住著的這位怕是個被拘得久了,畢竟是少年人,在某些方面便生了反骨,硬是置雍親王他老爹的“堂堂君王怎可使用蠻夷之物,有失皇家臉面”的反對不理,在紫禁城裝了電話機。還頭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林葳蕤,邀請他入宮敘敘。當然末了,還委婉地點了單,說罷或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少年提出了要贈與林葳蕤幾本菜譜孤本,可以說是非常上道了! 林葳蕤剛好沒事,打著那幾本宮廷御廚古菜譜的主意,便又乘著小轎車進了宮,這次車到宮門前,竟然能開進去了,詢問之下才知道原因是那位為了在宮里騎外邦送來的禮物自行車,讓人把一些門檻給拆了! 林葳蕤樂得少走路,這次由于是中午進的宮,日頭大,兩人會面的地點放在了殿里頭。被上次那位嗓子尖尖的老管家迎了進去,林葳蕤隨即發現殿里還有一位 之前未見過的男娃,六七歲的模樣,穿著傳統的滿旗服飾,生得唇紅齒白,瞧著分外可愛。小娃依著儀君而坐,林葳蕤心頭猜到了他的身份,但不確定。 還好,坐著的少年一見到林葳蕤來了,立即熱情地迎了來,還熱情的介紹了一番。果然是林葳蕤心里猜的那位,少年的弟弟,也就是皇弟。小皇弟圓溜溜的眼睛緊張地盯著來人,像是有些怕生內斂。 這次跟來的是小寶,他手上提著大大的食盒,都是少爺親手給宮里幾位貴人做的。有了菜譜的大少分外好說話,少年也是誤打誤撞。要不,這大少爺想做就做,甭管是多大的任務,他興致沒有也不愿做。 首位的少年一見到食盒,眼睛都亮了,自從上次嘗過林葳蕤做的東西之后,他的胃可是念叨了好些日子,平日里吃著尚覺可口的飯菜都失去了原來的滋味。又不好意思立即又召人進宮,只得耐著性子等了幾天,才借著安裝電話機這個由頭打電話將人找了來。 小寶動作謹慎的將東西呈了上去,這些吃食進了宮門就被人拿去驗毒了,確認無誤才敢放行。食盒一打開,一股霸道的濃香撲面而來,瞬間便令人唇齒生津。因為站的太近直面這股香氣的人,這時候都有些熏熏然了。還沒吃呢,便是聞一聞,也知道是仙品美味了。 少年的臉上頓時笑容更深了,方才還有些怯人的小娃聳聳鼻子,這下子也主動上前扒著桌子去看那食盒里的東西。 林葳蕤適時道:“這是閩南的名菜佛跳墻,需趁熱吃才能保持原味?!?/br> 少年和小娃求之不得,一頓佛跳墻加其他小菜,將少年和小娃吃撐了,林葳蕤便用隨身帶的茶葉沏了茶,悠閑自得地在邊上喝了一壺。身為從前的天下之主,便是沒了實權,待遇也不差。這佛跳墻他自然是吃過的,確實是人間美味,但是在今日后,從前吃的那些,倒像是成了劣質的仿品,空有其皮囊,不得其真髓。 為了皇家收藏的菜譜,林大少也是拼了。小洞天的食材都拿出來了,這一趟也把皇家兩兄弟吃成了忠實擁躉,自帶千萬粉絲的那種,可謂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孤聽聞先生接下了匯賢堂的邀請。說來慚愧,此番風波還是因孤而起?!?/br> 林葳蕤挑眉,“儀君此話怎講?” “孤本與先生說好,由先生來承辦孤的成人宴,依照先生的手藝,此事再好不過了。但是無奈親王古板,固守教條,孤那日與之商榷時,他反對后,便提出讓他名下的匯賢堂和先生比上一場,若是贏了,那便依了孤,由先生承辦皇家宴會,倘若不敵,此事便作罷,改由匯賢堂承辦?!?/br> 這中間因著有這樣的曲折和賭注,匯賢堂才會因為一則市井傳言就要同人比試,能夠得到承辦宮里那位的宴會,對于哪個飯店來說,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林葳蕤知道,匯賢堂自然也知道。 第112章 癸丑年小暑·何而歸 關于北大學潮的處理結果, 國會商討之后, 既釋放被捕學生后,又給出了一個較為溫和的安撫方案,首先是撤掉了當日的北平警察廳總長曹儒林的職位,也就是當日指示開槍的總長以安民心, 另調任了一人。 再有便是當日參與學潮的學生檔案將不會有此次的污點, 另賠償學生醫藥費等。雖然此二項措施都有避重就輕的嫌疑,但是比起從前政府完全置之不理的做法,如今的民國中央政府還是給人一種全新的面貌。 就連那些憤慨不已的學生都表示接受這兩項措施了。至于在這期間,撤了個警察廳廳長損害了誰的利益, 又是哪一方勢力的聲望再一次驟降, 那便不是國會會考慮的事情了。然而引起大范圍討論的,竟然是教育部低調發布的關于北大的又一附加處理結果,一則任命被公諸于世:留洋五年的林葳蕤即將成為北大農學院院長,任期不定。 讓一個從未有任教經歷、甚至年紀同學生差不多的人來擔當北京大學這樣一所大學的一院院長, 盡管教育部發布了關于他的赫赫學歷,盡管那令絕大多數人感到慚愧羞愧的學歷讓大部分不滿任命的人都打算觀察一番再說, 但還是有小部分“天之驕子”認為林葳蕤難當此任。 有人為此甚至寫了聯名反對信寄給了教育部來質疑他, 其中一條最重要的反對理由便是林葳蕤是個商人,還是個開飯店的。讓一位飯店老板當院長, 說出去, 實在是有辱北大的格調和學風。當然他們還列舉了其他適宜任教的老先生, 無不都是年齡高、聲望高的大儒。 但是這些人哪都好, 就是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農學知識教育。大多都是文學上的成就。這樣的人, 比起林葳蕤,更加難堪大任。由此可見,這些信誓旦旦提出反對意見的學生,其實大都不是農學院。理所當然,這封信的意見并未被采納。這些學子尚且沒來得及指責政府的政治黑暗,不納民意,就被一則新聞打腫臉。 “快報!快報!今日的早報,一個銅板一份!中央農事試驗場試種’奉天二號‘畝產翻倍!” 這無疑是個舉國振奮的消息,短短不到一天,便被全國上下的各大報小寶轉載刊登。在這樣的年歲,連黃金都不保值,唯有糧食,能夠讓人民吃飽的糧食才是最保值的東西!才是最穩定民心的東西! 這下就連那些質疑林葳蕤過于年輕的人都退避了去,不再發表反對言論。當然這并不表示,他們被他的能力和現實說服了,而是風頭過盛,再多說些什么反而會招來罵名。但是等著看吧,等他們抓到林葳蕤的把柄,他們便會再次急吼吼地站出來,高高在上地宣告舉世混濁我獨醒的言論。畢竟看到比自己優秀的人,有些生活在陰暗處的人只會覺得刺眼,虛假,進而詆毀、毀滅。 此次召開國會,除了處理**外,還有便是各方吵了許久的借款案。最后國會宣布廢除了這一因為越過國會簽署而判定違法的總統借款案。至于沒了借款,中央的錢從哪來,他們還在吵。聽說為了省錢,議員們吵架也不敢拍桌子扔椅子了,原因是這都是國家財產,損壞了是要賠償的。大佬們不是沒錢,而是賠償事小,面子事大。甚至有些個議員私底下還不著調地表示,貧窮限制了民主政治的發展。 —————— “老師,別來無恙?!比~鴻鵠一身戎裝,俊美無儔,正親自動手沏著茶,后稍稍彎身,將茶遞給了對面的老者,姿態意外謙遜。 茶香裊裊,鬢發蒼蒼的老者撫了撫美須,笑著道:“已經有近十年未見了吧,歲月匆匆,當初離別之際爾還不過是少年意氣風發,如今再見卻已成鎮國砥柱了。吾常同人說,吾畢生對家國之最大貢獻不在學術,更不在政治也,而在于教出一個葉志之哈哈哈哈哈?!?/br> 此人正是從前葉鴻鵠就讀于奉天軍事學堂時的老師,何而歸。在當今的學術界還流傳著南何北留的說法,南方有何而歸,北有留伯尹,此二位皆乃清朝遺老,清末中興之臣,在學識上更是賞盛名,能入大儒行列。 何老德高望重,當初便是他力排眾議重海防,向朝廷提議建立新式海軍,主戰東瀛,可惜最后清廷戰敗黃海便將他作為替罪羔羊,免職問罪,何老心灰意冷,索性接受了好友的邀請,到了奉天軍事學堂,一代重臣大儒當起了教書先生,教的還是軍事理論,順帶夾點厚黑學的私料。 革職離京時,人們發現,這位鼎鼎有名的清廷重臣,全副身家竟然只有一輛馬車的量,人丁更是稀少,同那些妻妾成群的大臣們比,真是兩袖清風,瀟灑來去天地間。即便是當年痛恨他的敵人,都不得不承認,他在品德上幾乎無缺陷。 在東瀛人實際接管東北六省后,奉天學堂名存實亡,年過七十的何老在無數學生弟子和社會各界名流的勸說下轉移到了故鄉杭州桃源縣養老。直到民國建立,才在各方的邀請下,重返北平參選議員。 “老師從前曾說過您這一生看慣官場政治黑暗,再不愿為官,如今是改變了嗎?”葉鴻鵠問道。 “汝也說是從前,如今這辛亥年一場千年來未有之暴雨,把天地間的濁氣都洗刷一通,倒是讓人瞧出了點曙光。再說,汝師這次當的可不是官,而是百姓的代言人。議員,為百姓而議,這個位置吾甚歡喜?!?/br> “是學生愚鈍了?!?/br> “爾又哪里談得上愚鈍二字,相反,當年所有學生中爾最是聰明?!彼@個學生,乃是他一生最得意的門生,但也最看不透。甚至一度看錯了人。 從前在學堂,他斷言此子性子過于剛直,將來必定是忠于家國忠于人民之輩,戰場上驍勇的武將這一位置最適合他,但至剛至直也必定易折,這種秉性的人最易信任人,但也最易受騙,由此于政治上可以說是無甚天賦。換而言之,他會成為當權者手中一柄開刃的刀,直插敵人臟腑,但也極其容易傷到自己。 他閱人無數,極少看錯,尤其是在尚無多少城府的青年人上從未出過反調。但現實是,武將終成了大帥,統領東北六省十幾萬軍隊,其勢可威懾全國。 何老將自己的這番當年的斷語說與他聽,笑著自嘲:“老馬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但吾也就看錯過一個葉志之,不想也是最出息的?!?/br> 男人的墨發同眼眸是如出一轍的漆黑,看人的時候眼神如刀,凌厲逼人。軍帽被摘下來放在了手邊,此刻坐在椅子上,背是刀鋒般的直。渾身的氣勢無時不刻令人感覺到,這個男人即便只是靜靜地隨意地坐著,也絕不是毫無防備的人。 對于恩師這樣一番批語,男人聽完,良久反而笑了,何老沒有看到,他的學生,眼底有著血跡斑駁,有著沉重至深的蒼涼和悲哀至極的嘲諷,“不,老師沒有看錯,當年的我,便是這樣的天真?!泵つ孔源?,全然信任身邊人,卻眾叛親離,無論是從小收養的養子、多年并肩而戰的同窗還是最得力看重的下屬,一個個為了錢、為了權、為了利都背叛了他;一生為國,卻最終死在自己保護的黎民百姓手中——逃亡之際被當地的漢jian將行蹤透露給了窮追不舍的東瀛人,最后被敵軍割下了頭顱橫死??刹灰蛔忠痪?,句句泣血,都恰好印證了老師的一番預言嗎? 所以在能夠重來一次后,他又如何能夠繼續讓那個愚蠢的葉鴻鵠存在? 何而歸似有所感,但也只是以為他是在遭遇挫折后重新站起來,才有了這番感嘆。嘆了一聲,換了話題。 “吾觀爾有將新糧種擴于全國之想法,此乃利國利民之事,但切記謹慎,莫養肥了那幫虎視眈眈的野心家,若是如此,還不如不做。此事,還在于一個時機,如今,時機還未到?!?/br> “學生知道?!比~鴻鵠點頭謹記。普通百姓聽到研發出了提高畝產的新式糧種,第一反應都是大大推廣,讓自家也能種上。但是何老這番話則是在告誡葉志之,貿然推廣新式糧種,提高了各地的糧食,可能會讓全國本就是一盤散沙的局面更加混亂。養肥了那些野心勃勃的軍閥,更加有人有力氣折騰地民不聊生,況且也不能讓糧種掌握在這些本就壓榨人民的各地勢力上。 師生經年相隔,只談了一會政事,便將話題拐到別處去。 “當初汝棄尚有一年方可完結的學業,義無反顧離校而去,除了安頓雙親后事外,還曾說過,要去尋一人。如今爾可尋到了?”何老人老心不老,八卦之心皆有。而他這個學生,冷心冷情,但當年同他道別要去尋一人時,看上去卻像是失去戀人的頹廢,周身的煞氣中隱隱有死志。他還好是擔憂了一陣。 何老這一問,就沒指望他答,沒想到自家學生竟然點了點頭,露出了今日見面以來第一個情緒可歸為愉悅的笑容,“上天垂憐,學生找到了,改日定為老師引見內子。不瞞老師,學生今日拜訪,除了敘舊,還有一事相求。內子今年除夕夜便年過二十又一,原本應該在去年二十便取字,但學生忙忘了,又無老師消息,便擱置了下來。此番見到老師,還懇請老師為內子取表字?!?/br> 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為你取字,同一個默默無名的人為你取字,是截然不同的概念。若他愿為你取字,表示認可、欣賞你的品格、才華,看重、扶持你,這是一項民國上層人士很看重的標簽,代表著人脈和未來。 何老開懷大笑:“這有何難?既是爾認定之人,那便是吾半個兒媳,自然該由吾來取字。待吾見過兒媳后,再來定字?!?/br> 辭別老師,走出何家,吳冕替他打開車門,等到大帥坐好后,關上車門,再繞到另一邊上了車,江坤在前面開路,兩輛車夾著中間的車緩緩開走。 屋內,何老閉目養神,他的孫子何子書有些躊躇, “有什么想問便問吧,舉棋不定是大忌?!?/br> 何子書當即輕聲問道:“葉帥乃大軍閥,祖父為何仍同他交好?” 何老睜開渾濁的雙眼,嘆了口氣,“子書,這便是志之為帥,而汝為士的天塹之別所在,亂世王道不行,唯有霸道方可定破碎山河。軍閥軍閥,孩子,爾等又知何為軍閥呢?切記,政治是勝利者定義的?!?/br> 何子書點了點,但實則似懂未懂。 ———————————————— 十日一恍而過,當日定下的匯賢堂主廚同林葳蕤的廚藝切磋到來。葉鴻鵠本想跟著一起去看,結果被嫌他膩歪的林大少拒絕了。其實是林葳蕤看到了這人桌上還有一大堆奉天積攢了多日的公務,不愿給他添麻煩罷了。 為了造勢,忠義飯莊早早便放了比賽的消息出去,于是今日還未到飯點,忠義飯莊便擠滿了來看比賽的人。 身為北平飯店的二把手,忠義飯莊也是大手筆,直接騰出了仁義樓的一樓大堂作為比賽場地,搭起了圓形的高臺,周圍圍著比賽的擺滿了紅木椅子作為觀眾席。這觀眾席的座位票都是忠義飯莊免費送給客人的,早在第一天便被人搶光了。 比賽雙方都不是無名之輩,匯賢堂的段方源是御廚親傳弟子,業內赫赫有名。至于這有鳳來居的林先生,則是被宮里那位爺連召進宮做膳,且是屢次被大報《新生活》報道的有鳳來居老板。 這兩人的比賽可謂是吊足了眾人胃口,在這娛樂活動缺乏的年代,吸引了不少湊熱鬧的閑人們。 身為北平城有名的“吃食專家”福爺自然也是湊熱鬧的其中一員。事實上,他一大早去了城東的一家面店喝了頭湯,又在黃包車的晃悠下來到了忠信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