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好好好,都好,什么都好,不要吵到她腦海里不斷回放的他的聲音。 十六年來,有許多人叫過她的名字,鐘竹生嚴肅時叫她鐘貞,語文老師音調起伏地喊她鐘貞,同學嘴邊很快地滑過她的名字。 她這個名字,一個后鼻音一個前鼻音,都是平聲,都是第一聲調,要念得好聽不容易。 奇怪的是,她聽見這兩個字從蕭珩口中說出,竟有種妙不可言的滋味。 … 置身醫院時,鐘貞被滿眼白色和消毒|藥水的味道拉回意識。 蕭珩手上的傷已被細致包扎好,醫生在跟他說明傷勢。 “再晚點,再深點,你以后手指活動就會有影響,幸好很及時……”他扶下眼鏡,視線從x光片移到蕭珩臉上。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手上傷口怎么來的?”他回想起傷勢,說,“是你接住了利器?從上至下砍向你的刀?” 鐘貞愣住。 蕭珩視線緩緩移向光箱上的x光片,黑白之下,骨骼血管畢現。 意料中的,還差一點,他這手就廢了。 他向醫生解釋:“晚上太黑,具體事情怎樣,記不清了?!?/br> … 蕭珩被護士帶走去掛水,鐘貞趁這空隙到醫院女廁洗把臉,振奮振奮精神。 夜還長,蕭珩又受了傷,她總不能在他身旁大睡到天亮。 涼水潑上臉,她意識即刻清醒。鐘貞閉著眼扯開一包紙巾,擦凈了臉上的水,她打量鏡子里的女孩,覺著沒什么不妥的了,正要轉身—— 目光凝住。 白皙的脖頸上,有一圈淡淡的紅,她碰了碰,還有點痛。 原來噩夢不是完全假的。 是有人想掐死她。 … 夜間輸液室空空蕩蕩,沒人的那幾排座位上燈都沒打開。 雪白的墻壁上偶有幾道晃動的黑影,夜的涼風從窗縫隙間鉆入,時鐘一格格走,周圍陷入一種靜謐的明暗交加中。 鐘貞搬了醫院的椅子,坐在蕭珩身側。 她強打起精神:“你困嗎?” 蕭珩目視前方,那處墻壁是暗白的。 他搖頭。 鐘貞看細管中的藥液一點一點地滴下,覺著和秒鐘走的聲音沒兩樣,這種有規律的聲音格外催眠。 她暗自掐了把自己手背,用勁挺狠的,疼得她吐出一口氣。 蕭珩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她手背上泛起的微紅。 他想起她頸間那一圈紅,淡得像浣過紅綢的溪水。 “這個傷口……”她躊躇道,“到底是怎么來的?” 她看著他,黯淡光下,蕭珩側顏如玉質,眉梢眼角微微有一個弧度時,整張臉便生動起來,難以逼視。 她本以為他會說什么,結果他只是反問她。 “今天晚上睡得好嗎?” 鐘貞不明地皺眉。 她記得他以前問過這個問題。 “好的話,當我沒說。不好的話……” 蕭珩轉頭看她,“記得晚上關好門,最好鎖住,這樣就一覺到天亮?!?/br> 鐘貞后背一涼。 她莫名想起那個被鎖住的房間,視線又觸及墻上晃動的陰影,鐘貞臉色難看地問他:“家……家里……有鬼?” 蕭珩直視她,神情沉肅。 鐘貞被他盯得心里發毛。 指尖在椅把上輕點,一下又一下,沒聲響。 蕭珩點頭,眸光閃爍:“有……” 他閉眼,聲音冷而疲憊,“是一只厲鬼?!?/br> … 后半夜,鐘貞在極度困倦中倚在椅子上睡著。 蕭珩始終保持清醒,他看了許久的暗白墻面,不禁側頭。他很快判斷出,她睡得很沉,短時間內不會醒。 有些事,他不太明白,但沒關系。 指腹沿她后頸線條輕輕滑下。 從發線附近、白膩頸畔至背脊,從真切觸碰到她皮膚、感知她體溫至隔著一層衣料,艱難地、令人心煩的。 指尖觸到她內衣暗扣。 他及時收手,理智如昔。 這只是一個實驗。 為了驗證他腦海中所想的。 他在腦中描摹過無數次,失敗了,只有這一次,是成功的。 … 翌日放學后,鐘貞回了趟家拿些東西。 從小區一棟棟樓下穿過,她正走向自家公寓樓下,幾位上了年紀湊在一起聊閑話的老人擋住她去路。 “今朝早晨,聽說昨日夜頭有個人家家里遭小偷???” “是呀,聽人說,昨日夜頭救護車啊來哉?!?/br> 小偷? 鐘貞往回走到小區門口,黑色led顯示屏上是紅色亮字—— 由于近期小區多戶業主反應小區內有竊賊在夜間活動,望小區各家各戶注意安全,屆時保安處也將加派人手,以保障大家的安全,望周知。 …… 兩周后的周三,高一四班下午第一節課,信息技術課。 學校機房窗戶常年掛著不拉開的燈芯絨窗簾,墨綠色的、厚重、不透光,除卻電腦主機的光源,整個機房陰暗而干燥。 離上課還有十五分鐘,機房中亮著的屏幕稀稀落落,鐘貞按學號坐下,開機后先打開了搜索引擎。 手背貼在屏幕旁,她邊對照掌心寫的文字邊打入搜索框——la campanella(鐘) 回車,搜索。 一目十行瀏覽后,她又在后面加了幾個字——表達什么感情。 鐘貞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窺探了解蕭珩的內心,然而瀏覽幾頁后她頹然發現,蕭珩的心思她大概是琢磨不了了。 正如這首鐘,沒有表達任何一種感情,這首曲子本身沒有感情,也無需演奏者有強烈感情。 這只是一首華麗的幻想曲,艱深而極富技巧,氣勢狂放。 由蕭珩來演繹這首古典曲目,再適合不過了。他就像la campanella,復雜、難以掌控,輕狂意氣,卻又教人不住幻想。 … 當日放學后,鐘貞站在座位前整理書包。 今天夜晚有暴雨,氣象局發布了黃色預警信號,他們走讀生這才被放晚自習。與往常一樣,鐘貞依然在巷口等蕭珩,如果是下晚自習,她會在距離學校較近的地方走在他后面,兩人間會拉開一段距離。 對此,蕭珩并不說什么,鐘貞也就沒解釋。 她不想被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些事她不愿與人分享,包括她這位哥哥的。 前一周,她在醫院陪蕭珩輸液。學校那,蕭珩請了病假,她那時也不知怎么想的,每每放學后還跑去十六班,在窗外使勁望里頭黑板上的作業,抄在便利貼上,晚自習下后到醫院拿給他看。 但蕭珩每次只是看看,翻翻她作業本。大概對他來說,題目只要看看就行,腦中一會兒就能想完,筆都不用動。 那幾天,鐘貞則每天晚上都有題目請教他,而每一道題目解答蕭珩只說一遍,同類型的題目蕭珩也絕不重復第二遍。 有時題目講得太晚了,鐘貞這位學生倒先睡去了。 早上醒來回學校交作業時,她發現剩下的作業全被補上寫完了。 … 第二天上午課間,走廊外赫然嘩啦啦走過一大群學生。 班長把手機往桌肚里一扔,昭告:“十六班投影儀壞了,隔壁班這節體育課,他們去隔壁班上課了?!?/br> 在高中,只要是常理之外發生的事,都是新鮮事。 班里同學課后的聊天話題一下扯到投影儀怎么會壞的問題上了,想想上一節數學課要集中精力多無聊,可要換到另外一個班級上課,就有趣多了。 這會正碰上隔壁班體育課要整隊下樓,兩個班級往相反方向走,狹路相逢,窗外掠過重重身影,鐘貞一眼不眨。 蕭珩來了,正經過班級外的走廊。 下一秒,鐘貞低頭趴在桌子上,眼前擋著一個冷水杯。 她從透明塑料杯剩下的水中,見到窗外的蕭珩。四周微微蕩漾的,仿佛銀色粼粼的湖面。 只剩模糊身影,和他清清冷冷的輪廓。 她從水杯中,看見了長長的夏天,看見了全世界。 這一瞬,她心底念頭越陷越深。她要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