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仿佛……只是為了讓這個唯一知道銜蟬奴失落神魂下落的人受刑罷了,直到他忍受不住,交出神魂為止。 可應宜聲卻知道,此人的目的沒有那么單純。 神魂是有記憶的。而應宜聲所持的那片神魂中,包含著銜蟬奴大部分的記憶。 所以,應宜聲知道傾官是誰,也知道那日出現在他面前的“傾官”,其魂魄和昔日的江循一樣,都是殘缺不全的。 ……應宜聲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相當簡單粗暴:假若來人神魂全備,自己安放神魂的地點必然無處遁形,然而他卻沒能發現自己的小小伎倆,那就證明他仍是殘缺之魂。 他是傳說中的魔祖,吞天之象。 而他被封印之前,和銜蟬奴一樣,大半的魂魄已然潰散,不知所蹤。 三百年間,每個魔道修士都在尋找銜蟬奴的魂魄,遇之必殺之。但竟無一人知曉,他們魔祖的神魂也流落在外,歸處不明。 魂魄和魂魄之間,存在的關聯甚是微弱,很難準確定位。就像當年的應宜聲,手持一片神魂,尋覓多年,也只在朱墟中找到了一片銜蟬奴的神魂,至于西延山的那片,完全是江循自己誤打誤撞找到的。 看來,這位魔祖大人要找回自己遺落的神魂,也是任重道遠。 至于他留自己一條命……大概是和自己一樣,在等待著什么吧。 于是,他終日沉默,等待。 直到秋去冬至的某日,他體內運轉的神魂,傳來了微妙的感應。 ……他能感應到,其他三片神魂,開始正常運轉了。 這是過去的三年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他仰躺在床榻之上,唇角勾起了一絲苦笑。 就在接收到這微弱的訊號時,應宜聲想通了,吞天之象到底在計劃些什么。 ……這位魔祖大人,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應宜聲仰躺在榻上,思索了很久,直到太女自林間狩來一只野兔,提著兔耳朵踏入茅屋間,他才折騰出些響動,招來了太女,開口便道:“……帶我去漁陽吧?!?/br> 聞言,太女吃了一驚:“主上,您的身體……” 應宜聲苦笑一聲:“放心。我不找到銜蟬奴,把神魂交與他,他是不會讓我死的?!?/br> …… 在下山路上,聽過樂仁的轉述,江循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句話是—— 靠北,傾官是誰啊。 樂仁看樣子也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只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細問,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問江循道:“這些我都是聽云開轉述的。江循,你覺得應宜聲此言有何用意?” 江循無奈地聳了聳肩。 他能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竅。 ……只是想明白后,他不得不承認,那位魔祖對自己的態度還真是怪異。 自己于三年前被釋迦法陣封印而死的消息,他肯定是知道的。 自己只缺失一片神魂就能徹底恢復神獸之身的消息,他應該也是知道的。 假如應宜聲所言不虛,那么,現在吞天之象的實力也并不算得上毀天滅地的強勁,要想稱霸世界,還需找到他失落的大半神魂。 按理說,一個正常的反派,遇上這樣的情況,絕對應該先一舉將應宜聲懟死,讓知道最后一片神魂下落的人死無葬身之地,然后再發動自己的屬下,滿世界尋找自己失落的神魂,待到神魂補全,便直取仙界,懟他媽的。 但是,他卻采用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來對待應宜聲—— 讓他死不得,活不爽,只能做一具能說話的行尸走rou,連最簡單的自裁都做不到。 最微妙的是,吞天之象把他打下了曲生峽。 曲生峽下,有著應宜聲最忠心的隨從紀云開,絕不會讓他輕易去死。 這樣一來,應宜聲只能等待,等待著他手上的那片神魂有用武之地,等待著……江循復活。 ——如果江循不活,他就必須承受著生不如死的痛楚。 ——如果他想要個痛快的話,只有把神魂交給江循。 應宜聲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他不可能為求解脫,就輕易把神魂交給任意一個人,自己好兩腿一蹬駕鶴西歸。 他要實現的是利益的最大化。 他手中捏有銜蟬奴的神魂,因此,能同意和他做交易,且能讓他用自己的死換回一定利益的,除了江循外,再沒有旁人。 江循厘清了這個思路后,卻還是一頭霧水。 ……媽的這個boss的思路怎么這么謎? ——他傷了應宜聲,斷絕了應宜聲所有的后路。 ——他逼得應宜聲不得不把神魂交還給復活的自己。 ——這個意思難道是……他想要自己恢復銜蟬奴的完全體,再和他對戰? ——傳說中的boss會這么中二嗎?他難道只是想要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 ——過去的一百三十一世,自己都沒有復活成功。所以,他是覺得人生寂寞如雪,獨孤求敗,所以才毀滅了一百三十一次世界嗎? 簡而言之,該boss思路清奇。 …… 簡單了解過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蹲在應宜聲面前,江循心情頗為復雜。 他伸手摁在了應宜聲的胸腔處,發現那處堅硬無比,骨頭松散,似乎隨便一碰就能再次骨折。 他的心臟,正在這片殘垣之中艱難地維持跳動。 江循垂首,看向這張風華絕代、天工所造的面容,千般情緒在胸膛內翻絞。 他還記得在悟仙山中,此人是怎樣的瀟灑無羈,曲水流觴,頗有名士雅風,即使要殺自己時,也是一副理所當然之態,仿佛天命落于他一身,他如此行事,只不過是代天而行。 而現在的他躺在一方草席之上,只是一團茍延殘喘的血rou,毫無尊嚴地被吞天之象當做一個傳遞神魂的工具。 江循知道時間緊迫,來不及叨逼叨,便不多廢話,單刀直入:“我來了。聽說你想跟我談條件?” 應宜聲一開口,便有血沫從嘴角溢出,呼吸間透出一股腐敗的惡氣:“確有……一事?!?/br> 江循看著他奄奄一息的狼狽模樣,掀起一邊眉毛,反問:“你不是指望我救你一命吧?” 伺候應宜聲的太女聞言,抬頭看向江循,眼中露出祈求的光芒。 應宜聲卻笑了,他牽起唇角,定定注視著江循:“……我不至于……那么不要臉。我有一件事,你答應我,我便把神魂還與你……可好?” 第132章 幸福(四) 江循曾聽謝回音說過應宜聲的整套故事, 因此聽他有要求, 也并不十分驚訝:“與你胞弟應宜歌之事有關?你想讓我復活他?” 出乎江循意料的, 應宜聲搖了搖頭。 他動作有些大,牽扯到體內傷口,他的牙關狠狠一咬, 又有血淅淅瀝瀝地涌出他的唇角。 太女垂淚,用手巾徒勞地擦拭著色澤已經黯淡下來的鮮血,盡量不讓自己的眼淚落在應宜聲身上。 道觀頂部有大片大片的蛛網飄零, 細細的銀絲失落在風中, 營營飛舞。蜘蛛大概是許久沒來過了,把自己曾經的家徹底遺忘在了風里。 應宜聲望著大片大片的蛛網, 努力噙起笑意,以至于唇角都在隱隱發顫:“……我結下了這樣多的仇家。我若死去, 宜歌復活,誰又能來護著他?” 在努力半晌后, 應宜聲終究還是放棄了露出微笑的動作,把腦袋頹然朝后仰去,染著血的牙死死咬住了唇畔, 熬過體內一陣撕裂的銳痛之后, 他喘息兩聲,一綹被汗徹底打濕的長發擋住了他的右眼。 緩過一口氣,他繼續道:“……再說,用銜蟬奴神力復活的人……沒有記憶。就算再像,也不再是本人了?!摇业囊烁? 我的宜歌,獨一無二……” 這回提到應宜歌,終于讓他成功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口吻中滿是眷戀:“宜歌喜歡吃栗子酥,喜歡吃丁香餛飩,丁香餛飩是刀魚餡的。我不喜歡吃。但是我每吃一次,都能覺得,宜歌就陪在我身邊,站在我身后,在我身體里……活著?;钪婧??!灰也凰?,世界上最愛應宜歌的人就不會死,宜歌不管什么時候回家,我,都等著他……” 他嘮叨著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不過是狂人囈語罷了。江循很平靜地注視著他,傾聽著他,任憑他將自己的心路歷歷數來。 ……一個人若是執著到了極點,哪怕是個瘋子,也是值得尊重的。 看到這樣執拗而瘋狂的應宜聲,江循想到了一個故事,名為“尾生抱柱”。 “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br> ——應宜聲固執地守在悟仙山上,守在他昔年獲得靈力的冰泉洞中,把自己囚禁起來,等待銜蟬奴的軀體成熟,等待應宜歌的靈魂轉世,最終等來了他的死亡。 他與癡心的尾生何其相似。 那廂,應宜聲兀自狂語不休:“宜歌,宜歌,我有辦法救你,有了銜蟬奴的軀體,有了銜蟬奴的神力,我便能救你。我取了宮徵一門所有人的金丹,將不能用的一一剔去,共計九十九顆金丹。我繪了整百個釋迦法陣,定能困得住銜蟬奴……我還養了一個容器,她很完美,她……能給法陣群做最好的、最后的陣眼。我的宜歌,哥哥給你的一切都要是……要是最好的……” 隨立在一旁的樂仁不忍地轉過臉去。 他想也能知道,太女此刻臉上是怎樣一番表情。 但江循卻徹底明白了。 ……當年,應宜聲辣手將整個宮徵一門屠戮殆盡,為的竟然是那些弟子們的金丹。 ……為的是能湊齊一個萬無一失、十拿九穩的釋迦法陣群。 江循嗟嘆之余,也不能放縱應宜聲就這么喋喋不休地嘮叨下去,他用手抵在他的額間,輸入一股靈力,澄明了他的靈臺,也打斷了他的狂言浪語,“你究竟有何心愿?讓我找到吞天之象,為你報仇?” 應宜聲終于清醒了些,眨了眨眼睛, 看他眼中的神色,江循這次也沒有猜到他的真正心愿。 江循繼續猜:“……想要鏟除宮家?” 應宜聲緩緩咽了幾口血,終于能發出聲音來了:“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小師弟……” 他抿著唇,似乎是在思考,但半晌之后,他咧開嘴自嘲地一樂,“我忘了……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在余杭……余杭爛柯山。爛柯山的半山腰有一間茅草房,是我蓋的。他就住在那里?!睉寺暯K于將目光轉向了江循,目光柔和得不像話,“他以為我死了。從悟仙山出來后,他就一直跟著我。他……很好,不像宜歌,但是,他很好?!?/br> 說到這里,應宜聲竟然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揪住了江循的前襟,那略顯機械僵硬的動作,表面上看沒什么問題,但只有江循能聽到他皮rou下筋骨被銳物穿透的聲響:“我的愿望……很簡單,你……你連第四片神魂都用不著……只要你做完了,我便把我手里的神魂給你?!?/br> 江循垂下眼瞼,沉吟半晌后,便俯下身來:“你的心愿,說給我聽罷?!?/br> …… 冬日的爛柯山,沐浴在一片陰冷寒濕之中,偶有陽光,也帶著股粗暴的冷冽,恨不得帶著冰鋒惡狠狠剮進人的骨縫里去。天色更是成日的晦暗,潮濕惡心的氣味,就像是被擰干后隨手拋棄的、沾著牛乳的舊抹布的氣味。 即使在這樣的天氣里,謝回音依舊對每一張骯臟的臉笑得羞澀而動人。 他是那樣平平無奇的青年,縮在一方平平無奇的雨布后面,從一只平平無奇的粥鍋里舀起粥飯,盛進一只只平平無奇的碗中。 來人千恩萬謝地致以謝辭后,就捧著熱粥,到一方牌位前拱手相拜。